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不时可以看到海鸥飞过,纯白的云海连绵至天际,师映川立于船头,对身旁面色深沉的宝相龙树道:“你在紧张?”他的双眼如同开了锋的神兵一般锐利,只是淡淡地看过来,就会给人一股剧烈的压迫感,宝相龙树闭了闭眼,半晌,才道:“……心情很复杂。”师映川点了点头:“可以理解,若换作是我,也是一样。”此时脑海中忽然就响起宁天谕的声音:“旁人只能感知到我们这里有两名宗师,而蓬莱却至少有两个,很可能是三个,况且又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如此,宝相脱不花势必不会多作防备,这具宗师遗体,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附到上面,然后立刻自爆,与此同时,你操纵傀儡与我一起自爆,这样一来,两名大宗师一同自爆,猝不及防之下,山海大狱的三个宗师必然身受重伤,到时凭你的修为,对付他们便是手到擒来。”
师映川在脑海中与宁天谕交流着:“只是可惜了这具傀儡,一具宗师遗体损失了也就罢了,不过是一次性的消耗品而已,可这傀儡却是跟随多年,用起来得心应手,就这样用掉了,有点可惜。”宁天谕微微一哼:“我只能附身一具遗体,若是自爆之后再去附身一具,时间上就有了缓冲,让他们有了应对的工夫,再自爆的话,效果必然大打折扣,还是两名宗师在一起同时自爆,才能把威力发挥到最大,重创那三人,更何况你不要忘了,这具傀儡虽然当年服用了一株阴九烛,延寿十载,但这些年过去,他的天人五衰也已经临近,不剩多少时间了,即使消耗掉,也无所谓,反而是物尽其用,为我们最大程度地谋取利益。”
“说得也是。”师映川听了,就不再说什么,他曾经前后一共得到过两株阴九烛,其中一株献给了连江楼,后来又得到的那一株就给了傀儡服用,延其寿元,现在算一算时间,这傀儡也确实不剩多少寿命了,此次消耗在蓬莱,也算物尽其用。
只是,如此却想到了连江楼,心还是会隐隐而痛,果然,需要追逐争取的才是最让人动心的,而已经拥有的,却往往总是不太珍惜啊……师映川轻叹一声,看着远处海天相接,如今自己已经走上了这条路,这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与世皆敌,一路之上艰难曲折,充斥着步步为营与勾心斗角,而且古往今来,似乎从未有人成功过,然而到了现在,他早已不在乎这些,他知道这本质上是自己一个人的奋战,至于到最后是否真的可以成功,他其实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就算最终失败,自己也决不后悔……这,已经足够了。
远处碧海蓝天,白云淡淡,景色何其动人,师映川忽然轻声说道:“宝相你可知道,今时今日,我只能向前走,虽然我看似风光,但每向前一步,都是如履薄冰,而我,甚至已经没有后退的机会,因为一旦踏空,就会有无数绝不介意落井下石的人围上来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瓜分得干干净净,再踏上一万只脚,让我永世不能翻身!”
这一点,宝相龙树又怎会不清楚?因此他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没出声,就如此凝视男子,直至如今,宝相龙树也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在当年自己是为什么会爱上这个人,然而在很久之后,在现在,他却清楚这个人对自己的吸引,对方让自己心动的不是这殊色绝丽,不是这高贵的身份,甚至也与力量无关,而是一种气魄,涵盖四海,纵然天地也遮覆不了的……心!
两人站在船头,冰冷的海风扑面,有丝丝惬意,未几,宝相龙树却忽然抬头看天,那云层之上,或许就是碧空万里罢……他轻声说道:“映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等你走到了哪一步,才会觉得满足?”师映川微微一怔,抬头望着澄澈的天空,突然就灿烂一笑,淡淡道:“等到有朝一日,当我四下而望,发现世间再无一人可与我并立,众生皆伏于我足下,而在我头顶之上,也只剩下湛湛青天,到那个时候,大概我才会觉得满足罢。”
师映川说着,稍稍眯了眼,菱唇勾勒出一个浅淡的弧度,仿佛漫天冰雪消融,自己终归不是那种将一个‘情’字视为此生最重之物的痴情男子,从未真正将自己人生的意义与一个或几个爱人划上等号,对自己而言,情爱之事确实重要,很是宝贵,然而与本心之中的追求与梦想相比,就差了许多,因此虽然也曾与宝相龙树在内的一些人有了纠葛,甚至不乏情意,但却从来没有真正矢志不忘、可以为此抛却所有,哪怕也曾为连江楼痛彻心扉,但曾经的那一番孽缘纠缠,已经耗尽了这一生的温柔情怀,就此纵横驰骋,随心所欲,或许,在那永无止境的追求过程中如此心怀野望,孕育着仿佛星辰一般璀璨的梦想,一念所决,纵然百死而不悔,才是人生的真正意义所在罢!
茫茫海天之间,红眸黑发、绝美无俦的男子站在船头,海风吹起长发,衣衫飘扬,面上的神情既没有凝重,也没有担忧,只是一片傲然与平静,仿佛永远不会为自己过去与未来所做的任何事而感到悔恨,宝相龙树看着这一幕,此情此景,已是铭刻在心,他默然一时,既而取出一支玉笛,放在唇边,慢慢吹奏起来,并不算多么悦耳动听的笛声随着略咸的冰冷海风悠悠飘荡,师映川默默倾听着,心神亦随之淡淡飘散开去,一时间轻叹一声,心中烦忧皆忘。
……
初冬,青元教教主师映川一行抵达蓬莱,这一日,山海大狱之主宝相脱不花及其平君季青仙两大宗师双双重伤被擒,曾经的山海大狱少主宝相龙树上位,以铁血手段镇压一切反对声音,成为新一任山海大狱狱主,随即宣布归附青元教,奉师映川为主。
……
等到蓬莱那里一切事宜基本处理完毕,一行人回到摇光城时,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如今已是被白雪覆盖得多了几分素净,师映川坐在车内打坐,他身边坐着一名黑袍男子,与从前的傀儡一模一样的打扮,以斗篷罩头,脸上戴着面具,却是山海大狱的那名宗师,在重伤后被师映川制服,炼成了新的一具活尸傀儡,代替了那具已经自爆的傀儡。
师映川正打坐之际,却忽听一声哭叫响起,他睁开眼,拉开身旁的隔门,里面不大的空间里躺着一个粉妆玉砌的小男孩,看样子刚刚睡醒,师映川从柔软的虎皮褥子里将男孩两人带毯子抱起来,拍了拍那稚嫩的脊背,道:“做噩梦了?”男孩抽噎着点了点头,师映川摸了摸对方白嫩的额头,发现已经不烧了,便把他重新放回被窝里,道:“睡罢,一会儿就到了。”
这男孩却是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的幼子季剪水,师映川擒获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之后,就将两人带回摇光城,准备放在自己的眼皮下,用宁天谕所授的特殊手法封住了两人的丹田,使得两人无法动用内力,除此之外,对身体再无影响,而且还暗中给两人服下了九转连心丹,以求保险,而这季剪水,因其年幼,不能离开亲人,于是就将其一起带走,事实上这也是控制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的另一种手段,而那宝相宝花,事发之际此女并不在蓬莱,也就罢了,至于宝相龙树,就不能跟着队伍一起回来了,须得留在蓬莱主持大局,为师映川分忧。
师映川在一路上对这季剪水颇为照顾,毕竟这孩子是宝相龙树的幼弟,是师映川两个儿子的亲叔叔,况且不管怎么说,从前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对他还是不错的,对这样一个小孩子,他岂会为难,因此这一路上都是将季剪水放在自己身边看护的,照料得很是用心。
一时回到教中,师映川将季剪水送到皇皇碧鸟那里,让她精心抚养,又妥善安置了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事实上也就是将二人好吃好喝地软禁起来,受专人看守,除了自由必须受到限制之外,其他方面师映川都命人尽量满足,他自己沐浴梳洗一番之后,就去皇宫见晏勾辰。
晏勾辰那里自然已经接到了师映川回来的消息,此时暖阁内不仅烧着地龙,还点着火炉,一室温暖如春,晏勾辰手执朱笔,正在批阅公文,这时室内依稀多了一丝寒意,晏勾辰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就蓦然抬起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已站在暖炕前,雪白的肌肤,眉宇间平淡而不失个性的神情,无一不将其魅力发挥到了极致,鲜红的双眼并没有令这张面孔显得可怖,反而更添一抹邪异的美感——在不知不觉间,当初那个还青涩的毛头少年,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棱角越发分明,目光坚稳如铁,让人无法看清其中所深蕴的东西,晏勾辰知道,多年来的相处,自己虽然是帝王之心,深如渊海,但对于这个人,却是真正动了情怀,无可否认……一时间暗自慨叹,屏弃了这些杂念,坐直了身子笑道:“你回来了。”
师映川的手在皇帝的脸庞上一抚,道:“刚到,把一些事安排了一下,就过来了。”他对晏勾辰不能说从未动过类似男女之情的那种感情,不过一旦分开了,就只会专注于眼下之事,不会出现什么相思追忆的情况,大概这是因为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罢,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修行或者处理一些正事,对于那些儿女情长之事,怎么可能过多地分心?
暖阁内一片静谧,偶尔听见窗外树上的积雪被风吹得簌簌而落,师映川在暖炕坐了,坐在晏勾辰身旁,拿起桌上半杯还热着的茶一饮而尽,晏勾辰闻到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气味,就埋首在了对方的颈窝间,深吸一口气,顿时淡淡的香气盈满口鼻,同时嘴唇触到对方脖颈的肌肤,真真是细腻胜过羊脂美玉,晏勾辰忽然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呼吸,就好象是一头猛虎正在轻嗅蔷薇,甚至不敢嗅得用力些,生恐弄坏了柔嫩娇弱的花瓣,但一念及此,又忽然觉得很是可笑,面前这人哪里是什么柔弱鲜花,甚至连猛虎都不足以形容。
两人都不是儿女情长之辈,不会浪费时间去卿卿我我,一时坐在一起,就谈到山海大狱之事,前时蓬莱发生的变故早已传开,虽然当时几位宗师交手之际并无闲杂人等在场,具体情况无人得知,但大宗师自爆时的动静几乎惊天动地,哪里是遮掩得了的,因此外人虽然不可能窥探到内幕,但事后也至少可以推断出当时必然是有宗师在战斗中自爆,而且必然不止一个,否则决不足以给山海大狱的宗师带来足够的伤害,使得师映川得以最终生生擒下了对手,这师映川竟然不惜以大宗师陨落这样巨大的代价,来换得战斗的彻底胜利,如此手笔,如此气魄,令人心惊不已,更可怕的是,明明事先早已探明师映川此次身边只带有一位宗师,而当返回之际,身边仍旧有宗师跟随,那么当时自爆的两名宗师又是从何而来?更重要的是,这青元教主师映川的手中,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底牌?
对于这一切,不必说其他人,就连晏勾辰也很想知道,但他虽有此心,却也更清楚什么事该问,什么事却是不该去提哪怕一句,纵然两人之间似乎与寻常夫妻并无二致,但是有些东西,即便是亲如父子,情浓如爱侣,也是绝对不能够涉及的!
如今山海大狱既已落入掌中,以蓬莱为后方,打造水上舰队之事,自然就可以迅速开展,两人便就此事详细地商议探讨起来,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师映川随手晃了晃面前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说道:“这次只能说是侥幸,一来对方受了我事先作出的姿态所迷惑,没有多少防备,这才被我以不小的代价险险得手,二来宝相脱不花是被生擒而非击杀,并没有结下血仇,且龙树在蓬莱威望甚深,是狱主亲子,由他登位,名正言顺,众人生不出抵触之心,这才使得后来抵抗之人只在少数,说到底,谋算和运气的成分居多,否则的话,若是以常理去强行攻占蓬莱,虽然以我们如今的实力,势必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所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而且最终得到的也必然只是已经元气大伤的蓬莱,甚至其他宗派说不定还会在我们发动前夕就趁机掺上一手,总而言之,像这次的侥幸之事,以后是决不会再有的了。”
晏勾辰点了点头,叹道:“不错,此次只能说是侥幸……不过,你打算如何安置宝相脱不花一家三口?”师映川弹了弹手指,眼中幽色深深:“我已在宝相脱不花以及季青仙身上做了手脚,禁锢了他们的修为,使之不能动用真气,这手法除我之外,旁人是解不开的,不必担心会出什么乱子,眼下我已将他二人软禁,派人看守,我固然不会伤他们性命,但在他们彻底臣服于我之前,就只能被这样软禁着,不得自由,至于季剪水,这孩子还小,我让碧鸟先照顾着……这些都是小事,近期我这里需要注意的,便是蓬莱那边的舰队问题。”
一时宫人进来掌了灯,师映川见外面下着雪,就对身旁正拨着炉火的太监道:“让人备火锅罢,这样的天气,吃火锅才最相宜。”他既吩咐下去,东西便很快就送了上来,水烧得滚了,热雾腾腾,很是温馨的样子,师映川与晏勾辰相对而坐,两人说些闲话,吃着火锅,颇为惬意,师映川不经意间看一眼窗外,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雪花飞舞,如此凡人的生活,自有一种淡淡的平静且幸福的气息,让人觉得沉醉,但师映川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应该有的想法,什么是凡人?凡人就是普通人,普通人的一生之中永远是痛苦艰辛远远多于幸福,自己从大宛镇一个受尽虐待的幼童一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何必还矫情地去想什么平凡安稳的生活,真是可笑,哪怕这些所谓的幸福温馨都是存在的,自己也不要留恋,更不会向往,因为这样的幸福,从来都不是自己真正要追求的啊……思及至此,师映川忽然哈哈一笑,他起身抓住晏勾辰的手,将皇帝一把抱起,走向暖阁后面的休息处,自己早已成魔,且无意回头,既然如此,那就一路向前,坚定地走在这条路上罢!
这一年的新年与往年相比,明显要潦草简单得多,各地在这一年几乎都是战事不断,谁还有心思精心准备年节之事,就连如今已势成天下第一强国的大周,也是没有太多新年的喜气,甚至就连作为帝国中枢的摇光城,往年有着充裕年假的官员们,今年却是在初三就全部回到自己办公的衙门,各司其职,为战事而忙碌,事实上经过这些年,天下诸国减缩不知凡几,其他势力也都无不如此,这样的大争之世,自成乱局,各国各派之间互相攻伐,到如今但凡还屹立不倒的,哪一个不是底蕴深深,岂是能够轻易就被他人吞并?
转眼新年就已过去,这一日雪下得很大,师映川正盘膝坐在暖炕上在批阅公文,一名近侍站在炕前磨墨,师映川头戴束发金冠,穿一件豆绿色底子的团花大袖长袍,双唇微抿,唇色红淡湿润,为一张脸增添了几分艳色,却丝毫不显得柔美,但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专注之态,整个人的凌厉气息也为之大减,多了一丝平和,这时有人掀帘进来,左优昙裹着黑色皮裘,脸容雪白,师映川一边写着字,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外面雪这么大,你怎么来了?正好,一会儿便摆饭了,你中午就在这里陪我喝两杯。”
说话间,侍女已为左优昙脱了皮裘,左优昙自袖内取了一封信,放在桌角:“……这是刚从蓬莱送到的。”师映川打开仔细看过,双眉便渐渐舒展开来,笑道:“很好,宝相那里果然是雷厉风行,进展比我预想中的要快。”他心情舒畅,面上就多了一丝笑容,不多时,下人送饭过来,撤去梅花填漆小桌上的公文笔墨等物,在上面摆了几样菜肴,一壶热酒,两人就吃着,师映川正喝了半杯酒,却忽然微微皱眉,酒杯拿在手里,似是略走了神,左优昙见状,就问道:“爷是有心事?”师映川轻叹一声,把剩下的残酒喝了,说道:“我忽然想起,自己这个当爹的,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平琰和涯儿两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