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无情,大道至情,究竟孰对孰错,又有谁能知之?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但不管怎样,这种气氛终究不会一直维持下去,师映川轻轻推开连江楼,起身下床,他整一整衣服,望着对方,道:“刚才,我突然想到一句诗。”连江楼没有问是什么,只重新躺好,师映川弯腰看他,神色温柔,在语调变得平缓的同时,也充满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轻声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连郎,你害我良多。”
师映川说着,目光已将连江楼此刻的模样尽收眼底,连江楼虽在病中,亦不失英伟丰俊,丝毫不损男性的魅力,因为生病刚喝了药的缘故,药力逼得身体发汗,连江楼只穿着单衣,刚才一番纠缠弄得衣襟半敝,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淡淡地覆着些许薄汗,视线往下,是修长健美的双腿,被薄薄的单裤遮蔽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诱惑,这样看着,目光好象粘在上面不能移开,师映川就开始觉得自己有些躁动起来,但偏偏腹下却没有半点反应,他有些不快,这具身子目前还是太青稚了,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他迫切地想让连江楼为自己生育儿女,但看起来这个想法想要实现,也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月,这么一想,心中就有些悻悻,他返身取了水来,脱掉连江楼的衣裤,拧了湿毛巾为其擦身,连江楼任凭摆布,可怜一个绝顶强者空有一身惊人修为,如今却与常人无异,此时病着,更是不大提得起太多力气,一时师映川忙完,又找出干净衣裳给连江楼穿了,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也不想马上离开,好象如果不这么看一阵子的话,就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心里不妥,连江楼似是有些乏力,静静躺着,师映川坐着看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话,后来到底还是起身离开了。
师映川在外间打坐,夏日里的天气有些变幻莫测,不一会儿,外面天空渐渐聚起了云,未几,云层里滚过两道闪,转眼间就闷声隆隆,雨点噼里啪啦地就落了下来,原本被烤得发热的地面很快就被打湿了,微凉的水气弥漫开来,终于算是化解了近日来的闷热暑气,不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渐渐停了,浓云也依次散去,已是到了傍晚时分,日头将落未落,到处都被那一抹余晖染得如血一般通红,师映川依旧在打坐,而里面连江楼仍自熟睡,因此并没有叫人摆饭,直到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来,师映川才幽幽睁眼,起来掌了灯,这时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远处已经亮起了灯火,如同夜幕中的星子,一簇一簇地闪烁。
还早未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但周围却已是安静之极,唯有烛火偶尔爆一个灯花,轻轻簌簌地颤,这不是一个多么晴朗的夜晚,不但看不见星星,就连月亮也被云层遮挡,将将入夜了,一丝风都没有,也听不到几声虫鸣,师映川掀帘进了里面,连江楼没有醒,他站在床前,看男子英俊的脸容,他这样看看,就有一种微妙的念头突然跃入心头,他发现自己似乎每次都是恰巧,或者说上天总是捉弄,让他两世都在最合适的时候遇上了这个人,爱上这个人,否则的话,如果换了一个时间,也许当年的他和现在的他都已不会再有那种心了,这个人也无法在他的生命中留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此想着,师映川似是倾泻了某种情绪,脸上的表情就平缓下来,他把这个人的名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嘴角便勾起些许弧度,最终化作微微一叹——一个人的心中可能一辈子都会深藏着另一个人,那人可以是好,也可以是不好,可以是让人快乐过,也可以是让人痛苦过,但偏偏无论对方做过什么,都让人忘也忘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师映川明明没有发出半点动静,但这时候连江楼却醒了,他的脸色还是不大好,但看起来也没大碍,师映川坐下,说道:“……饿了罢,我让人送点吃的来。”
不一会儿,一罐子熬得喷香的老鸭粥就送进来,里面撒了一层切得细细的腌萝卜丝,连江楼病着,吃这样的东西正好,至于师映川,他现在对正常饭食的需求很小,吃了两枚鲜果也就罢了,又喝了些茶。
床上,连江楼正倚着迎枕,小矮桌上放的一罐子粥已经吃了大半,烛光洒进来,睫毛上仿佛涂了一层金,师映川就叫人撤下去,看连江楼漱口擦了手,殿里殿外都静得很,偶尔才能听到一点虫鸣声,师映川是不睡觉的,他脱了外衣上了床坐好,继续打坐,连江楼倚在枕上静静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师映川脸色微变,眼睛就睁开了,他想要下地,连江楼却忽然道:“……怎么了?”师映川目光闪动,烛光投在他脸上,衬着那面孔却显得分外冰冷没有温度,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隐泛一丝迟疑,但又平静下来,道:“……要发作了。”
连江楼顿了一下,然后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师映川,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疑问,直接道:“你打算去何处?”师映川望他一眼,眼神微微波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就不准备下床了,也没有继续再坐着,而是躺下来安安静静地闭上眼,师映川从来没有在连江楼面前变化过身体,因此连江楼并不曾亲眼见过对方在这个过程中究竟是什么状态,此时他便看着安静平躺的师映川,过了不久,师映川突然开始抽搐起来,全身都在发抖,面目都微微扭曲,变得狰狞可怖,整个人蜷曲着痉挛不已,明显正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连江楼亲眼看着这一幕,却想起当年对方剖腹取女的画面,那时的师映川亲手切开腹部,眉宇间的痛苦之色就与此时一模一样……连江楼怔了怔,不知怎的,他眼下的心情细品起来,就与当年竟是惊人地相似,他定定看着正痛得抽搐不已的师映川,然后伸出手,将少年抱住,搂在了怀中。
师映川只觉得自己被人缓缓抱紧,对方的怀抱很暖,也很熟悉,给他的感觉就好象是小时候累极了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一样,一只手在他的背部抚摩着,意似安慰,他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但就在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那人的手用力地搂着他,在他背上来回抚慰,说道:“……别怕,我在。”
师映川突然有些倦,他闭上眼,忍住那几乎将人千刀万剐的痛苦,任连江楼像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背,这种感觉有多久没有过了?他记得自己九岁那年练功出了岔子,几乎死去,连江楼整整一个冬天都抱着他,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他的筋脉,最终令他完全痊愈,那时连江楼的怀抱,就是这样的温暖,后来两人成亲,自己腹中怀着灵犀的时候身体不适,连江楼也是这样抱他在怀,细细抚慰,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真的让人……十分怀念啊……
恍惚间,似乎痛苦也变得不再那么强烈,师映川用力咬了下牙,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咆哮,他僵硬着,但最终却又渐渐化作一池春水,绵软了身体,也绵软了紧绷的神经,此时此刻,无论是他还是连江楼,都受到了某种感染,那是酸涩,那是温馨,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终于停止了痉挛,此时他单薄的衣衫早已凌乱不堪,整个人也已经变成了蛇身状态,他微微喘息着从连江楼怀里坐起身来,随手拨开散乱的长发,扯掉衣裳,露出被雪白鳞皮覆盖的躯体,准备下床清洗一番,但这时一具高大修长的身躯已然覆了上来,连江楼一只手撩开他披散在背后的漆黑乌发,露出有着细密鳞纹的脊背,下一刻,滚热的唇就烙在了上面。
这个吻自背脊缓缓往下,师映川顿时微微一僵,被鳞皮覆盖的身体几乎与敏感无缘,但这样的亲吻,却又让他若有若无地颤栗,清晰无比地感觉到男子那滚热湿润的唇舌沿着身体的曲线在背上游移,一直来到尾部,雪白的尾身被抓住,抚摩,师映川蓦然回过身去,很多年以后,那一刻的画面在师映川的记忆里依旧鲜明无比,那是澄澈透明的黑瞳,周围没有声响,没有其他人,什么都没有,唯有连江楼的轮廓像是被刀子一笔笔刻出来一般清晰,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每一分每一毫都深深地印刻在师映川的心底,他平日里的淡漠与平静全都不见了,眼里只剩下淡淡温存,眉宇间是扯不断的怜惜情意,让师映川明白自己在与他的博弈中为什么没有胜算,为什么会输得一塌糊涂。
静如深水的殿中,仿佛只有他与他两个人的心跳声在回响,师映川注目于对方,目光几可穿透五脏六腑,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慢慢抓住连江楼的手,眼神幽深无尽,若是从前,也许只会代表着他为此而内心柔软,但现在却不仅仅是情感浸染,更有理智在冷静权衡,许多人认为如今他的路已经走到了终点,但他自己却很清楚,眼下不过是刚刚踏上一个新的开始,他在短短数十年内神功修成,这其实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以他以往经历与心理历程,日后有很大的可能会堕入魔障,事实上,在这之后,他最大也最可怕的对手便是自己,如今他顾忌与在乎的东西正在不断地变少,行事风格以及性情也都有所改变,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会逐渐泯灭七情六欲,或许在其他人看来,那是这样能够放下一切,终成大道的结果,但师映川自己很清楚,放下一切并不代表彻底抛弃一切,如果不加以辅正,控制,任凭本能发展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被心魔所侵,自己会抛弃所有,生命中再也没有可珍惜可记挂的人与事,甚至不再有喜怒哀乐,只剩下本能,那样的人生,与行尸走肉无异,相信绝对不是任何人想要的,所以为了不出现这种情况,必须在心中留下一些东西不要抛弃,让自己还有一丝人气,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心头那一点清明,坚定本心,这样才不会在日后的某一天彻底迷失了道路,迷失了自我……师映川徐徐想着,心中淡然一片,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人了,如果仅仅只是宁天谕的话,在极度的仇恨之下,做出任何激进的行为都不稀奇,然而他不同,他必须摆脱冲动的束缚,清醒地分析现状,并理智地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因为他是师映川。
——莲生啊,一连两世你都是将我当作助你通往彼岸的木筏,那么这一次,终于轮到你了啊。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师映川睁开眼,此时虽然时辰尚早,但夏日天长,外面已经亮了,黄白的日光透过窗子洒进来,一殿清明,师映川就着淡淡天光望着还在熟睡的连江楼,仔细打量,仿佛不认识似的,既而稍稍一顿,然后微笑,他下床去梳洗了,换过衣裳前往皇宫,这个时候皇帝应该已经早朝,等到对方下了朝之后,他就会和他谈一谈有关云宵城的事情。
天只是变亮,太阳还没有热辣辣的,师映川坐在辇车上,微瞑双目,这辇车是晏勾辰送他的,上面华盖长长垂下缨络,织纱为帐,遮住阳光,车内镶嵌着婴儿拳头大的明珠,光华熠熠,照亮周围,坐在车内,微风徐来,透过特制的纱帐,立刻变得冰凉,让人全身都清爽通透,很是惬意,只不过此时师映川面上却是微微出神之色,他在想很多事,他想到孩子们,想到自己亲近的人,包括晏勾辰,他知道哪怕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什么都还没有变,但实际上终究是一日比一日更疏远,时间真是一个奇妙而恐怖的东西,这世上真的有人不会变吗?他希望是这样,但却并不想自欺欺人,毕竟在到了他的这种高度之后,尽管情感上哪怕再难以接受,但到了最后,理智还是会让他做出最好的选择。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师映川喃喃地道,旋即双眼微微一眯,绽放出一丝渗人的幽光。
……
严冬时分,承恩宗,大光明峰。
一室都是浓浓药气,床上掩着帐子,季平琰站在床前,沉声道:“香雪海已睡了,儿子也由乳母喂过,眼下也睡了,你安心歇着。”说罢,挽开帐子,自己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抚上青年的额头,面色苍白的青年笑了笑,说道:“……不必看了,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
季平琰眼中流露出无可掩饰的悲哀之色,但他不愿意太过明显地在伴侣面前表现出来,因此极力收了,但往日里的淡定再也找不回来,只勉强道:“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着,你会好起来的,还要看着我们的儿子长大,看着香雪海嫁人……”
说到这里,却是没有再说下去,梵劫心看着季平琰的眼睛,看着他这张熟悉的面容,看着他脸上那真实的难过,尽管他没有说,但是身为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的伴侣,梵劫心完全知道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就微微一笑,道:“我是没福的,偏偏在临盆前半个月突然晋升准宗师,导致走火入魔,又害得咱们的儿子早产,好在孩子倒还平安,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说着,他看着季平琰,眼中就透出一丝淡淡的温情来:“……你我夫妻这些年,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好,平琰。”
季平琰的头缓缓低了下去,双唇紧紧抿在一起,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想要缓和此刻那无法言说的心情,但是可惜他并不成功,梵劫心看到季平琰似是要说话,便轻轻摆了摆手,阻止了对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内疚之色,道:“你且听我说完罢……平琰,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真心,倘若真有来世的话,我会好好补偿你……”
听到这里,季平琰再也忍耐不住,他的上半身似乎微微颤抖着,又似乎只是错觉,他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青年的手,低声道:“不要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劫心,当年与我成亲,不是你自己甘愿,我都明白,如果说之前我的确是有些不平,怨你心中有着别人而不是我,但这些年过去,你对我如何,我岂会不知,所以后来我不再那么想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有香雪海,这就足够了。”季平琰说着,神色越来越坦然,语气也越来越平静,但是他的声音却是极度压抑的,从喉咙中一丝一丝地挤出来,他看着梵劫心,柔声道:“你陪我这么多年,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梵劫心如释重负地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他咀嚼了一下季平琰的话,然后就认真注视着这个与那人相似的男子,慢慢道:“平琰,其实我,对你有情……”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清楚,只是知道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放不下了,是亲情中搀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罢,他们有着共同的女儿,互相扶持着向前走,经历了许多风雨,多年如一日的相濡以沫让他们渐渐彼此依赖,谁能否认这不是一种深重的感情呢?
季平琰猛地微微抿紧了唇,这一句似乎轻飘飘的话,却分明是大力无比,在瞬间就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重得让他连呼吸都疼痛不已,虽然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句,可是当这话他终于从梵劫心的口中听到了,如他所愿,但不知为何,此时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之意,反而自心底最深处生出了一丝丝莫名的伤感与难过,又有苦涩,他几乎不能说话,因为他已是泪流满面,温暖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涌出眼眶,缓缓顺着脸颊流淌,片刻,他低下头,轻吻着梵劫心洁白的额头,郑重道:“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女,你放心。”
他顿一顿,静了片刻,就在青年耳边温柔道:“有什么话要我传达给父亲么?或者别的……劫心,没有关系,我明白,真的没有关系。”梵劫心闻言,就微微地笑,道:“你这人……”
“平琰,也许我放不下并一直怀念的,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一段简单的相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