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李氏原本强忍悲声,但如今见师映川并不似想象中那样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女儿发落了,而且看那样子,似乎还有回护之意,因此眼下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便踉跄着走向师映川,突然间蹲身拜下,悲泣道:“君上还请恕过我的碧儿罢!我这做娘的最知道自己的女儿,碧儿自幼性情温良和顺,万万不是那等无耻女子,此事必有隐情……若是君上愤恨,尽管冲着我来就是了,要不是我当时病重思念她,她也不会回来,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是我连累了她……可是不管怎样,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求君上莫要处置她,只要给我那苦命的女儿一纸休书,将她离弃了就是,给她一条活路,我母女终身感激君上大恩!”李氏泪如雨下,只苦苦哀求着,师映川怎能受她的礼,侧身让了,然后扶起李氏,道:“夫人不必如此,我并不信那些流言,更不信梳碧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这件事我自会查明,”他是极聪明的人,自然看得出李氏这番做派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可做母亲的心挂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而此时方梳碧的父亲也是脸色复杂,但终究没有喝止妻子,显然也是顾念女儿的——就算她做过再不好的事情,可也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师映川扶起悲泣不止的李氏,让她坐下,他脸上的表情冷彻透骨,环视四周道:“我已经听表姐把很多事情都说了,这件事是在桃花谷发生的,梳碧她一直也都留在这里,没有外出过,那么不知道贵府如今可有什么头绪?”方老太爷长叹一声,道:“惭愧,老夫这里至今也没有半点线索……”师映川沉哼一声,保留着最后一点的理智,不让自己失控,但他也知道这也怪不得方家,事到如今,方梳碧显然是被人暗中侮辱的,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方家,都没有发现这件事,毕竟这里不是以武力着称的那种家族,桃花谷方氏乃是医道世家,以医术闻名于世,而在武艺上却是寻常,导致方家并没有什么高端的武力,而对于这样救人无数、名声非常好的一个与世无争家族,人们也大多都是怀有一份敬意的,基本上从未听说桃花谷遭遇过什么骚扰乃至破坏,所以家族的守卫力量也较为薄弱,因此方梳碧若是真的在家中遇辱,听起来虽然有点匪夷所思,但事实上仔细想一想,却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这个人究竟又是谁呢?师映川已经从宝相宝花那里了解到,方梳碧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前,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更不曾发现自己被人欺侮过,毕竟方梳碧早已嫁了人,有了夫家,是个妇人身子了,只要那歹人做事小心仔细些,再用些手段,确实很有可能让方梳碧没发现自己已经失身,而不像是未出阁的少女那样,一旦被破身毁了清白,无论如何都是会察觉到异样的,师映川一想到这里,不觉大恨,双拳死死攥起,恨不得将那贼子碎尸万段。
正值此时,外面却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旋即有人大步跨入厅中,嵇狐颜长衫简髻,表情决然,人刚进来就一字一句地道:“做下此事之人便是我,是我将梳碧迷昏,趁机将她侮辱,与她本人无关,要杀要剐,找我就是!”话音方落,方父便霍然站起,厉声喝斥道:“颜儿,你又在胡说什么!”在场其他人也都是一脸复杂之色,而非震惊,一看众人的这种反应,就知道嵇狐颜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但师映川却是顿时脸色一凛,杀气透体而出,但下一刻他的神情却又立刻缓缓恢复,整个人也平静下来,道:“……不是你,你不会做这种事。”
师映川的这种反应却显然出乎方家人的意料,在他们看来,师映川应该是立刻暴怒无比,说不定当场就会把嵇狐颜打杀了,甚至众人已经准备出言阻拦师映川下杀手,但师映川却突然来了这么一下,顿时就让其他人愣住了,嵇狐颜紧抿了抿嘴唇,面色紧绷地看着师映川,说道:“梳碧原本就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拜堂成亲的那天你将她抢走,我一直都恨你入骨!天可怜见,前时她却回到了桃花谷,她原本就是我的女人,我自然要拿回我应该得的东西,只不过没想到她竟怀上了我的孩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梳碧自己对此事是完全不知情的,我既然害了她,那你拿我出气也就是了,要杀要剐但请随意,我一力承担,不过梳碧她终究与你有夫妻之义,你若念旧情,就不要为难她!”
嵇狐颜言之凿凿,说的话听起来也很合理,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就是信了,但师映川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不会是你,我虽然对你了解不多,但梳碧和十三郎却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对你的为人很清楚,也曾经都跟我说过,我相信他们的眼光,也相信你绝对不会伤害梳碧……哪怕她逃了婚,嫁给了我,你最多是恨我,却不会也不舍得做出对她有损的事情。”师映川微微闭目,似乎在梳理着自己的情绪:“……而且,曾经我救过你一次,我相信你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哪怕你仍然恨我当初抢走了梳碧。”
师映川指的是当初在摇光城从藏青手上救出嵇狐颜一事,当时藏青在温泉那里意图对嵇狐颜施暴,是师映川将其救下,此事嵇狐颜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都是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所以此时众人听了,都是十分意外,不过眼下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嵇狐颜神情复杂地看着师映川,知道对方是不会相信自己的话的,便索性也不再徒劳地往自己身上揽,只道:“那你要如何对待梳碧?她决不会背叛你,不会做出那种事情,你不能为难她,为难一个对你一心一意的女人!”嵇狐颜方才有事,并不在场,直到刚刚才接到消息,知道师映川来了,便匆匆赶来,他对方梳碧感情很深,自从方梳碧怀孕的事情一抖出来之后,他在一开始的震惊痛苦之后,立刻就挺身而出试图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以便最大程度地撇清方梳碧,毕竟一个女人通女干和被人侮辱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结果也很可能会由此不同。
“我自然不会难为她,因为这不是她的错。”师映川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紧攥的拳头,一时间不禁木然无神,突然,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人声,紧接着一个婢女满面惊慌地踉跄奔进厅内,尖声道:“……不好了,碧小姐自尽了!”
师映川心神大震,在场众人亦是震惊无比,李氏脸色骤然一白,一声不吭地就软绵绵晕了过去,师映川一步跨出门外,瞬间身影就消失不见。
不过片刻的工夫,师映川就已经来到了方梳碧所住之处,只见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婢女们慌乱无措地奔进跑出,面色惊惧,有端热水的,有拿药的,不一而足,师映川这时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致,他什么都顾不得了,面无表情地快步进了屋子,一路上随手震开碍路的任何人,他径直来到方梳碧的闺房,刚一跨进去,扑面就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纵然心里已有了准备,也不免心脏狠狠揪成了一团,头脑中一片空白。
床前围着一群捧巾拿药的婢女,有人惊哭着连声呼唤‘小姐’,师映川直接推开这些人,就见方梳碧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极白,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牡丹,原本洁净的被褥已经被鲜血几乎浸透了,好似正盛开着满床惨烈的红花,师映川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在他意志之坚定不是常人可及,当下立刻以手探向方梳碧的鼻端——还有气!
师映川顾不得其他,立刻就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捏碎了,露出里面的丹丸,却是一枚珍贵之极的造化丹,师映川捏起丹丸塞进方梳碧口中,如此一来,至少把命先给吊住了,紧接着,师映川目光在方梳碧几处动脉上一扫,但是却没有看到任何伤口,下一刻,师映川突然一震,忽地就明白了什么,他的手往方梳碧身下一摸,果然,鲜血正缓缓继续洇出——方梳碧这分明是流产了!而且看这情形,若不是吃了烈性的打胎药物,势必不至于如此!
心中如同万蚁啃噬,师映川的脸孔都已经微微扭曲了,他紧紧一把抓住方梳碧的手,如同负伤的野兽一般嘶吼起来:“……混帐!你怎么这么蠢!”这时方家人也已经赶来,嵇狐颜乍见屋中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瞬间全都被抽走了,再没有半点力气:“……梳碧!”倒是方老太爷尚且稳得住,厉声喝道:“快拿保心散来!”
一时间方家医术最高明的几人都同时出手,师映川嘴唇微微轻颤,只是站在床前,恍惚中,有人将他推出乱糟糟的房间,师映川木头桩子似的坐在椅子上,手上沾着的鲜血已经干涸了,左优昙和梵劫心都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虽然担心,却也无法安慰什么。
这一天没有人能够平静下来,到了晚间,月色暗淡,室内充斥着血腥与药物混合的浓郁气味,这时里外已经没有匆匆往来的婢女,到处一片安静,屋里点着灯,师映川坐在床前,这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被褥等等全部也都换上了新的,方梳碧的身上也被擦洗干净,换了新衣,她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胸口还可以看到有微微的起伏,显然还活着,之前经过诊断,她是服下了大量的烈性打胎药物,显然是一定要把腹中的胎儿杀死不可,以她的体质根本不能够流产,否则不但以后很可能再不能怀孕,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但方梳碧却仍然选择了这样做,决然甚至惨烈地一举拿掉自己肚子里这个并不属于师映川的孩子,她之前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她怕自己万一死去的话,那就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丈夫了,而如今她已经见到了师映川,甚至师映川对她的心意也没有改变,这让方梳碧已经心满意足,她再也不怕什么,在师映川离开之后不久,她被腹中突如其来的强烈胎动弄醒,发现丈夫正好不在身边,索性就趁机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打胎药,立刻服了下去,不过好在师映川及时给方梳碧喂下一枚造化丹,又有方家人竭尽全力救治,这才终于保住了一条性命。
灯火黯淡,师映川静静坐着,一言不发,方梳碧虽然活了下来,不过腹中的胎儿自然是没有了,而且在经过方老太爷诊断之后发现,方梳碧以后已经再不能生育了,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对此,师映川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方梳碧一向是个温顺和婉的女子,却不料竟烈性至此,但至少,她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映川哥哥,吃点东西罢。”一个怯怯的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梵劫心和左优昙走了进来,左优昙手里提着一个黑漆食盒,师映川听到梵劫心的话,眼皮动了动,转过头看去,两人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细看时,却能见到那黑眸中有着淡淡的疲惫,这两人都是与他很熟悉的人,如何捕捉不到这种变化,眼见如此,不由得心中微震,要知道以师映川现在的修为,就算几日不吃不喝不睡也不会有影响,更何况连这一天都还没有过去,所以这根本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打击。
“我不饿,把东西放到桌上罢,梳碧现在还昏迷着,等她醒了,我喂她吃一些。”师映川淡淡说着,左优昙二人也不好再劝,只得将食盒放下,这时又有人进来,却是嵇狐颜以及方十三郎,现在方梳碧已经脱离了危险,两人的脸色便不是那么难看了,嵇狐颜来到床前,静静看着昏睡的方梳碧,难言的悲楚复杂滋味在心头缭绕不去,几人就这么安静地留在室中,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彼此之间有着某种无形的默契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道:“……等梳碧醒了之后,便在这里调养几天,然后我就带她回去。”
方十三郎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师映川却好象知道他的意思,沉声道:“没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我保证。”正说着,床上方梳碧忽然低吟一声,睫毛也微微颤了起来,师映川一震,连忙握住妻子的手,柔声道:“梳碧……”
一双漆黑的眼睛睁开了,方梳碧似乎有些吃力地轻咳一声,喃喃道:“好难受……”她却忽然好象吃了一惊似的,怔怔瞧着师映川那张绝美出尘的面孔,猛然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手却被对方握着,连忙抽了回来:“……你、你是谁?”方梳碧惊慌中看见了床前站着的嵇狐颜以及方十三郎,顿时挣扎着要坐起来:“颜哥哥,十三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完全颠覆了所有人的预料,师映川浑身一震,死死盯着正用打量陌生人眼光来看他的方梳碧,一股浓浓的凉意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下子插在心口上,此刻他心中突然就有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可怕猜测,这时方十三郎急忙按住妹妹的肩:“梳碧别动,你身子还虚弱,不要乱动……”方梳碧略略平静下来,却本能地拉紧了身上的被子,羞怯又不安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师映川以及神色各异的梵劫心和左优昙,喃喃道:“十三哥,他们是谁?”
……
方家的人闻讯而来,这一夜再也不能平静,翌日一早,方十三郎满面疲惫之色地跨出门,却看见师映川正站在院里,头发和衣服被露水打湿了一片,显然很可能一整夜都是站在这里的,方十三郎心中不忍,走了过去,轻声道:“梳碧的情况还好,你……”师映川低低一笑,道:“是啊,还好……”昨夜方家经过诊断,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方梳碧在经历了极大的身心刺激之后,明显造成了失忆,事实上,她没有忘记家人,没有忘记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却偏偏忘记了师映川!她的记忆终止在多年前认识师映川的那一天之前,她甚至还惦记着那天和嵇狐颜早已约好了晚上要一起吃火锅,然而她的记忆里,关于师映川却只是一片空白。
“她忘了我,忘了和我有关的一切,她的记忆终止在十四岁,终止在认识我的那天之前……”师映川的声音如同飘摇在风中的衰草,喃喃说着,方十三郎语气涩然道:“人在受到一些重大打击的情况下,有时候就会出现选择性的遗忘,这种例子在我们方家世代行医的过程中并不罕见……”说到这里,方十三郎顿了顿,迟疑道:“现在因为怕刺激她,造成一些难以预测的后果,所以没人敢告诉她真相,曾经就有过这样的病人在被家人告知真相后,导致最后发了疯,映川,你……”
师映川却是表情木然,他看了方十三郎一眼,静静道:“……我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