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是一条河流,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这一日师映川在廊间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一本剑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穿着打扮开始与从前不一样了,以前师映川不大喜欢在衣着方面花什么心思,随便穿穿就是了,有什么穿什么,就连那一头缎子般的美丽长发也往往只是简单扎个马尾而已,图的就是一个省时省力,宝相龙树曾经就笑言师映川这是浪费了一把好头发好皮相,但如今师映川却是明显有了变化,他坐在廊间的朱漆栏上,衣饰华贵而繁复,戴着嵌以各色宝石的孔雀冠,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左耳上的饰物,这世间普通男子若戴耳环,只会戴一边,两边都戴的除了极少数性子怪异之人以外,就只有小倌男娼了,师映川此时耳朵上的是一串极为别致的金丝耳饰,数十根极细的金丝直垂至肩,在阳光下金灿灿地叫人头晕目眩,风一吹,金丝互撞,发出如同风铃般的悦耳细响,他容貌本已绝美,再配上这一身打扮,当真风流皎丽到了极致,宛若天人。
这时左优昙端着一只盘子过来,里面放着些刚刚洗好的果子,婴儿拳头大的鲜艳红果配着白玉盘,颜色分明,让人一看就有食欲,左优昙将果盘放到师映川身旁,道:“莲座那里刚刚来人传剑子过去,正好我看见后山的朱果熟了,就摘了些,剑子一并带去,给莲座尝尝鲜。”
第二百二十二章:心有千千结
师映川听了,合上剑谱,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哦,师父叫我去?”他双眉又黑又长,略有弧度,倒不是剑眉,却仿佛蝶须一般簇簇清丽,妩然如虹,这一笑之下,便如同千百朵鲜花同时怒放,璨然耀眼,不可方物,即便是左优昙这样自身就是绝色的美男子,又是平常见惯了师映川的,竟也不由得呆了一呆,不过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的失态,便微觉赧然,掩饰性地将果盘送到师映川手里,道:“剑子快去罢。”
师映川掂了掂果盘,顺手拿起一枚鲜红的朱果放进嘴里,这朱果是生长在师映川后山药园里的东西,对习武之人颇有好处,普通武者只要服下这么一颗朱果,就能增长一丝内力,抵得了十天半月的勤勉修行,因此这东西就成了贵重之物,再加上十分罕见,所以即便是许多位高权重的贵人,平日里也是难得一见的,不过在师映川这里,这东西也只不过是吃个新鲜罢了,从前他还年幼的时候倒是还会多吃此物,增长些许内力,但随着后来他修为渐深,这些朱果对他就已经起不到作用了。
师映川一手托着果盘,就向大光明峰去了,他小的时候偶尔会在峰顶欣赏日出日落,从最高处望去,四面数十主峰远近各不相同,但都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大光明峰,俯首称臣,一眼望之,胸中顿生豪气,只觉得这才是一宗之主所应有的气派,一时师映川到了大日宫,他虽是连江楼的徒弟,但性子却不像师父,并不冷冰冰的,总是不假辞色,他一向在大日宫这里不论是对谁,大部分时候都是笑吟吟地微笑以待,小时候还不觉得什么,但如今师映川长大了,出落得这副模样,大光明峰上的人再看见他,不论男女都忍不住要壮着胆子偷偷窥视几眼,师映川对此心知肚明,不过他也没有丝毫不悦的样子,眼波微微流转之间,面上依旧是绽开着一缕淡淡的笑意,这一笑之下,就好似一锤猛地狠狠砸了下来,轰轰然砸在心脏上,让那心尖情不自禁地一阵剧烈颤抖,如此一来,那风姿动人之处,足以让人自惭形秽得再不敢去看他,正好白缘这时正从一处回廊过来,怀里抱着一只楠木箱子,见师映川来了,就笑道:“来见莲座?莲座似乎正在璇玑殿,快过去罢。”
师映川暂且停下脚步,目光在白缘怀里的箱子上一扫,微笑道:“师兄拿着什么呢,这么小心。”白缘轻轻一拍箱子:“是一些古书,我这几日在整理历代宗正所记录下的一些武学心得,是莲座准许的,这不,刚刚收拾好,我回去准备好好研读。”师映川点点头,了然一笑:“怪不得这么小心……师兄,我后山那里的朱果熟了,你尝尝。”说着,从果盘里抓了几枚朱果,见白缘两手捧着箱子,空不出手来,便摘下白缘腰间的荷包,把果子塞在里面,白缘见状,亦笑道:“很久没有尝过你的手艺了,改天有时间去你那里蹭饭,你可要亲自下厨才是。”师映川摆摆手,笑吟吟地道:“没问题……师兄你忙罢,我去见师父了。”
两人分开之后,师映川便向璇玑殿而去,此处绮丽恢宏,花卉遍植,师映川进到里面,过了长廊,推开一扇朱门来到殿中,连江楼已经在等着了,盘膝坐在榻上,身上只披着一件袍子,师映川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一个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问题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自己的师父连江楼,究竟修为深浅如何?这么一想,师映川就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并不容易有答案的问题,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跟在连江楼身边,却是从不曾仔细猜测过对方的修为,只知道连江楼乃是宗师级的高手,而以师映川从前的修为水准,他即便偶尔想过此事,却也没有本事去评估连江楼的修为深浅,但如今却是已经不同了,那时候连江楼对他而言,就是一座直入天际的巍巍高山,而他站在山脚下,作为一名武者仰望着对方,而对方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向往中的存在,在武道一途上,那时的他不过是刚刚起步,而他的师父却已是站在山顶,坐看云起云散,但是到了多年以后的今天,再与连江楼相对,男子仍然身处九天云端,但师映川自己却也不再是站在山脚下心怀敬畏的孩子,而是正一步步努力攀登的修行者,不过同样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连江楼的可怕,那种深不可测的力量,师映川自己越强大,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师映川隐隐有一种想法,他觉得连江楼似乎并不是一般的宗师强者,但究竟是什么,他却是说不上来,不过师映川也不会问,因为有些事情即便是亲密如师徒,却也不一定适合分享,就好比他自己,也有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一样。
这时连江楼见师映川来了,便轻轻一扯,那袍子便从身上滑落下来,露出完全坦裸的身体,师映川一见,就知道连江楼又要与自己双修,他将手里端着的果盘放下,笑道:“我后山的朱果刚刚熟了,这便摘了一些拿来给师尊尝尝鲜。”说着,就把衣裳脱了,去榻上盘膝坐好。
连江楼的身上不着寸缕,皮肤如同月光一般皎洁,一眼见之,就觉得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震撼,正常若是有人见了,根本就生不出一丝亵渎的念头,但师映川却不同,他有抚摩亲吻这具身体的冲动,此时爱慕之人近在眼前,师映川面上神色平静,眼神凝定,看起来唯有眉心微微打结,但实际上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是掀起了风浪,他表面上的镇定只是虚幻罢了,好在作为一名半步宗师,他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己的生理冲动所带来的身体变化,否则就要当场出丑,被连江楼看到,那是师映川绝对不允许出现的事情。
双修的过程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结束后,师映川喘着粗气,筋疲力尽地躺在榻上,连江楼见状,摸了摸他的额头,道:“休息一会儿罢。”师映川低低应了一声,连江楼弹指一挥,一道青气打入师映川的体内,帮他梳理酸涨疼痛的筋脉,如此一来,师映川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在体内缓缓游走,舒服放松之余,不由自主地就睡了过去。
师映川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周围的环境很是陌生,不过又隐隐觉得熟悉,但很快他的脑子就变得一片清明,他发现四下俱是金壁辉煌的宫殿群,盘龙金柱,飞檐挂角,宏丽壮美之极,虽然不一定有宫殿的地方就是皇宫,但通过一些其他的细节,师映川还是认出了这里确实是皇宫大内,只不过却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国家?他心中微惊,但这时身体却忽然动了,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身子竟是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就好象自己只是寄居在这副躯壳里一样,‘他’走向一处宫殿,身后羽扇招摇,一路有许多身穿罗衣的宫人轻移莲步,挑着宫灯趋身跟随,所过之处,人皆拜伏。
无数灯火将宫禁照得光明一片,月色星光点点,‘他’进入长长的走廊,摒退众人,一直走了出去,那里是一片动人的景致,竹木森翠,一池莲花静静开放,有一间竹屋坐落在这里,‘他’缓步下了台阶,步入花丛,屋内点着灯,灯光将一个人影投射在窗上,有些模糊,然而就是这样略显模糊的身影,却展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风姿,那人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东西,似乎是一本书,披散的长发如同流水,此刻师映川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腔中那种浓浓的爱意,‘他’站在那里,凝望着窗上的人影,在此时,这一切的一切如此清晰,师映川感同身受,他知道自己这定然是又在做梦了,而那屋里的人,就是莲生。
无法言说的心情纠结在一起,使得师映川不能再保持清明的心境,他只觉得自己身处迷雾之中,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却不可抑止地钉在窗间的身影上,一股寒意却是侵占了他的思维,他知道,就是这个‘他’深爱的人,在日后会亲手将‘他’打入无尽的深渊,一时间,师映川竟是有些失神,不过就在这时候,‘他’却动了,走向竹屋,推门而入,窗前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黑发垂身,‘他’走过去,从身后温柔无比地将男子抱住,柔声道:“莲生,为什么又与我生气了?我说过,我是不会立什么皇后的,现在这皇宫之内,也没有半个嫔妃,除你之外,我不要任何人,我的床上,也只有你才可以睡……我早已发过誓的,莫非你仍是不肯信我?今日朝堂之上,那些朝臣说什么为社稷打算,请我早日立后,为宁氏绵延子嗣,这些话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提起了,不必理会就是,随他们聒噪去罢。”
‘他’软语款款,白衣男子却不出声,不知怎的,‘他’忽然就笑了,如同窥破了某个小秘密的孩子,亲昵地吻了吻男子的耳后,狡黠道:“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呵呵,你也会吃醋么?我本以为你一向对什么都是不在意的,原来不是这样,你原来这么在意我……”
“……笨蛋。”白衣男子忽然开口,声音冷冷清清,如同一抹月光落进了莲池,‘他’却笑得越发肆意,将男子的腰身搂得更紧:“口是心非,你一向都口是心非,我最清楚……”男子沉默,然后就说道:“笨蛋……”这一句就仿佛是在叹息了,沉静地将两个字在唇齿间牵扯,道不尽的绵长,如同经历了无数风雨之后的那种平静,却又带着一抹难以言明的晦涩,与此同时,‘他’环在男子腰间的手轻轻被一只修长的手覆住,男子淡淡道:“你说过,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给……你确定,你不会后悔?”‘他’笑意依旧,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我从来都不会骗你。”男子悠悠道:“这是你说的……很好。”
这时怀拥爱人的‘他’似乎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在男子耳际轻吻着,一面试图去解对方的腰带,却不防被男子用手里的书重重敲了一下头:“……你又来聒噪。”这么一打,当然不会真的痛,‘他’却立刻‘哎呦哎呦’地痛叫起来,装出一副可怜样儿,埋怨道:“你又打我,这回还换成用书打我……唔,我看看,你又在瞧什么书了?”说着,随手抓过男子手里薄薄的册子一瞅,封面上五个黑字赫然在目:《太上忘情诀》!
……
师映川猛地睁开眼,心脏兀自狂跳不已,他紧抿住嘴唇,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抬手按住额头,冰凉的掌心总算给他带来一丝清明,梳理着那混乱的心境,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一转,发现自己正身处大日宫,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也撞进了他的视线,那人显然察觉到他已经醒了,抬头淡淡朝这里投来一瞥,那眼神并不凌厉,然而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剑,瞬间就刺破那令师映川窒息的梦境所残留的余波——那是只有连江楼才会有的眼神。
梦中的情景仿佛犹在眼前,好象烙在了脑海里,师映川发现自己胸口隐隐作痛,那不是身体上的,分明是精神上的,痛彻心扉,并且伤口还留下不可愈合的痂……或许是因为神智已经清明,混乱的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师映川也由此脑子越发清醒,他按住隐隐生痛的胸口,全身的寒毛忽然就竖了起来,一个念头于电光火石之间滚过心间:不对!没有理由的!这是我的身体,纵然我曾经就是宁天谕,可我现在明明是全新的一个人,为什么他却总能影响我?
思及至此,突然又想到过去十多年来的种种经历,自己虽然因为凝华芝而先天改变了资质,可未免也太过惊才绝艳了些,十六已成就准宗师,自己从小到大,几乎在修行方面没有遇到真正的瓶颈,修行上的许多艰涩难懂之处,自己却往往能够很容易地领会,学得很快,古往今来多少天才人物,都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本事,如今细细思之,分明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弹细拨,有什么东西在帮助着自己,牵引着自己!有一双眼睛在暗处一直注视着,窥探着!自己曾经以为宁天谕只是过去的事了,一切都重新开始,然而如今却发现,或许事实并非这样简单,这纵贯千百年的牵扯,也许比他一开始想象得还要复杂诡异得多!宁天谕这个人仿佛并没有在世间消散,‘他’仿佛在隐藏着,潜伏着,静静地看着一切!
师映川心脏微滞,深重的寒意陡然涌上全身,他不清楚此刻自己的这种明悟到底来自哪里,但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并非仅仅只是无中生有!他猛地攥起拳头,只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一双幽深的眼睛,从某个不可知之处静静看着自己,师映川本以为时至今日,自己已经站在了这个世间的高端,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自己害怕,然而此时此刻,当所有的怀疑全部冲上心头,彼此交错在一起之际,他却蓦然发现依旧有着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而这个东西,或者说这个人,很可能就藏在自己的身体里,藏在灵魂的某一处角落!
——心底陡生明悟:‘他’是在……准备复仇吗?!
师映川不能够肯定自己的这种隐隐约约的猜测究竟有没有意义,毕竟这是非常超乎常理的东西,但是他却很倾向于这种可能,他突然间弹起身来,跳下香榻,几步就抢到一面落地大镜前,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镜中那张美若谪仙的面孔,镜中人的样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然而此刻无论是阴霾凌厉的眼睛还是那抹异样的表情,都如此陌生,恍惚间,镜中那人似乎笑了笑,笑得满是邪异的味道,眼神冷冷,师映川大骇,全身都好象被人用力掼进冰水里一般,一时间竟是不能呼吸,他狠狠再看过去,却什么异常都没有了——也许,这只是一个错觉。
但师映川却再也无法等闲视之,他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寒,无数的念头都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想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时一个声音突兀道:“……怎么了?”师映川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只见连江楼正微微皱眉看着他,师映川强行收敛心神,喃喃摇头道:“没什么,我又做了个噩梦……”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十分清爽,应该是洗了澡,原本寸缕未着的身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穿好了来时的那套衣裳,整个人和刚来到大日宫时一样整齐干净,很可能是连江楼抱他一起去洗了澡,给他穿了衣物,师映川按捺下心中的纷乱交缠,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用力拿拇指揉着太阳穴,道:“最近我经常做噩梦,也不知道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