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包子 7)——四下里

作者:四下里  录入:06-30

师映川默然,一时间无话可说,他穿起衣裳,走出房间,借着外面的夜色定下心神,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不多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师映川身旁,身穿连帽黑袍,正是那具宗师傀儡,要知道师映川自己现在虽然已经正式成为宗师,天下大可去得,但现在他来到瑶池仙地,就是主动到了别人的地盘,而且现在正值群英在此齐聚,藏龙卧虎,不知这其中有多少难缠人物,他虽然是宗师之身,却毕竟还不是神仙,终究是血肉之躯,双拳难敌四手,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泰元帝转世之身,而且身上又有着许多莫大的秘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分明是一座人型宝藏,许多人不管是各自出于什么目的,都暗中对他垂涎三尺,这世上人心最难捉摸,万一真有什么对他不利之事发生,岂能不防?因此从白天与宝相龙树出来之际,师映川就已让傀儡暗中跟着,总而言之,在瑶池仙地这里,师映川不会让傀儡离自己太远,一旦遇到什么情况,有两大宗师联手,至不济也能够全身而退。

师映川与傀儡信步而行,眼下虽然夜深,但月色清清,足够照明,可以让普通人看清楚大部分东西了,更何况是宗师,师映川心情平静下来,索性就欣赏着沿途景色,这里不愧有‘仙地’之称,端的是美不胜收,师映川之前与宝相龙树三人缠绵,一番尽情鏖战,眼下三人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而他以一敌三,现在却浑若无事,这倒不是说师映川是多么天赋异凛,而是不要忘了宁天谕当初传给他一门在从前结合失传已久的秘法,花费无数心血,才最终研究出的功法,以抽取其他活物的生机,来为自身所用,师映川的一双眼睛就是因此而导致了意外变化,他乃是宗师之身,先前虽能应付三人,却也不免损耗精力,眼下一路走来,花草树木枯萎,几只路过的野兽不幸也丢了性命,而师映川却是眼看着变得精神饱满,气色丰盈。

身体很快就已经完全恢复,所以师映川也就不再抽取生机,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他听着夜风轻拂过山林所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只觉得身心皆畅,不过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抬起头,他皱眉静静待了片刻,然后便与傀儡倏然消失在原地,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一里外的一道千仞绝壁处,此地薄雾滚滚,四下云海滔游,古木参天,俨然一幅仙境图卷,师映川与傀儡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株古木上,师映川从怀里取出了自制的望远镜,放在眼前,举目远观。

只见夜色中,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正袖手站在当地,眼眸狭长,双眉直薄,两片微抿的嘴唇红得就好象是涂上了一层浓浓的血浆,面如冠玉,容仪极美,竟是万剑山剑宗,东华真君傅仙迹,此刻他白皙的面庞上一片沉默之色,深深望着不远处的人,那是一个仗剑凭风的绝美女子,腰间长长的青丝垂穗在风中微微摆荡,月光下,女子眉心处贴着一抹殷红的精美花钿,神色淡漠而冰冷,她容貌气度也不好形容究竟是怎样的美法,师映川一见之下,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句:“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但同时眼中亦是光芒变幻,心下大动,只因这女子容貌与记忆中的燕乱云十分相象,与自己如今的面容也足有几分相似,纵使这是第一次见到此女,但刹那间师映川也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即将继位的瑶池仙地宗主、自己的外祖母的嫡亲姐妹、同时也是当年傅仙迹的未婚妻,师赤星!

这师赤星既然曾经与傅仙迹有过婚约,两人年纪自然相差不会很大,普通人在这个岁数,必定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妪,而师赤星却是肌肤腻白,秀发如云,月光下真真是玉人一般,师映川见过的女子当中不是没有容貌能与她相提并论的,甚至燕乱云这个天下第一美人显然比她更美,但不得不说,自师映川出生到现在,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真正可以称得上是仙子神女的人物,便是燕乱云再怎么美貌惊人,也没有这种奇异的气质,令人一辈子也不能忘得掉。

夜色中,郎艳独绝,美人如画,按理说正应该是一幅养眼之极画面,不过此时场间却显然没有那么平静温馨的气氛,师赤星仗剑孑立,剑尖上流动着淡淡的寒光与剑气,直指傅仙迹,眉宇间显得清冷而犀利,眼内寒色熠熠,有清越的剑吟声细若丝缕,自她剑上传来,一股冷彻之极的纯粹剑意隐隐起伏,也就是因为如此,方才师映川才有所察觉,这才找到这里,换了其他人,只要不是宗师,而且离得太远,那么就不会察觉到,不过即便如此,师映川眼下还是与这二人拉开一定的距离,否则即便他与傀儡都是宗师,也还是很可能被人发觉到异常。

事实上这也是因为此时在场的两人都心情激荡,没有心思放开神识探察周围,否则师映川与傀儡虽然小心靠近,也还是很容易被发现,此刻原本应该身在万剑山的傅仙迹眼中露出丝似怅然之意,满是复杂,他忽然轻叹一声,这叹息当中带着无比的惆怅,也带着许多连他自己可能也分说不清的情绪,道:“阿星,自当初一别之后,我们似乎已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师赤星脸上无有喜怒,玉色的肌肤被月色映出微微眩目的光晕,当真是令人沉迷,几若天人,她一双眼眸漆黑如墨,且又恢弘深沉,面对傅仙迹,这个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她就好象是在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似璀璨动人的净澈双眸里蕴含着一股隐隐心悸的力量,令人不敢轻犯,道:“……当初我便说过,你我之间缘尽于此,最好一生再不相见,莫非真君忘了么。”她声音略显中性,仿佛沉寂不见底,手中的长剑却是丝毫也不曾颤动半点,傅仙迹见状,微微点头道:“……我知道都是我的过错,只不过你如今终于跨入宗师大门,我心中不免为你欢喜,思来想去,终究是按捺不住,私下来见你一面。”傅仙迹言语神态之中绝没有一点为自己开脱辩解的意思,也不谈当年种种纠葛,显得颇为坦荡,无形之中果然尽显一派宗师的气度,师赤星没有立刻开口,但她神色中那种属于冷漠和疏离所特有的冰冷拒绝之意却已是显露无疑,淡淡道:“你我之间又何必再说这些,早年之事早已风随云散,我已是彻底忘记了。”

说到这里师赤星忽然收了剑,却对着傅仙迹微微欠身,行了个万福,道:“……傅哥哥。”傅仙迹一见之下,顿时心中巨浪滔天,眼前的女子依稀变成了当年的青涩少女,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才同样微微欠身回礼,道:“……星妹妹。”这是当年彼此之间称呼,几十年都不曾再听过了,初时也算青梅竹马,但后来,却是一切都被自己生生毁去了,这时师赤星身披华服,亭亭玉立,一时间月光如水人如玉,平静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你当年负我二人情谊,我师赤星一生所托非良人,只愿天上地下,再无相见之日,今夜你逼我出来见面,现在既然见了,便请真君离开,莫再扰我清净。”

傅仙迹却是不理这话,只是语气轻柔地轻轻又念了一遍师赤星的昵称,既而哈哈一笑,并不辩解什么,更无口灿莲花之举,他想起数十年前对方决然说的那句‘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的话,全身一震,指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脸容却忽然平静了下来,他静静望向师赤星,眼中露出了毫无压抑的浓浓感情,轻声道:“阿星,当初你说过,若是我在瑶池仙地山门外跪下,向你叩头认错,便可以考虑原谅我一次,可那时我毕竟年轻气盛,虽然明知是自己的错,却到底抹不开面子,但眼下我想问你一句,若是我现在依你从前之言,你可会原谅我?”

师赤星闻言,碧波透明的双眼微露精芒,又似乎已是全然无碍,她目光犹如止水一样,平静自如地望着傅仙迹,好象已经全不关心了,道:“当年你我之间的事,虽然曾经令我痛苦过,也快乐过,但无论如何,一切早已是一去不回了,再谈那种陈年往事,对我而言,于事无补。”

这番话毫无起伏,并无激烈情绪在内,但字里行间,却是万分决绝,师映川纵然在远处窥视,也感觉到了话中的决绝,不料就在这时,异变突生,师赤星毫无预兆地反手拔剑!说时迟那时快,强大不受束缚的力量凝聚成一股,携带着石破天惊、仿佛将一切都能统统碾碎的锐气,一剑刺出!傅仙迹瞳孔骤缩,战斗的本能促使他于电光火石之间已微微抬起手来,似乎要挡住这一剑,但就在这时,不知为何,那只手却是突然顿住,没有真正抬起,刹那间剑尖就刺进了傅仙迹的胸口,这时傅仙迹却好象被点住了穴道似的,任凭宝剑生生刺入,他猩红的唇微微颤动,似是要说些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只是凝目望着手持宝剑的师赤星,面露柔和之色,远处师映川看得明白,以傅仙迹的修为,怎么可能没有阻挡这一剑的力量?他分明是心甘情愿受了这一剑!然而这却不算完,师赤星面若寒冰,竟是一力向前,她眼下刺中的乃是傅仙迹的心房,若是再深一些,必定就捅碎了心脏,到那时可就真的是神仙难救了!

此情此景,远处藏身于古树的师映川大惊,他来不及多想,只见一道红光自他袖中飞射而出,瞬间来到那二人面前,强大的力量正面击中师赤星手中宝剑,虽未一举将其击溃,却终究拦了一拦,造成剑势偏移,救下了傅仙迹的性命,与此同时,师映川飞身疾纵而去,高声道:“……剑下留人!”声音刚起,人已到了近前,此时距离师赤星持剑暴起,不过是瞬息间。

几乎就在师映川出手的同时,傅仙迹与师赤星就已发现了他,此时这个不速之客已然落在当地,一张精致到极点的面孔,任何语言描绘都无法作出确切形容,明月在他容光的映衬之下,亦是黯然失色,师赤星乍一见到对方模样,纵然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也立刻认出了此人的身份,她微微侧过脸,将宝剑随手甩回鞘内,平静地说道:“……师教主为何要出手阻我。”

他二人说起来乃是亲戚,师映川是晚辈,但他如今身份特殊,所以彼此之间就是平等相对,师映川来不及多说,从怀中立刻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一枚疗伤药丸,送与傅仙迹,这才向师赤星微微拱手,说道:“姨……师宗主还请三思,无论宗主与真君之间有什么过节,却也不该如此行事,莫非宗主还真的要将真君打杀了不成?真君乃是万剑山之主,事关重大,宗主就不怕引起轩然大波,为瑶池仙地招来不测之灾?”师赤星没有开口,她看也没看傅仙迹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衣袂飘飘间,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当真是干净利落,来去无踪。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了傅仙迹与师映川二人,此时傅仙迹的伤口已经止了血,他是大宗师,身体强度以及生命力都是一般武者比不了的,普通人受了这样的伤,虽未捅破心脏,只怕眼下也是重伤虚弱,但傅仙迹看起来却显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脸色微带苍白,双眼看着师赤星消失的方向,定定站着不动,师映川上前道:“真君受伤不轻,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罢。”傅仙迹笑了笑,道:“刚才多谢了。”师映川微微摇头:“方才即便没有我出手,以真君的修为,自然不惧,只是真君怎的却任凭师宗主下手,莫非真的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么?”师映川对傅仙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此人在他年少之际,对他多有照拂,他自然心里有数。

傅仙迹似乎不愿多提这些事情,只淡淡道:“……是我欠她的。”师映川摇了摇头,虽然傅仙迹以前待他不错,师赤星又是他的亲戚长辈,但他也无意掺和到别人的陈年旧事当中,一时他看傅仙迹应该没什么事,便道:“时辰不早,我便回去了,真君自便,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多嘴一句: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我辈?真君三思,莫要自误。”傅仙迹微微一笑,他刚才虽然对师赤星的突然袭击没有还手,但那大多只是出于愧疚,况且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经历过刚才的一幕,没有谁还会故意寻死,他身为一宗之主,当然更加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便道:“这是自然。”师映川点头致意:“那么,就此告辞。”说着,就准备离开。

不过就在这时,傅仙迹却忽然将他叫住:“……师教主且留步。”师映川微微一怔,倒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男子,道:“真君有事?”傅仙迹看着青年,一时沉寂,半晌,他直视着师映川,终于开口道:“今夜若非有教主出手,眼下我只怕是尸身已冷,如此,我也有一句话送与教主。”师映川心下微奇,便道:“真君有话但说无妨。”

傅仙迹道:“不要相信你师父,绝对不要相信他。”

第二百五十二章:他比烟花寂寞

月光如银,一时间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树叶,周围松涛之声阵阵,摇破了黑夜的宁静,傅仙迹的声线低沉有力,说的内容更是极度耐人寻味,道:“不要相信你师父,绝对不要相信他。”

一句话石破天惊,师映川悚然动容,他顿时拧起眉头,望向傅仙迹,傅仙迹却仿佛视若无睹一般,只继续说着:“连江楼是你师父,但你要记得,不论在什么时候,都绝对不要真的相信他。”师映川眼神变幻,声音也有些肃然:“此话怎讲?真君这番话好没来由,那人……虽然世事弄人,我与莲座师徒缘分已尽,但平心而论,莲座待我可说是仁至义尽了,我自幼受其抚育,莲座对我算是恩重如山,若说世间最不会对我不利之人,便是他无疑,真君却为何让我绝不可信任莲座?”傅仙迹神色淡然,对师映川的诘问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我言尽于此,教主信则信,不信则罢。”说着,大袖一挥,转眼间便消失不见,唯留师映川一人待在当地,眉头微锁,心中百般思索,他觉得傅仙迹并不是那种信口雌黄之人,根本没有什么必要突然就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番话,究竟目的何在?这时就听宁天谕道:“……傅仙迹此人的话未必不可以听一听,至少有一个道理是没有错的,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人值得真正信任。”

师映川沉默片刻,说到:“也许你的话很有道理,但如果世上没有一个可以让你全身心信任的人,想一想,似乎也是一件有些可悲的事情。”宁天谕语气无波,冷冷道:“……我当初就是全身心地信任了赵青主,才落得一个身死国灭的下场,所以轻信旁人的代价,往往很昂贵。”多年来的相处,令师映川早就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与宁天谕不争论才最是明智,宁天谕为情所误,所爱非人,这一点宁天谕比谁都清楚,他不是善人,更不是圣人,对这样一个男人来说,除了伤心痛苦之外,极度的愤怒甚至心理扭曲也是正常的,并不为过,所以他的一切痛苦都需要被铭记,‘赵青主’这个名字,是他心口上一道永远的伤疤……师映川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若是能找到赵青主,你愿意试着与他再续前缘么?”宁天谕顿了顿,紧接着就好象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狂笑起来:“你疯了?那种人,那个男人……我与他,再续前缘?!”

师映川突然也呵呵笑了起来,他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低笑着说道:“嘴硬什么?你再怎么嘴硬,也骗不了自己,同样也骗不了我,你明明还对赵青主有情,你敢否认这一点?”宁天谕冷笑道:“不要太自以为是!”师映川亦是冷笑,语气咄咄逼人:“我自以为是?算了罢,我相信仇恨可以伤一个人很深,但我更相信,它终究没有‘情’把人伤得那么深,那么刻骨铭心,你说过,情爱会淡薄,仇恨却能延续千年万年,但我却只觉得,这世间唯有情之一字才能叫人永堕轮回,伤得生生世世都痊愈不了……”脑海中宁天谕厉声喝道:“胡言乱语!”师映川哈哈而笑,轻叹道:“胡言乱语?不要忘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难道就真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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