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济弱扶危,死得其所
我们会被毫无保留地爱着,人生便没有颓败下去的理由。所有爱的冲动,都会回到产生这些冲动的爱里。在生者的国度与死者的国度之间,有一座桥,而那桥,就是爱。它是唯一的幸存之物,它是唯一的意义。
我不知道是什么动力,能够促使阿福义无反顾地冲进那所破废不堪的孤儿院,祈福孤儿院。我也不知道当余震来袭,当那摇摇欲坠的半栋楼突然间垮塌下来,里面的阿福是如何思考生命的意义。
我和赫连意,以及赶过来的队员们,在看到那些滚落下来碎砖土瓦时,一时间惊呆了双眼。
“阿福!”赫连意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张错愕地瞪大双眼。
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不能让阿福一个人营救众多的孤儿,不能让他一个人,不能让他死!
“小唐!”赫连意从身后追上来,死死地抱住我的身体。
我顿时惊呆,转过身看着慌张不已的他,他竟然……泪如雨下!
“小唐,不要去冒险,”他黯然泪下,语气充满恐慌,“我不能没有你……不要去……算我自私……”
“老师……”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是从赫连意口中说出,“老师的自私,我好喜欢!”我抓住他的手臂,伸手抹掉他脸上的泪水,笑笑说:“老师想多了,阿福不会有事,他需要帮助。而小唐……小唐也不会出事。”
“要去,一起去。”赫连意松开手,坚定地看着我。
我无奈地摇头苦笑,这个胆小如鼠的赫连意,他不是一向强势又悲悯吗?!那些孤儿在里面,生死未卜,他却……他……我就是爱这样的他!爱他在生死关头流露出的真情实意,爱他倔强顽固的柔软的心。
我和他一起,以最快速度冲进了倒塌一半的孤儿院,心里竟明朗了许多,那是有爱情支撑的不死的信念。
孤儿院中尘土飞扬,除了沙石滚落的声音,寻不到一丝人气。越往里走越是黑暗,根本无从下手。我开始莫名的心慌,抓紧赫连意的手冷汗涔涔。
“阿福~”赫连意打开手电筒,大声呼喊,“阿福~听得到吗?!”
我勉力推开挡住去路的石墩,里面现出一扇门来。我使劲推了一下,发现门后被挡住了,但是透过窗户,隐约可见鞋袜,我顺着灯光扫视一圈,惊呼:“老师,里面有人!”
“把门顶开!”赫连意把电筒揣进口袋,四周瞬间黑暗下来。
我和赫连意把身体侧靠在门上,用力顶撞,木门一点点挪开位置,紧接着就听见沙石滚落的声音。稍稍推开一个门缝,我率先侧身挤了进去,赫连意紧跟其后。断壁残垣,屋内乱成一片,我们只能躬身搜寻。
“小唐!”赫连意大呼,“快过来!”
我拿手电扫过去,只见一个女孩被压在柜子下面,人还清醒,发出微弱的声音,一直在不停地说着“救救我……救救我……”。
我忙过去帮赫连意把压在女孩身上的柜子和石头扒下来,但由于空间狭小,柜子根本抽不出,我只好勉力抬着柜身,让赫连意把女孩拉出来。
“小姑娘,我只能先把你拽出来,”赫连意趴在地上用手电探看女孩情况,“你忍一下!”
我喊着口号,用了平生的力气:“一、二、三!”赫连意趁柜子抬起的空一把拉出了女孩的身体。
“老师,行了没有?”我有点支撑不住,“我放下它行不行?!”
“不行!”小女孩大声疾呼,一个跟头翻身坐了起来,“我弟弟还在里面!求求你们把他救出来吧!”
赫连意见我坚持不住的样子,忙上前用身体支撑起沉重的柜子,说着:“小唐,你去找东西把柜子撑起来,咱们钻进去看看情况!”
我赶快抽身,搬来一块硕大的水泥墩倚在柜身下。赫连意尝试松手,柜身总算没有倒下来。
我重新拿出手电筒,往里面照了一下,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老师!是阿福!是阿福啊!”
“什么?!”赫连意立刻俯身过去看个究竟。片刻后他竟疯了似的丢了电筒刨挖着里面的石块,同时带着哭腔喊着:“阿福!我是赫连意!听见我说话了吗?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
我也慌张失措地跪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抓起埋在上面的石头。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我根本分辨不清,只知道我们费力把阿福以及他怀里的男童拽出来时,地动山摇的感觉再次来袭。
“老师,你抱着小朋友快跑!”我使劲背起昏迷不醒的阿福,让赫连意先走,“我在后面跟着你!”
赫连意抱紧男童,身边跟着男童的姐姐。这个女孩实在是够幸运,被重物压了那么久,身体竟然没有造成损害。
大地还在抖动,房屋开始不断坠落砖瓦,我和赫连意都慌了心神,在漆黑一片的废墟中慌不择路。“怎么办老师?!我们不会……”我居然开始后悔,后悔这么莽撞地冲进了这所孤儿院。
“叔叔,跟我走吧!这里每条通道我都熟悉!”小女孩取过赫连意手中的电筒,在前面带路。
听了她的话,我竟感动地要落泪,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不会让我们死在这里的。我与赫连意还有好多好多美好的明天,不会出事的,不会!
但是,我高估了小女孩的能力!所到之处,无一不是颓垣断壁,根本不见完整的通道!周围的氧气也越来越稀薄,再不出去,赫连意会受不了的。
正焦急时,我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周队长的呼喊,虽然弱小,但肯定是他!
“老师!我听到救援队的喊声了!往左转!快!”
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左侧的通道,脚步每向前一步,都会看到映射近来的阳光一点点铺展开来!人最恐慌、最惧怕的果然是黑暗,漫无目的的黑暗,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那种无形的力量可以将活生生的意志摧垮,可以把人的灵魂带到死亡的边缘。
然而比黑暗更要可怕的,当属突然而来的余震!这次的余震竟比刚刚大上几倍,大地左右摇摆,继而上下颠簸。周围呼啸声、沙石散落声,甚至立柱垮塌的声音接踵而至。
“老师,快跑!”
眼看头顶上的房屋砸了下来,我第一反应竟是向前一冲,重重地把赫连意撞了出去。当身体不堪重负被砸到地上时,我的意识瞬间被抽空,朦胧中只能听到赫连意撕心裂肺的喊声渐行渐远……
我记得从南京回来后,一天夜里我和赫连意亲亲我我过后,他看着窗外层层云雾遮挡下的月亮,喃喃地说着:“生命却是黑暗,除非盼望,而一切盼望都是盲目,除非有知识。”我亲亲他的脖颈,心不在焉地回应:“我会好好学习。”他又继续说:“而一切知识都是枉然,除非有工作。”我又答道:“我会努力工作。”他转过头,伸手推开我肆意妄为的头颅,笑眯眯地继续说:“而一切工作尽都空虚,除非有爱。”
那时我睁大无知的双眼看着他深邃的双瞳,想不到他兜兜转转的竟要表达他的爱意。“除非有爱!”爱是人间的良药,能够拯救万物生灵,是黑暗里的一星烛火,将生命照亮。
时空流转,我独自一人行走在荒凉的沙滩,一时是漫无边际的火焰,一时是广袤无垠的大海,一时又是横尸遍野的废墟,满目疮痍,没有生机,没有希望,让人恐惧,令人寒战。
“老师~老师~救救我~快回来救我~”
“小唐~小唐~”
是老师在呼唤我,是老师!我一个激灵睁开双眼,便见赫连意焦急万分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一夕白发,神形憔悴,见到清醒过来的我,先是忧虑,后是欣慰,而后竟把脸埋在我的手心里悄悄抽泣。
“老师~”我看着他干瘦抖动的背脊,死里逃生重见心爱之人的感情喷涌而出,眼泪也簌簌下落。
刀山火海,路漫漫,一个人走的时候,仿佛要走出人世,从此遁去。然而百转千回,兜兜转转还是要回来。人世虽有三灾八难,风尘险恶,仍旧无法绝尘离去。因为此生最烦忧的,最苦恼的,最疼爱的,都在这里了。
“老师不要哭了!”我轻轻安慰他,“小唐活过来了!”
他抬起头,露出红彤彤的眼睛,眼镜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眼神也显出迷离,无法定焦。
“说好了不能特立独行,撇下我一个人算什么?!”他取过水杯喂我喝水,还不停絮絮叨叨,“是君子就不要食言,说好了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要一同面对……”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真是慌了,可见这次着实吓坏了他。我撑坐起来,轻轻拥他在怀,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背,连连道歉:“是我错了!老师我错了!原谅我!”
这次孤儿院营救活动中,我算是损伤较轻的,只是头部被砸伤,但无大碍。我之所以伤得不重,说回来还是要感谢挡在我身后的阿福。
“阿福他……”赫连意坐在我的床旁,低头沉重地说,“他去世了……”
这个消息让我哑然失色,继而歉疚万分:“怎么会这样?!老师你说的是香港那个阿福?!”
“阿福早在我们发现他时就已经去世了,”他搓着双手,语气凝重,“跟你没有关系。”
“不是的,不是的!”我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一定是我没有及时把他送出孤儿院,让他被砸死在里面,是他,一定是他救了我!”
赫连意猛然抬起头,伸手抓住慌张的我,急切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唐!我们鉴定了,他是在营救那个男童时被砸死的!跟你没有关系!”
“真的吗?!”我的心像被人揪了出来,“都怪我……是我的错……”
“你不要自责了。那个男童名叫永吉,这次多亏了阿福的保护,只是被砸断了右腿,”赫连意侧身指向对面的病床,一个女孩正在照顾自己的弟弟,“他的姐姐名叫卓玛,今年12岁,永吉6岁,他们都是孤儿。”
我望着那对弱小的身影,心里由阿福去世的难过,到姐弟得救的欣慰,真不是滋味。我与赫连意同时陷入深深的沉默,都在心底怀念着那个香港来的义工,阿福。
须臾,赫连意首先打破了凝重的气氛,抬手摸了摸我头上的纱布,打趣地说:“幸亏只是颅外伤,如果领着一个傻子回家,高女士会不会要了我的命啊!”
我抓住他的手,放在嘴里啃咬着,说:“幸亏没有伤到,如果领着一个残废回家,白茅会不会宰了我啊!”
他噌得缩回手,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撇过头说:“说起小白,我接到他和窦院长打来的电话了。窦院长真是个好人啊,她说物资不够的话,可以再拨。”
“是嘛!咱们医院总算是有了明主。”我看着赫连意,他还因为刚才的动作而羞赧着不肯抬头,“老师?!”
他盯着地面,全然不管我说的话。我侧头看看他,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皱着眉头,突然抬手捂住嘴巴,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到帐篷外面,继而听到他阵阵呕呃和呛咳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赶快从病床上下来,跑出去查看他的情况。帐篷外,他已经直起身拿着手帕擦嘴,气息不甚平稳。我上前扶住他,焦急万分:“老师脸色好难看啊!是不是又出现高原反应了?!”
他喘息着任我扶他走进帐篷,还没落座,便听对面任护士大声喊道:“赫连主任!永吉的血压开始下降了!”
赫连意一把推开我,向对面冲了过去,同时跑过去的还有ICU的两名大夫。赫连意吩咐:“把液体滴速调快,上一组多巴胺!再来一支激素!”
我走过去一看,小男孩的状况并不理想,神志昏迷,血压很低,截肢右腿上的纱布血迹斑斑。他的姐姐卓玛紧张地一把抓住我的手,仰起头哭着询问我:“叔叔,弟弟会不会死啊?!”
我蹲下身体擦干卓玛脸上的泪水,安慰着:“放心吧,这里有最好的医生,永吉不会死的。”
那边赫连意拿着电话急切询问:“是邓处长吗?我是赫连意,结古镇的抗生素一直不够用,能不能赶快分配一些过来?!嗯……好的……好……”
赫连意放下电话,阵阵恼骂:“批了那么多抗生素,怎么用的时候这么少?!这里伤员太多了,现在只剩下一箱,真是急死我了……”
旁边的郑群说:“就是伤员太多了,药品才会很快用完。主任你先去歇歇吧,当心自己的身体。”
这里了解赫连意身体情况的除了我,就是ICU的郑群,当年赫连意出事,就是郑群做了他的主治医生。赫连意的身体不允许他逞强,但是倔强如斯,他还是坚决地守在永吉身旁,守了一夜,并要求我睡在永吉的床旁,方便他同时查看两个人的病情。
夜间我醒来,看到赫连意趴在永吉的病床边酣睡,嘴里还时不时小声说着梦话。永吉又让他想起了赫连思思,那一声声的“思思,思思”,喊得我心脏生疼。我轻轻抱他到床上,盖上棉被拥他入睡。
听着帐篷外面北风呼啸,我亲吻着他的夹杂着丝丝银丝的头发,轻轻说着:“老师,别太辛苦!我会心疼!”
第四十八章:落叶归根,云悲海思
阿福与近千名遇难者的遗体在寺院安放三天后集体火葬。上千名家属来到现场含泪送别亲人,数百位僧侣在活佛带领下为亡灵诵经超度,给逝者以尊严,给生者以安慰。火葬现场,成群的山鹰在上空盘旋。
德格县佐钦寺的活佛丹增对一位悲痛的老妇人说:“不要难过,我们已经为你的亲人们超度了。你的家人也会平安。”来自四川遂宁的陈梦娇提着28岁哥哥陈香生前的衣物和纸钱在人群中潸然泪下:“哥哥14岁来青海读书,并留在玉树从事电力工作,把一辈子奉献给了高原。我要把哥哥的骨灰带回老家,让他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是啊,不管生前是谁,有何作为,死后都要落叶归根。我们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看到了阿福红彤彤的脸,还有他那灿烂的笑容。我看着他遗留下来的日记本,那个发黄的本子上写着:“我愿在秋天默默死去,和满地落叶拥在一起。”
我的心酸涩难当,默念着:“阿福,一路顺风!”
我的身旁,赫连意站在那里,满目愁容地望着远处那些亡灵,以及成群结队来超度的僧人,嘴里说着:“人与人之间如若不经历一些磨难,永远不会懂得情深意重这回事,搭档也好,朋友也罢。唉~我还没来得及请阿福回家做客~”
我紧紧握上他的手,心里思忖着他的话,继而说道:“何止这些,爱人与亲人岂不都是患难见真情。”
他抬起头微笑地望着我,苍白的脸上晕开一抹赤红,紧了紧手回应我:“小唐,你成熟了,你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是个可以让人……让人信任和依靠的男人了。”
我受宠若惊,没想到赫连意竟然如此坦诚以对,他的夸赞与怜惜,令我心潮澎湃。我上前轻轻捧住他的脸,像捧着挚爱的稀世珍宝,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注意,我低头下去吻上了他干裂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