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瞬间满面通红,撇过头逃避我的眼神,又由于我的搂抱而屏住呼吸,指尖夹着的香烟也坠落在地上。他轻轻推开我,躬身去拾地上的烟,嘴里不知所言:“你母亲……一个人在东北挺寂寞的吧!”
我知道,他有时虽任我偷香,但还是会刻意回避我更进一步的要求。我放开他坐正身体,无奈地摇头苦笑,继续“回忆过去,展望未来”:“嗯~啊~是啊~我劝她找个男人,有人帮忙总归不会太累。”
他把掉下去的半支烟掐灭,又重新掏出一支。我按住他,劝道:“老师还是少抽烟吧!心脏射血分数降到50%了,你……为了我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他停顿片刻,转而笑笑说道:“其实没有那场车祸,我的心脏也应该不会太健康,我父亲这边祖祖辈辈都有家族史,男人活过60岁的……屈指可数。所以说,生活方式对心脏的作用应该不大。”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听得却异常刺骨。什么叫“活过60岁的屈指可数”!我心痛万分,他不能如此认定自己定是早逝的一类,他怎么能这么消极!我又上前拥住他,这次竟是满心痛楚:“老师,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不能光是为了陪我走过一小段路,更不能只是为了助我成熟,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与你十指相扣,走完平淡幸福的一生,直到老朽。”
他拍拍我的背,低声说给我听:“人生之路由始到终,奔波忙碌也遇人无数,能有缘遇到,同路并肩走上一程,即算缘分和幸事。然而人生的残酷在于,绝少或者没有人能够一路相陪。人,注定了要学会一个人走。”
我更加用力抱紧他,心脏在汩汩淌血:“不是的……不是的……老师想太多了……我们就这样一路走下去,千难险阻一同面对,总会打败命运。”
他轻哼了一声,又拍拍我的背,安慰:“好了好了,是我想多了。前景一片光明,你若是顺利考上研究生,我就更高兴了!”
我松开他,认真注视他,发誓:“没问题!考研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他打掉我的手,呵斥:“夸强道会,昨天的习题做了一半就丢了,还有脸说大话!”
我惭愧地抓抓头,不好意思地解释:“昨天复查,赵主任说我的脚趾已经长得差不多了。晚上我就自己扒了石膏,试着下地走了走。”
他大惊失色,瞪眼便指责我:“你……原来你昨天自己躲在屋子里练走路!万一没长结实,就前功尽弃了!你这傻子!”
我噘嘴反驳他:“都快三个月了,再说老师每天都给我做排骨吃,康复起来会更快啊!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个石膏板子了,这段日子我的肌肉都换成了肥膘,再不让我活动,我……我该疯了!”
“唉……”他长叹一声,“真拿你没办法!”
不管怎样,九月份开学以后,我甩掉石膏,一瘸一拐地便跟着赫连意去医大上课了!
起初他极力反对我脱掉石膏,说骨头长没长结实,需要拍片复查,更需要赵主任同意,才能活动。我不肯,结实不结实,走一走不就知道了。
早晨从吃早饭开始,到坐进车里,再到学校,一路上他的嘴就没闲着。我就纳闷,哪来那么多词儿数落我的?!
停好车,他看都不看我,自顾自匆匆往教室走。等我进入教室,费老劲儿找了个座位时,他已经和那群小鬼聊上了。能看得出,他对年轻一代有浓厚的兴趣,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上课铃响了好久以后,还有人不停地闯进教室,见到新老师后又不好意思地赶快找座位。赫连意也不恼,依旧做着自我介绍:“我叫「赫连意」,「赫连」是姓,取著名医家「淳于意」之名。”
说罢。他又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父亲取“意”字给他,是这个意思。他早就说过,他父亲生前就希望他做医生,却没说明“意”字何解。
他又绵绵地接着说:“学校让我每节课都点名。”话音一落,教室里便喧哗起来。刚从学校毕业,我最了解做学生的心态,认为凡是点名的老师,都是变态。
“我怕浪费时间,就省去这个环节。”他笑眯眯地看着台下的同学们。这回长吁声又此起彼伏。
未多言他,赫连意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冠心病”三个大字,透着他惯有的笔风。
“谁能解释一下何谓「冠心补?”他问道。
我噌得把手举起来,就是为了告诉他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他。
他不着痕迹地向我这边扫了一眼,对上我的眼神后又转向教室另一半,叫了一个小伙子起来回答问题。我便悻悻闷下脑袋,听他表扬了人家。又听他开始介绍冠心病的生理病理机制。
他语气虽不紧不慢,但话语很有逻辑性,条理清晰,层次分明。我不禁被这个问题深深吸引,以前内科老师可是从来没讲得那么明白。他又重新让我认识了心梗与斑块之间的关系。
课堂异常安静,连坐在后面的同学都伸长脖子认真地听着。还时不时听到前面女生说着“真有型”之类的话。我不禁自豪骄傲起来,哼哼~再有型也轮不到你们这群小不点啦,老子早就占为己有了!
第一节课后,已经开始有人给赫连意拍马屁了。刚才受表扬的小子居然跑去帮他打水,赫连意和颜悦色地跟他道谢,又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要知道,赫连意这家伙最讨厌喝烫嘴的开水。但是他为了表示感谢,竟然举着杯子频频喝着。
第二节课仍然生动精彩,同学们依旧聚精会神,也算不枉费赫连意每天精心备课的心意。
课后,好多同学把他围困在讲台上,有的向他提问题,有的跟他要课件,有的还在要邮箱,甚至还有人要电话号码。
我坐到讲台前,嫉妒地看着他们,真不想自己的爱人被别人分享。
直到教室的人走光了,赫连意才长舒一口气,把内科书丢给我,边往外跑边嘱咐:“把东西收拾好,我去趟厕所。”
我颇为无奈,难不成憋了一节课?!叫他使劲儿喝水!这个家伙!
坐进车里,他心情大好,眉飞色舞地说着:“这群孩子基础比较扎实,又好学,超乎我的想像。小唐啊,他们都是你的师弟师妹,可是都比你上进啊!”
我看向窗外,真不想听他来这么一套,每次都拿我的缺点比别人的优点,真无聊!
“我跟你说话呢!”红灯过后他又启动了汽车,并质问我。
我懒得理他,“嗯”了一声也没多说话。外面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他这一堆话真是大煞风景。
恰巧路过体育场,我突然喊起来:“停车停车!去体育场!”
他朝外面望了一眼,放慢前行的速度,问我:“怎么了?!”
我笑嘿嘿地说:“我想打球!”
他放松表情,叹气:“唉~我当出什么事了,脚才好打什么球!”
“就是为了证明我的脚好了,更是为了证明我也是有优点的!”
他总是不愿违了我的心意,便把车转头开进体育场,陪我下车。
见了球场我就兴奋,仿佛搁浅的鲸鱼重归大海。我一下子冲了过去,跟球场上几名男孩子说了几句,又回来安顿赫连意坐到看台上观战,之后便加入了比赛的阵营。
渴望在赫连意面前有过人的表现,我主动提出打大前锋。这个位置虽难,但我早已强加练习,可以说基本能够应对自如。
参赛的小伙子身高都不差,但能感觉到他们体能、技巧的不足。一个假象半转身,我轻易躲过对方的抢夺,转身跳投,球顺利隔空被投进篮筐!
下一个抢夺篮板,我一跃而起,伸手拦下将入篮的球,同时一个飞身上前,一把躲过篮球,迅速传给队友。动作一气呵成,前所未有的干脆利索,心想这新脚就是好使,我又找到了重归球场自信!
中场休息的空我见赫连意举着矿泉水走过来,微笑着夸我:“哎呦,想不到你小子打起球来生龙活虎的,当初怎么就没进了体校!”
我接过水瓶一饮而尽,身上的汗水打透了衬衫,我抬手要脱了它,却被赫连意制止:“别脱了,一会儿起风了小心感冒,这是露天,可不是室内。”
我笑嘻嘻地又穿了回去,心里美滋滋地希望他再多夸我两句。
他掏出纸巾让我擦汗,又说着:“表现够好的了,让我刮目相看。脚伤刚愈合,可别逞强!”
我把水瓶子塞给他,返回赛场,继续下一场较量。
这场球赛打得异常痛快,有心爱之人助阵,我将潜质发挥到最大。几个远程投篮,比赛顺利结束,我们大获全胜。
散场后,赫连意走进来,边递给我水喝,边说着:“这打球不能光靠力量,还要靠头脑。”
我戏谑他:“得了吧老师,你也就纸上谈兵,说出来的道理一套一套的,真正用上的不见得有多少啊!”
他被惹恼了,一把夺过我手里举着的篮球,拍了两下便侧身闪到一旁,我一看,惊呼:“哎呦~老师居然还会胯下运球!”
“真是小看我,大学时我还参加过比赛呢!”说着他把球传给我。
我也运了起来,叫嚣着:“不服气的话,那么咱们两个小小比试一下喽!”
他一把脱下外套丢在地上,往手里吹吹气,曲腿躬身等我进攻,并喊道:“来吧!小鬼!”
我带球蹭到他面前,他左防右挡,精神高度集中,眼神时刻盯着我手里的球。我看着他,真心喜欢他现在顽皮的样子。
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模样,我心想算了吧,他那么认真,何必跟他较真。我假装一个上步,趁机失手,轻松让他截走了手里的球。
我转身看着他跨过我,流利娴熟地运球,心里又惊又喜。这个白面书生啊,平时看上去斯斯文文、柔柔弱弱,却不想,抛却一身病骨不提,他却真是能文能武的全才。
钦佩之余,一个暗雷击醒了我。他那种倔脾气,怎么会禁得住我的激将法。纵使他惊才绝绝,也敌不过那颗脆弱的心脏!
我的制止未及喊出口,便见他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身体弹到一半,举着篮球的手便瞬间垂了下来,身体也从半空中萎靡下落,一个落地不稳向前趔趄两步,随即单腿跪到地上。
我惊惧万分,飞奔过去,一把从后方扶住他将将倒地的身体。打横抱起他奔回汽车,放倒车座让他平躺。又急急忙忙倒出一片硝甘喂他吃下。
这半分钟的功夫,他的额头便渗出了一层细汗,左手抓着胸口,阖眼屈眉地忍受着一阵阵心绞痛。
我慌张擦掉他的汗,急声询问他:“怎么样了老师?!很疼吗?!”
他勉强摇摇头,轻声说着:“一会儿就好……别担心……”
自责之心无以复加,我后悔莫及,明知道他做不得剧烈运动,却偏偏刺激他。我真是罪该万死!
第三十八章:轻怜痛惜,佳期如梦
上次赫连意在篮球场中发病,让我颇感内疚与心痛。我暗骂自己是无知小儿,只知道他心功能差,却对“差”的概念一无所知。平时见他与常人无异,便对他的举动粗心大意。
此后的日子里,我根本不敢让他做剧烈运动,甚至不敢放他独自一人,恨不得守着他寸步不离。
季节交替,冷暖无常。赫连意又没能逃过感冒的侵袭。
一日夜晚,我点灯与英语奋到凌晨一点,刚要睡下,便听到他那屋传来频频咳嗽声。我悄悄推门进去,借着客厅打过来的一条灯光,见他侧身背对着我躺在床上。灯光照上他的背,我走过去伸手摸上他的额头,感觉略微灼手。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我,灯光又映亮了他半张洁净的脸。他缓缓开口说道:“帮我倒杯水吧小唐。”
我端着温水再次进来时,他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把药片,依旧断断续续闷咳。我心疼他,想这病若是移驾给我该多好。
我把体温计塞进他腋下,他的身体同样触手稍热。吃过药,他软绵绵地缩回被窝,赶着我回去睡觉:“去睡吧,无碍。”
“我怎么放心得下?!”我小声嘟囔着,“万一烧起来可不行啊!”
“吃的又不是假药,哪那么容易就烧起来。别废话,赶快回去睡觉!”他翻个身又给我留个背影。
我匆匆回到小屋,抱了被子又返了回来。关门,上床,熄灯,我根本不想对他解释。
就听见黑暗中他在身边低声说:“你现在就是得寸进尺,我允许你睡在这了吗?!”
我转头瞪着他,朦胧中能发现他也在睁眼看着我。
“爱是什么?”我忽然问他。
他闭上眼,转身平躺不看我,回答:“没做过研究。”
我也将身体躺平,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爱就是没有理由的心疼和不设前提的宽容。我对你的爱全是心疼,而你的都是宽容,只是你自己不承认。”
他沉默不语。
我继续说:“放心吧,一直到你心甘情愿接受我那天,我不会再对你做出格的事情。但我以后都会跟你睡在一张床上,仅仅是出于对你的担心。”
话虽说得轻松豪迈,但我依旧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句话把我闷回来,吵吵着让我滚蛋。我睁着眼等他的反应,直到过了好久,他果真没有说什么,却传来绵长的呼吸。
借着月光,我转头看他,安详宁静的脸不见一丝波澜,没有厌倦与反感,反而多出了安心与坦然。就当我自作多情了吧,这些安慰终究是支撑我走下去的信念,而这些信念,正是赫连意默认的表情,以及他给予的权利。
我拿出他腋下的体温计,没有惊动他。还好只是低烧。我俯身轻吻了他温热的脸颊,便躺下来安心地入梦。
我渴望做一个真正让他依靠的人,渴望着那种褪去风霜还能安然并肩躺在一起的生活,渴望着不断不断地付出而又经受得住岁月的淘洗还会存活的爱。
而我相信,这些历经了颠簸的梦想,终究会实现,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的考试已进入倒计时,每天除了紧锣密鼓地冲刺,便再也无心其他。这次,我颠覆了以往二十几年的做人态度,抛却了玩世不恭与走马观花,一门心思扑在备考中不能自拔。有时候入神得忘了时间的推移,非要等到赫连意提醒才想起来饭点已到;有时候又会因为做题的正确率偏低,心情便会阴晴不定,往往迁怒于赫连意;又时又暴躁异常,听不得丁点吵闹,容不下一丝聒噪。
有天我在书房闷头苦读,听到门铃响一下,第二声还没来得及响起,门便被赫连意打开。我隐约听着是何兮,自从那次闹了不愉快,她一次也没有登门拜访过赫连意。
我听着赫连意小声说:“小唐在里面复习,我们小声点。”
一会儿何兮又说道:“哦?他还住在这里呀!”
“嘘!”赫连意又压低声音,“考期近在眼前,我得盯着他点。”
“这样啊~”何兮的语气充满失望,“啊,对了师兄。我已经把手续都办完了,下周开始上班。”
我趴在门上仔细听着他们交谈,不想放过任何一段对话。什么手续?她不是一直都在上班?
“好好干,这里平台广阔,设备齐全,比较适合你,”赫连意似乎很开心,“我们又可以做搭档了!”
我靠!哪跟哪啊这是?!他们还搭过啊?!我一怒之下开门而出,转念一想不能重蹈覆辙,必须克制住暴躁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