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头丧气地走回会场,富丽堂皇的宾馆处处金光闪耀,而我却黯然销魂,看不到光彩。这次事件突然让我意识到我是那么在乎意博,而我,居然那么轻而易举地伤害了我在乎的人。
大会还在继续,我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落座,打算细细整理心绪,却听到大会主席汇报目录:“下面由**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心脏科赫连意主任演讲,题目是《无导线电极心脏起搏器》。”
我猛地抬起头寻找他的影子,我没有听错,是我的老师,是他没错!我往前调了座位,想离他近一些,想看清他的表情,想听清他的声音,想让他知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注视着他,聆听着他,感念着他。
他头发有些凌乱,面色些许苍白,隐隐地带着衰倦,但五官还是那么精致,眼神依旧透着微光,只不过,一向抿笑的嘴角今天却肃穆不苟。他走上讲台时趔趄了一下,主持人不着痕迹地扶了他的手臂,他轻笑向他致谢。
他今天穿了正装,身材修长笔挺,颇有学者风范。他扶着话筒,首先向与会人员致谢。演讲开始,他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但却很清晰。那个绵绵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时,我悬浮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他自然从容的动作伴随他语气的沉浮,让人不得不为他的外貌吸引。他永远都有沉稳的姿态,优雅的动作,我不禁为之着迷。我果真是被他迷住了,全然不知他在讲什么高深玄妙的知识,但是从与会者的认真程度,能猜到他讲的内容依旧引人入胜。
和其他演讲者不同,他的语速稍慢。他讲到真实病案时眼光扫向了我的位置,我的心便突突乱跳,我猜他是看到了我的在场,所以他便低头看着电脑不愿再抬起来。我开始着急,万一他真的是在躲避我,或者说是没有原谅我,该如何是好!
他再次致谢后我见他被人送出了会场,我便马上跟了出去。他恰巧就在会场外面驻足,和好多老学者握手致意,他对老人物们坦然地欣笑,客气地讲话,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他在硬装,他应该是很疲累了,他在逞强。
送走了老学者,他缓缓转过身,慢慢抬起头看着我,而我却害羞地红了脸,一时错愕不知该如何启齿道歉,就听他走上前揽住我的背,轻推我迈步向前,并轻轻说着:“傻呆呆地站在这里,人们会误以为我欺负你的!走吧!”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我任他推着我往宾馆外面走,边走我边支支吾吾地开口:“那个……老师,我是来道歉的。”
我感觉到他推着我的手收了回去,我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他停在我身后,面带笑靥,我的脸又红了几分,他便上前拍我的手臂:“谁的年少不轻狂,何况你的名字叫小唐!”说完自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啊,越来越像小白了!”
他在对我笑,他没有生气,他还取笑我!我受宠若惊般傻笑:“我以为老师生气了!”
“老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又说笑!我知道他原谅了我,我的嘴裂开了花,听他继续说笑:“该出手时才出手,你应该趁着没有病人在场时教训那个人啊!”
我惊呆地看着他:“原来老师是这个意思!那我以后把无关人员赶出去再出手!”
他一个爆栗砸上我的头:“你还真出手!老师有教你打人吗?还敢打病人,今天算你走运,他若躺地上装病,看你怎么办!”
我怯怯地揉揉头:“哦!可是老师会保释我的对不对!”我脸皮厚厚地对他傻笑。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了,时候不早了,快回宿舍吧!”
我想起白茅的话,觉得需要把意博送回家,可看他的状态还好,我自然没有想到他的身体有多差:“老师,今天怎么着也是我替你教训了那家伙,你可是欠我一个人情啊,那么就让我送您回家吧!”
我的一句话让他难以置信,他睁大眼睛问:“你居然想蹭饭!”
我嘿嘿地笑,他又无奈地摇摇头:“罢了罢了,蹭饭就蹭饭吧!”说着他招手要拦出租车。我奇怪他没有开车,后来一想也是,他都累了36小时了,开车应该不太安全。
到他家时天早就黑了下来,我在小区门口等他给司机车费,同时打量着这个小区的面貌,幽静整齐。他带着我往里走,我对他说:“真不好意思,老师辛苦一天了,我还来叨扰。师母不会怪罪吧!”
他停顿了一下,继而回答:“啊!我爱人她,她出公差,家里没有人。”
他家一是比较大,二是比较冷清,三是书特别多。他招呼我坐下歇脚,他去厨房准备晚餐。我哪好意思歇着,便主动要求打打下手。
一看他就是下厨老手,无论从手法还是味泽的搭配都能体现。做老师的都有个通病,都喜欢讲解,这不,他不光做饭,还要讲解。说这烹饪有几大讲究,用火不同,食物成熟的快慢就不一样,他把蔬菜倒入炒勺,说道:“烧菜过程中会涉及到蛋白质凝固时的变化,以及营养成分的溶解和重组,这对人体能否充分利用、吸收都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我听他讲的很有兴致,也不忍心打断他,可我真心听不懂啊!我放下手中的活,靠在冰箱上看他忙忙碌碌的身影,突然感到很窝心,有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
享受间便听见客厅中手机铃声阵阵传来,我告诉他:“老师我去接个电话。”
电话是采采:“唐唐你在哪啊?怎么老不接电话!”她的语气表示她真的很担心,毕竟我上午跑出去一直就没接她的电话,而现在已经夜晚了,“我想跟你说一声,我不舒服,明天不能去医院了,你能帮我跟意博请假吗?”
“现在就可以!”话说出去我就后悔了,“不是,我的意思是现在我就可以打电话帮你请假。”
“小唐你都不关心我怎么不舒服的吗?”采采在那头闷闷不乐地嘀咕。
“那个什么,采采,我在朋友家,有点事先挂了啊!”刚才我听到厨房传来一声盘子摔碎的声音,便匆匆挂了电话。
急忙跑过去看怎么回事,只见意博左手撑在水池上,右手捂住胸口,眉毛深深簇在一起,紧紧闭着眼睛,张口不住地喘息。
“老师!”我箭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心里促忙促急,看样子是心绞痛,我问他:“老师!药在哪?药在哪?”我扶他到沙发上坐稳,便跑到卧室给他找硝酸甘油。我确实是慌张了,他刚才忍痛说在第一层柜子里,我却迟迟没有找到。
等我拿着硝甘要给他吃时,他喘息已经没有那么明显了,只是仍旧闭目靠在沙发上,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听我走来他睁开眼睛,向我莞尔而笑:“过去了,没事了。”他拍拍旁边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慌慌张张地成什么样子!”我仍旧把硝甘塞进他手里,什么情况了还不忘训斥我!
“老师是心绞痛吧?!”我很担心,他才多大岁数,竟然到了心绞痛的地步。
他满不在乎地答道:“就像一波小小的地震,过去了就安全了。”他把硝甘含进嘴里,要起身离开。
我想拦住他,却无意拉住了他的手,我们都是一惊,我便很快收回自己的手:“老师还是休息吧,不要再劳累了。”我突然间感到心疼,如白茅所言,他身体真的很差劲!
“地震过去了,干嘛紧紧张张的!老师是医生!”他走步的样子仍旧透着虚弱,可是他还是坚定地进了厨房,似乎是不做完这顿饭誓不罢休。
我跟随他进去,夺过他手里残碎的盘子,很不愉快地对他说:“地震都是有先兆的,为什么不说?!”他停下拾起的动作,低声解释着:“我以为不会发作,难得你要来蹭饭。”他似乎为自己毫无预兆的发作感到深深自责。
这顿饭吃得颇为消沉,我心五味参杂,懊恼、后悔、自责、气愤,他太隐忍了,他不该这样,我只是他诸多学生中的一位,他没有必要如此对我,让我拿什么回报他!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边夹菜给我边缓缓说道:“这人生啊,有四苦。一是看不透,二是舍不得,三是输不起,四是放不下。”他去找果汁给我倒上,接着说,“你看今天被你教训的大叔,他的苦衷我们是体会不到的。为一个手术倾家荡产,唉~没有医保的人才是真正可怜的啊。”
我接过他手里的果汁,不想让他再劳累。
他接着说:“十年前他的瓣膜坏掉了,今天他的冠脉也坏掉了,他看不透;我闻到他嘴里的香烟味,就知道这人一直没有戒烟,他的钱全部满足他的烟瘾,而他却舍不得治病。”
他喝了一口果汁,长叹一声:“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们输不起,不如放下执念,活得有价值一些。”
我看着他忧心忡忡的面目,仿佛看到了他高洁的灵魂。慧骨柔心,这个人,我又敬又畏的老师,恒久慈悲。听他所言,胜读十年书,我就像一个业障重重的苦行人,汲汲等待他的教化与指引。
可是引渡我的却是一记爆栗!他居然拿大铁勺敲我!
“哎呦!”我呲牙咧嘴地睥睨他。
他放下铁勺,不满意地说着:“给你上课不收学费你还走神!真是找打!去把碗洗了,洗完赶紧走人!”
他丢下一桌子残羹冷炙,一个人慢慢地踱进客厅,打开电视机,嘴里还不住叨念:“一溜神竟过了时间,哎呀真是的!”他拿着遥控器搜索着频道,看样子是错过了什么好看的节目。
我偷偷笑话他,一大把年纪了居然是个宅男!
第八章:举世浑浊,人心不古
“青草似青袍,秋月如团扇,三五出重云,当知我忆君!”同样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我一直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样了,我拿起手机想给他发信息,可是一看时间,他应该睡下了吧?!算了,明天还会见面,干嘛如此心心念念?我这是怎么了?满脑子都是他……
第二天,心脏科场面异常火爆!我赶到监护室时,意博正在收新病人。见他气色好转,恢复了以往意气风发的模样,我的心便踏实了许多。我问白茅什么情况,忙得不可开交的白茅顾不上抬头,只是草草地应答着我:“开门红!连收三个!”
我赶快换好白服,去给意博帮忙。意博将心电图递给我,说:“45岁,早晨上班途中突发剧烈胸痛。”我接过心电图看,他继续说,“这个病人由小李收,我们去收另外一个。但是这个病人,嗯,我总感觉病情不是心梗那么简单,我先替小李把把关。小唐,你先去给那位大娘做心电图。”
小李大夫刚晋主治医师,一般主治医师的工作都是要向主任医师汇报,所以意博便先看过病人,再由李大夫处理。我听从意博指挥,转身给旁边床位新来的大娘作图。
这是个极度干瘪的老太太,皮球根本吸不住她胸前的皮肤;她只能靠在床上使劲喘息,一看便知是急性左心衰。她的一群儿女在一旁不停落泪,并央求我救他们母亲的性命。我指向意博,并对他们说:“旁边那个高高瘦瘦的人才是你们母亲的主管大夫。”
他们便一窝蜂走到意博身前,其中一个女儿突然跪在了意博面前,痛哭流涕,求着意博。意博忙伸手扶着大娘的女儿,安慰着她:“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你们放心吧!”
护士们赶快过来要把这群家属赶出监护室:“重症监护室都是心脏病人,需要安静,家属们还是到屋外等吧,先别着急,赫连主任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医生,他肯定会治好你们的母亲的。”
我把做好的心电图给意博,他皱眉看看,叹息着说:“唉~心衰到这种程度,很棘手啊!”我看着他,他悲天悯人的面容,知道他在难过,他为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惭愧,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以最快的速度开好医嘱,并吩咐护士给大娘用药。
那边李大夫接收的师傅一直不停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声叫喊:“疼死我了!让我死了吧!”护士们又赶过来按住躁狂的他。小李大夫招架不住了,匆匆跑过来请示意博:“主任,我刚才收的那位师傅,应该就是心肌梗死吧,我跟莫主任请示了,他同意行冠脉造影检查。”
“不行!”意博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他如此剧烈的疼痛,应该不是心梗,我怀疑是主动脉夹层!”小李老师当场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意博会认为病人得的是致命的“主动脉夹层”。
突然间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赫连意,你有什么证据?!”
我们一起转过身,见莫主任气势汹汹的站在意博面前。白茅见事态不好,忙放下手中的活,悄悄在背后拉意博的白衣,并在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病人胸痛如此剧烈,不能排除是夹层,还是先做CT比较稳妥。”意博义正言辞地与莫主任对视,白茅在后边频频摇头叹息。
“赫连意,如果你是存心与我做对的话,我劝你还是早早放弃吧!于你而言是最好的出路!”莫主任轻蔑地笑笑,“你和白茅最好马上给我到导管室做准备,病人要即刻做造影!”
“可是主任……”意博上前急声请求,却被白茅赶忙拉住。他见莫湑走远,咒骂了一句:“老子明天就辞职回家!”他转而又对意博说:“赫连,你我心知肚明,以卵击石,必死无疑!你不要较真了,咱么乖乖下去准备手术吧!”
我理解意博的心情,倘若一个正直的人不能替真理说话,就如同遭受酷刑般剜心刺骨。但我不知道意博如此执意的勇气来自哪里,我不得不感到佩服,我望着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心里阵阵苦涩。举世浑浊,不拘时空,我们永远是沉默的大多数。
我追上意博,请示他:“老师,我能去导管室参观手术吗?”
意博幽邃的眼看向我,片刻过后他意味深长地说:“假如手术结果是失败的,你仍旧愿意去参观吗?”
“我……”意博为什么会这么说,我不清楚,“我愿意!”
我从来没见过导管室的样子。手术间与指挥间隔窗而建,我在指挥间看着手术间里意博和白茅为手术做准备。他们穿着厚重的铅衣,以防止放射线对身体产生危害。以前有过心脏科医生因常年手术而不断遭受辐射损害的报道,有的医生过早谢顶,有的医生因此患癌,有的医生产出畸形儿。我看着意博,那么差的身体,是不是因为辐射的影响?我开始为他揪心,他的工作责任会毁了他!
“小白!”由于带着口罩,意博声音闷闷的,“导丝和对比剂都准备好了吧?”
白茅身材魁梧,穿上铅衣后足足比意博胖上一大圈,他把除颤仪拉到身边,对意博说着:“我怎么总有不好的预感?上次那个小女孩,果然让你说中了,还真不是心衰!多少年都没遇到过心肌致密化不全的病人了,却让你一眼识破。”
“看来每次我有强烈预感的时候,我应该去买张彩票!”意博打趣着说。
病人被安置到手术台上时还在不住地呻吟,白茅固定住他的右手,然后铺巾、消毒,把穿刺包打开,把器械井井有条地放置在弯盘中,之后连接好三通三联针管;意博已经开始穿刺患者右手桡动脉,将配置好的硝酸甘油和肝素缓缓注射到患者血管内。我紧张地看着意博熟练的操作手法,看他接过白茅递过来的导管,将它塞进了病人的血管,一点点地送入,白茅在旁边负责摇床,只见显示器上出现了患者的局部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