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脸色青白,像一个往内收敛的球,等到再也收不住的时候,就会爆裂开。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爱这样问?我没觉得自己在你面前有多特殊,连潜规则都没有,我没有这个自信。”
还有谁问过?大林?
唐淮千心头咯噔一下,被丢进了悬崖。失重感让他脑袋充血,先前的那层淡定也被打破了。
“总之是你多想了。我答应过给你写歌,所以我给你写了一首。发布时间是你自己定的,刚好赶上我准备复出的时段,是你倒霉。”
说着,双手已经放在手轮上,唐淮千准备进休息室。苏承急叫道:“你等等!”
唐淮千不理会,自己推着轮椅往前行。
相处这几天,阿同也知道他不太喜欢被人推着走,就继续去拦苏承:“你还有什么事么?”
苏承直盯着唐淮千的背影,想绕开阿同追过去。阿同堵得严实,仍旧很客套:“这是私人休息室,你不能进去。”
这边还在纠缠,光洁的走廊上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唐淮千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回头看过去。唐意和几个高管负责人信步而来,一路还在交谈着什么,轻松怡然的样子。但目光如蛇般,紧紧缠在苏承身上。
唐淮千叫了一声“阿同”,冲他点点头。阿同不知道前边发生过的事情,也无从联想,根本不懂唐淮千这个暗示的含义。
阿同茫然的这点功夫,唐意已经离得很近了。唐淮千后退回来,撑着扶手向侧后方探着身体,抓在苏承手腕上,向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
隔着四、五米的距离,唐意已经出声。虽是对身旁的下属下达命令,却全是针对苏承的冷厉:“带苏承……先生去录音。”
唐淮千没来得及拉手刹,被反作用力带着滑出去一点。阿同反应快,忙止住轮椅的去势,又不着痕迹地在苏承背后推了一把。
苏承顺着阿同的力道往唐淮千的方向迈了一步,手腕上传来热度,逐渐压下了被抓到那一刻的惊慌。
唐淮千将苏承拉到自己身边,态度自然地松开手,对唐意道:“我找他有事。”
唐意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开始崩坏,那一点强装的平静也碎成了渣渣:“唐淮千!你还要浑下去?”
唐淮千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轻描淡写:“我不信你。”
唐意说不过唐淮千,憋着一肚子气也不敢再冲他撒,转而拿苏承开刀:“我记得是是东星传媒的人吧?这次慈善有东星的名额?”
苏承压下心头那阵起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怯懦的:“我和东星已经解约了,现在是自由身。”
“哦?”唐意像是找到了切入点,挑挑眉,“那你有什么资格参加这场慈善?还请你现在就回去吧,别自找难堪!”
苏承看到唐意那一刻是有些惧怕的。唐意下那样的狠手毒打自己,是存了杀心的。这样的人总是避开比较安全。
但她的话都摆在这里了,自己还做个缩头乌龟简直不能忍。
“只是辰娱的设备好,所以才在辰娱录主题曲。但这不代表着辰娱掌握着生杀大权。”
唐意一怔,唐淮千倒是眉目柔和下来,像是对苏承有此反应很满意。
“慈善是大家共同的慈善,不是你唐意一个人的。你没有权利来决定谁能参加,谁不能参加。”
唐意怒极:“强词夺理!”
“是你不讲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针对我。我不过就是太崇拜唐淮千,所以想要接近他。我没有做什么伤害他的事情吧?正常的一个粉丝追星也没道理被人打到骨裂吧?”
唐意最不能忍受别人的指责,况且这人又是她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苏承。实情就挂在嘴边,险些脱口而出。刚吼出一句“你害他还不够惨吗”,就被唐淮千给喝醒。
急遽膨胀的空气瞬间静止,战火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唐淮千一双凤目发红充血,瞪视唐意的目光满是憎恨。
恨她一万年永远是自我为中心,恨她从不体贴自己。
“滚!带上你那张嘴给我滚!”
唐意气到浑身发抖,连伸出手指弟弟的力气都没有:“好!唐淮千!第二次了!为了这么个下作的贱人!你这么跟你姐说话!你好得很!”
唐意原路返回,几个高管面面相觑,隔了段距离跟着唐意走了。
苏承左手还握在自己的右手腕上,先前的力度和温度都渐渐消失,被越来越紧的桎梏给代替。
疼痛游离在思绪之外,苏承只觉得茫然。嘴唇失了全部的血色,青白的脸更显病态。
苏承盯着唐淮千的目光,有着自己察觉不到的狂躁和汹涌:“什么意思?我怎么害了你?”
苏承的呼吸开始急促,脑袋中有根弦被扼制住,像是起了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
唐淮千垂着头,头发挡住表情,确实该修剪了。
“我觉得,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承以他现在的思维方式,找到最便捷的一种理解。脱口而出之后,唐淮千猛然扬起头,藏不住的惊诧。
“我就是管你要了一首歌,我什么都没做啊!唐意为什么这么针对我?还有你为什么对我的态度也这么莫名其妙!”
唐淮千依旧侧过头不去看他,低声反驳:“我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苏承把自己的右手伸过去,手腕上还有被他自己抓出来的痕迹,掩了那片刻的温存:“不然这是为什么?你其实是在维护我的吧?你怕唐意再对我下手,所以才这样的吧?我不是傻子,我能感觉到!”
唐淮千语气有些无奈,隐了一丝包容在其中:“你想多了。”
“不可能!”苏承越来越激动,手掌在半空中挥舞,像是要将浓雾打散,“你又不潜了我!明明有哪里不对!”
那一张青白的脸开始泛起潮红,目光也开始变得僵直。苏承看得人明明是唐淮千,却让人觉得他是在朝死穴而去。
唐淮千察觉不对,稍微提高了些音调:“你先冷静一下,别想太多好么?”
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苏承只觉得脑袋越来越热,眼前出现大块大块的光斑,晃得人发晕。
“我知道的……你有!你对我很好,比对别人都好!你快来潜了我,我们扯平好不好?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你被唐意打了,你给我写歌,你和唐意吵架,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苏承!”
“别叫我的名字!”
“苏承,过来我身边!听话,快过来!”
魔咒附身,行动便被束缚。苏承当真靠了过去,脸上是自己和自己斗争的痕迹。
“过来。”
唐淮千伸出手臂。苏承梦游般,表情仍旧是痛苦的挣扎,动作却温和而顺从。
弯下要,一点一点,像生锈的机器重新开始运作,重复着本该熟悉的动作。
唐淮千环住苏承的肩膀,将他带到自己怀里。动作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唐淮千轻声呢喃:“别紧张。放松,没什么大不了的。放松下来。”
卡过一个老旧的铆钉,机器彻底被激活。苏承磕磕绊绊地在唐淮千身边蹲下,任由他如此哄劝自己。
没有软侬细语,也早就不是十年前那副温润顺滑的嗓音。耳边是一贯的高体温,从心尖上磨砺而过,尾音略带沙哑。
是自己最爱的那把声音,在耳边轻轻叫着自己的名字。
很奇怪的姿态。
苏承仰头,对上那双笑意若现的凤眼。薄唇近在咫尺,形状美好,足以激发心底隐藏的梦。
但为什么是这样的姿态?
苏承慢慢收回目光,一路从唐淮千的脖项向下落。白色衬衣素净无纹路,衣摆下的牛仔裤色浅清淡。再向下,就是自己的手。
自己的手搭在那一双腿上,隔着粗布牛仔,所及之处便是消瘦。像是一手探入了寸草不生的荒原,凄凉凋敝中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是了。这一双腿是死物。再也不会活过来。
唐淮千曾经鲜活的人生,断送在自己手上。
就是这样。
就这样害了他。
唐淮千觉得怀里那个已经趋于平静的人开始瑟瑟发抖。错愕间,苏承突然弹了起来。
全身的爆发力只在那一瞬间,如席卷压境的爆匪,誓要将所有悔恨彻底抹杀。
“苏承……”
唐淮千根本来不及去护住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也无力去阻止苏承的暴走失常。
28.亲密
唐淮千完全能够实现经济上的自立,但却谈不上什么自理能力。原本他就是懒散、随性的人,即使受伤后能立刻振作起来,但骨子里总有一面是在放纵自己朝深渊里滑落。
比如清平曾建议他学习轮椅倾翻时的应对措施,他却认为这种技能没必要掌握,只当清平是自言自语了。
要说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待见清平,这倒是个根由。他硬生生躺了三个月才能坐起来,如幼婴一般,一切都从零开始学习。
那时候苏承已经发病住进疗养院里,他被困在一张病床上挪不了半分,对苏承正遭遇的苦难无能无力。进入人生低谷期,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找不到一丝希望。
清平还不合时宜地在他耳边唠唠叨叨,应该如何如何,不能做何事何事。自己不配合的时候,他转身就去俞湍止那里告状。
烦的唐淮千想攥紧了水果刀捅死他拉倒。但刀子放得有些远,拖着没有知觉的下半身,根本拿不到。
再偏偏俞湍止是个没有下限的哥哥。回回清平去告状,到最后都是他自己吃一鼻子灰。就说这个防摔伤的应急保护,清平讲了各种利弊,俞湍止倒是淡然。
“他现在拼着命做复健,是想恢复知觉,尽快站起来。你拿这些东西去烦他干嘛?再说了,我叫你来是干嘛的?看着他从轮椅摔下去的?”
唐意还算理智,劝过唐淮千几次。碰巧那几天唐淮千自己推轮椅把手给磨出了水泡,裹了纱布支棱着手,看起来还真是可怜。
于是唐意被俞湍止叫过去一通教育:“他伤了一双腿就够了,别再逼他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这事就不了了之。
完了之后,俞湍止对着自家弟弟一副体贴关怀的样子:“你只管做复健,别的事情都不用操心。”
然后唐淮千真的是闷头锻炼身体,过了三年还不能熟练地上下轮椅,当真是不能自理。
如今想想,还是自己太懒散,也是俞湍止这份宠溺要害了自己。唐淮千被苏承突如其来的一阵蛮力给掀翻时,是真的给摔懵了。
他倒不是多敏感的人,复健时听说有人受伤后甚至不敢在床沿处独坐,就觉得这种心理阴影实在矫情。但这么实打实地摔一下,他心里“咯噔”一声,才起了后怕。
虽说到了如今,一双腿还是没有任何知觉,但日常间总归还是有些进展的。若是一朝被打回原点,重回婴儿状态,他真不敢说自己还会有继续锻炼下去的毅力。
任何负面情绪都能在走到极点时转化成怒意,无论是恼怒、羞怒,还是此刻因恐惧而衍生出来的愤怒。
唐淮千回头看到那双腿无意识的搅在一起,轮椅翻倒,扣在腰测。先前因为拉扯苏承而骤然改变体位所带来的撕裂疼痛,在撞击后被放大,好像整个腰都快要断掉了。
已经断过一次,所以这一次格外骇人。
唐淮千尽量压制情绪,让自己吞下所有的焦躁。如分开前那最后几个年头,对上苏承,再坏的脾气都收敛起来,只剩包容。
像是对待亲弟弟,陪他做作业,送他去上学。晚上在自己家中煮面一起吃夜宵,周末去买他喜欢的漫画书和蛋糕。
一墙之隔,却没有任何隔阂。
但无论如何亲昵,那都不是弟弟。
直到尘埃落地,化成一个句号,唐淮千才后知后觉地想,其实那个时候就已经喜欢他了吧。
不然为什么总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习惯去逗弄他,为什么他会和别人不一样。
自诩风流,却连自己的心思都搞不懂。那时候苏承那些谨慎的小心思,无数次羞赧、恼怒,也都是因为自己的不解风情吧。
如此想,倒是自己的麻木、迟钝,将他逼到绝境,将彼此都赶上了末路。
唐淮千怨了自己很久,怨自己不懂彼此的心意。
把手伸到后背,将轮椅推下去。唐淮千撑着地面将自己翻过来,拖着腿企图坐起来。满心都在告诫自己,要镇静,不能发火。但一抬头,正对上苏承狰狞的脸,便什么克制都没有了。
苏承甩开阿同冲过来,唐淮千还未能保持身体平衡,轻而易举就被他扼住了脖子。
赤红的桃花眼是烧干了的沙漠,没有涟漪水光,没有春日波粼。意识中的绝望蔓延至现实中,沿着一条死胡同,重新走进了三年以前。
那个时候他没能杀死自己,于是现在便要同归于尽,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
唐淮千觉得温度和空气一起耗干,心底那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像是被割断的氧气,过往和现实也断出一道鸿沟,永远无法跨越。
三年之前的生活已经是历史,不管自己如何乞求、期望,都无法延续至今。
唐淮千第一次对苏承动手,抛却所有的包容和宠爱,将一颗心打碎。
苏承闷哼一声,狰狞的表情有了僵滞,手上的力道也停止加大。唐淮千勾着苏承的后颈,右臂屈肘,毫无保留地砸在苏承肩头。
是怒气极盛,下手也没有一丝怯软。
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善待自己,为什么不努力地去做出补救?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事态发展到这般地步?为什么要搞得彼此都伤痕累累?
失去行走能力便失去好了,我是真的不在乎!只要两个人还能真心相守,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唐淮千藏在谈笑间的恨意全部涌上来。恨苏承三年前不肯坚强一点,恨他如今还是一心要走极端路。
苏承终于松了手指,浑身僵硬地顶在唐淮千肩上,承受着一下接一下的重击。时间久了,酸麻得腿发软,膝盖扣在地板上。
身体前倾,被唐淮千的手臂带了过去,于是就撞上了他的身体。另一只手臂也环了上来,怀抱收紧,像是要将自己揉进血液里。
和自己相拥的身体在发抖,混沌的脑子依旧不清醒。好像做了一场梦,但自己却并没有入眠。苏承觉得肩上一阵钻心的疼,倒吸一口气之后彻底醒了过来。
唐淮千正抱着我咬我的肩膀!?
等等!在这之前……他在揍我?再往前……是因为我掐了他的脖子!?
我为什么要那么拼命的掐他!以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把他的轮椅推翻?
唐淮千还在颤栗,似乎是情绪憋闷在身体里发泄不出去。皮肉大概已经被他咬破了,他还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口腔内的热气紧贴皮肤,湿儒间似乎还能感受到柔软的舌尖。
疼是真真切切的,但这飘渺得享受也存在着。苏承有些失神,就任由唐淮千继续,侧耳听着他略带粗重的呼吸。
直到阿同反应过来,将苏承拖开踹到一边。唐淮千没了支撑,侧着身子蜷在地上,依旧在发抖。阿同把他扛到内室的沙发上,也是慌得要命:“摔到哪里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唐淮千死咬着下唇,早已面无血色。苏承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眼尖地看到他的腿开始不规律地抽动,心头大骇。
完了!这次真是闯祸了!自己干嘛好端端地对他动手啊!
苏承惊慌地叫阿同:“你看他是不是腿上不舒服,怎么一直在抽啊?要不要紧?要不先叫救护车吧?”
阿同也是刚接触瘫痪病人,那些专业的东西都是一知半解,根本派不上用场。心一横,阿同暂时无视苏承之前的暴力,吩咐道:“你去找找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