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早有心理准备的事。但就在刚才,他突然害怕起来。
有的东西一旦尝过,就无法再甘于未得到之时。
就在和顾城越亲吻的时候,方涧流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通往名为顾城越的遥远国度的签证,这个机会,大概一生只有一次。
要是平时,他一定立刻收拾家当飞一般地前往那个国家,然后在那里安家落户,不管怎么撵都不离开。
那是顾城越啊,是他用尽全力也未尝能够接近一分一毫的人。自己一直仰望,但是却从来不曾接近过的人。
和他过普通人的生活,让他不仅仅是一个强大冷漠的入殓师,这是自己的愿望,也是自己的执念。
可是现在他犹豫了。
他才刚刚让顾城越体会到普通人的情感,很快又要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失去。
如果顾城越从来不曾遇到方涧流,他的死亡对顾城越而言,不过是又一个过客在生命中消失。他甚至从没想过顾城越有朝一日能够懂得自己对他的心意,只是希望生前最后的朝夕,能够让他惦记。
但顾城越动了心,从他紧握的微微发颤的手就能看出来,他在恐惧。
恐惧能不能带着他像从前一样逃出生天。
顾城越并不害怕死亡,能让他紧张如此的,只有自己。
方涧流听到自己在心里说:
“方涧流,你真自私。”
自私的不想他忘记自己,自私的希望就算他能活到天地寂灭,也不要忘记自己,永永远远作为他内心柔软和脆弱的部分,不动声色,盘踞在最深处,不被动摇。
“坚持住,小流,我们就快到了。”方涧流的脉象越来越衰弱,顾城越的心也在渐渐下沉。
他试着凝聚身体中的灵力,却仍是无法聚起半分。醉卧的效力实在太强,就算入殓师的体质也无法减弱它的影响。
根据原本制定好的计划,顾城越会被蛇妖带到他的居所,到那之后,顾城越便给商无期发出信号,由后者安排接应并用解药消除醉卧的效力。但方涧流的出现使他提前暴露,就连联络用的信纸也在先前逃跑的时候不幸遗失。
现在他孤立无援,就和普通的凡人没有任何两样。
究竟是因为灵力被封,所以失去了自控的能力;还是一点一滴无声累积的情感就恰好在那一刻揭开了瓮,真相就如美酒一般芳香四溢,让他情难自禁,在吻上方涧流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已让自己动心。
但是眼下,顾城越已经束手无策。
这个地方他并不熟悉,只是在感觉中捕捉到一丝异乎寻常的灵力,便循着本能前往。越往某个方向前进,这种感觉便越加清晰,后面那条蛇妖似乎也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追踪的声音甚至滞了一滞。
但也只是片刻,不过数秒之间,顾城越便听到了土墙被猛力拍击的倒塌声音,顿时头皮一麻,心说:
不好!
蛇妖虽然怒极攻心,却并不蠢。
它的身躯沉重硕长,在弯曲嶙峋的小巷中追赶两个行动灵活的人类绝非易事。此地距离喧嚣街道仅有一墙之隔,任意使用法术的话,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恐难逃脱。
这巷子如同九曲回肠一般幽深复杂,且就在刚才不久,它便感觉到了一种令它鳞片倒竖的气氛,就像在阿努比斯的天平面前,那根黄金羽毛一般令它战栗。
但它绝不会因此放弃。
在它的血液中留存着古老的记忆,黄金的宫殿中焚烧著名贵的香料,尊贵的祭司在它面前跪拜,献上年轻奴隶鲜美的血肉,只为了从它口中得到一句神谕。
从来没有一个人类胆敢反抗神只的旨意!
它甩起粗长有力的尾部用力一扫,一道土墙登时被震塌了一半,立刻腾出不少活动空间。见状如此,它索性就地翻滚起来,只听一阵阵土崩之声,小巷里并不牢固的低矮土墙纷纷变形倒地。少了这些不必要的阻隔,视野登时开阔明朗,那两个正在逃窜的人类在他眼中,就如两只走投无路的耗子,等着它给予结束生命的一击。
不……也许单纯吃掉,太可惜了一些。
那个人类有自己喜欢的气味,他的身体也一定非常美妙销魂。如果让他看着另外一个人类被活生生地吞下,以恐惧作为调料的血液,一定是至极的美味。
只是这么一想,它的条状瞳带便紧绷成了细丝,剧毒的涎液低落指地面,灼烧出大小不一的深坑。
死路。
那不同寻常的灵力,就被截断在一堵墙的后面。
墙角下还有散落的墙粉,这面堵死了生路的墙壁竟然是新的!一道电光在顾城越心中掠过,一切线索都被串联起来,顺理成章,但这道光太急太快,他还来不及看清楚被照亮的真相,便消失了。
这是有人——有意为之。
古城的规划和现代并不相同。古代人口稀少,兴建城邦事关重大,既要占地势之利足够抵御外敌,又要据风水之优宜于民众生息。滋生妖邪之地,百阴汇聚之地,皆不可取。
但现代城市的规划已经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原有的格局。比如古城必备有钟鼓二楼,各司旦夕。日出鸣金,游城夜鬼尽散;日落响鼓,城门紧闭,夜曹诸神莅临。天下重镇更是有真神驻守,就连青丘之主,也不得不收敛法力,扮作凡人,小心翼翼才得入内。
这条蛇妖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正是因为镇守城中的灵物被人以障壁所格,以至于四方落陷,妖孽横行,弱肉强食。
如果是有人刻意所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为何,自从鲛人的事件之后,仿佛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有人在暗中推动。其手段之高,根本不是顾城越所能预料。围海造陆的选址何止一处,为何偏偏落在鲛人聚集之地;岑诗意的巫蛊之术从谁那里学来;沈清鸣死亡之后,神秘的主办方就不知不觉地取消赛事,再也不曾出现……
庞大的信息在一瞬间如潮水般上涌,所有的事件都隐隐指向一个方向,但顾城越却想不明白这背后的意图。
而眼下,已经没有时间供他多想。他们再也无路可退,沉重而缓慢的蛇行之声已在渐渐迫近。
“小流,踩着我的肩膀,翻过这面墙。”顾城越将一枚纸片折了又折,塞进他手中,“出去之后,烧了这张纸,商无期就会来。”
他当然不会告诉方涧流,那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白纸。但若不说,方涧流又怎会相信?
这面墙之后必然有蛇妖忌惮的东西,一旦逃出,可保平安。但……这次我恐怕不能再护你周全。
顾城越心里知道自己应该为那个吻做出一些交代,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咬碎了咽下去。
他不希望方涧流知道自己做了必死的打算,更不希望方涧流抱着愧疚过着以后的人生。
入殓师眼中早就无谓生死,只除了你。
顾城越看着眼前越来越放大的蛇瞳,微微一笑。猛地一用力,将方涧流推上了墙头。
方涧流倏地觉得脚下一空,本能地死死抱住墙头,忍不住回头去看。
这一看令他心神巨颤,眼泪立刻盈满了眼眶,差一点就要松开了手从墙上跌落下来。
顾城越半个身体已被巨蛇咬在口中,不管他如何奋力挣扎,那如钢铁般坚固的蛇头却没有分毫反应,看着方涧流的蛇瞳中出现一种名为残忍的光芒。
“你可以走。我对你没有兴趣。”蛇的信子嘶嘶颤动,像是抚摸一般舔舐顾城越的全身,“我会非常非常温柔地招待他——保证让他体会到你所不能带给他的乐趣……”
顾城越!
我才不要你这样救我!
这样算什么!反正我最多不过一年的寿命,不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来换!
救救他——什么人都好,妖怪也好恶魔也好,救救他——!
只要能救他,我情愿用任何东西来交换!
一道温和的白光突然照亮了方涧流的视野。
看着他的,是一双温柔的宛如人类的眼睛。它就悬空站在方涧流的面前,其形如马,额头正中生有一只长角,华美之中又不乏威武之气。
它温顺地低下头,姿态优雅地仿佛是对方涧流鞠了一个躬:
“獬豸来迟,请君勿怪。”
第46章: 共死
獬豸身上的白光虽然柔和,对巨蛇来说,却无异于催命。像是被刺痛了一般,蛇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毒牙上下咬合,鲜血滴答落下,汇聚成流。
“顾城越!”
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在蛇口中的顾城越血肉模糊得看不清神情,方涧流却似乎能感觉到那双纯黑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神无比坚定。
“小流,快走。”
顾城越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
方涧流怒从心起,只听见獬豸发出一声类似于马的嘶鸣,扬起前蹄悬空踏动,空中竟传来隆隆之声,如同万马奔腾,震地千里。
獬豸通人语,辨善恶,喜公断。公堂刑狱之上,多有出没。因其洞察秋毫,秉性刚直,故一听獬豸蹄声,公堂上下肃静恭迎。古时断案开堂之前,衙役以竹板顿地吆喝,也是效仿古礼而来。
只不过为了起到威吓作用,在凡人心中,獬豸多被是青面獠牙的猛兽形象,方涧流万万没有想到传说中的任法兽看上去竟是一副斯文君子模样。
“请你救他!”方涧流顾不上自己的手脚都像被人卸脱了一般酸疼,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救下顾城越更为重要。
“不可。”獬豸仍旧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白如洗练的发鬃垂至蹄边,星辉点点,“谨遵圣谕,獬豸不得擅离职守。以符为界,以垣为疆,逾越者,亦逾矩,当处刑。”
獬豸说的不知是什么朝代的文字,不仅语句复杂难懂,就连声调也和现今不同,方涧流听得头大如斗,“先别管那些规矩不规矩的,你……你总不能看着妖怪吃人袖手旁观!”
雪白的獬豸看着巨蛇,眼中流露出一丝杀机,却仍是摇了摇头,“律法为邦国之本,规矩为治世之纲。獬豸足不得出此限,若非更章废法,唯有非常情势,方可为之。”
人都要死了还算不上非常情势?
方涧流只是心下转了转念头,还未说出口,就听那獬豸一本正经地说道:“非常情势,唯有天灾、国难、万民具状上请,当属于此。非在此列者,须有上谕印鉴,朱阁奏批,发行各部,准之,则可通行。”
上谕?那就是说还得审批?让你挪动一步艰难到这个程度上么!
“非也。若非经专人查验,以文字图样证之;层级批阅,以公文印鉴信之,朝令夕改,无以立矩。无以立矩,则政不通,上行下效,如木之无本,水之无源,国之……”
够了够了!都说酸腐书生,原来神明酸腐起来,比人厉害得多。公务员工作效率低下的历史,还真是源远流长!
方涧流没心思去听那只獬豸滔滔不绝地掉书袋。满目鲜血,锥心刺骨,方涧流双手一松,就要从墙头跳下。
“不可。”白光将他柔和地包起,托在空中。獬豸屈起四蹄,恭顺地跪伏在他面前,琥珀色的眸中有方涧流的倒影,但在看向顾城越的时候,却泛上一层沉郁的青色:
“獬豸角下,从不留罪孽滔天之人。”
充沛的灵力随着血流涌了进来,身躯就像蜕皮之时,要被撑破一般痛痒,令巨蛇的每一根神经都亢奋不已。
它也不是没有享用过灵力充沛的血。那些在神殿中毕生为侍奉神而存在的祭司们,亦是纯净得丝毫不染污浊的极品美味。但他们终究不过是为了迎接神的降临而设置的完美花瓶,哪里比得上现在口中的这个人——新鲜,旺盛,随着脉搏而涌动不绝的灵力,只有那些记载着已然消逝时代的羊皮卷中,才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
半神。
一想到此,它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张张鳞片都竖了起来。
不论多么强大的家族,历史的终点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衰落。哪怕纳加皇族曾经如太阳一般照耀着西奈半岛,现在也不得不走到了日薄西山的末路。为了追求血统的高度纯洁,皇族内部频繁地通婚,但过浓的血缘反而带来越来越严重的天生缺陷和繁衍上的艰难。失去了纳加皇族的庇护,埃及的辉煌也迅速坠落在时间长河中。
它们一直在世界各地寻找优秀的血统,希望融入纳加的后裔。但异族的血统或是难以相溶,或是产生出怪异的后代。最终,它们放弃了这种尝试,却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另外的方法。
那就是吞食,不断地吞食,将被吞食者的力量占为己有。
这是将它从那片遥远的大陆带来的人,教给他的一课。
那人每天捏着它的毒腺,取走全部的毒液之后,它就像全身的力气都抽空了一样虚脱。它的报酬,仅有一滴血。
那是如同毒品一样令它心荡神驰的味道,就像染上了罪恶的纯洁花朵,它几乎能从那里读出他的故事,里面充满了慈悲和疯狂,仁爱和残酷,就连整条尼罗河边的梭罗草都不足以书写。
堕落的味道,是如此甘甜。
当它第一次反抗对方,在那人的手指上咬出一对牙洞的时候,它听到对方笑了:
“看来你已经长大了。尊贵的王子殿下。”
它嘶嘶地吐着信子,不解地望着面前的玻璃窗下,灯红酒绿的夜晚。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您的猎场。”那个人的手指,甚至让它感到刺骨的冰凉。
獬豸身上白色的光确实令它有所畏惧,但那从未见过的生物迟迟没有靠近,而口中的血液,其中充溢的灵气都快要把它的肉体撑破。
吃了他。
拥有这个人的灵力之后,还有谁可以和它匹敌?它已经厌倦了被囚禁和捕杀的日子,为了生存不得不吞吃下水道里的老鼠和壁虎,总有一天它要重新回到西奈的土地上,盘踞在金字塔的顶端。
粗大的颈部又膨胀了寸余,下颌的骨头发出拉伸的咯咯声,口中的猎物正顺着食道向胃腔里滑动,一想到强盛的灵力将会随着被消化的血肉属于自己的身体,它就兴奋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鳞片在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罪孽滔天?方涧流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獬豸的意思。
他眼中只看到顾城越已经消失在蛇口之中,颈部鼓起的粗大正在缓缓下滑。那双蛇瞳像是满足地微微眯起,看着方涧流的眼神充满了陶醉和轻蔑。
浑身的血仿佛在那一瞬间涌上了头顶——
就算他是罪孽滔天之人又如何!只要他一天还是顾城越,就没有人能把他夺走,就算是尸体也不行!
“救他。”方涧流沉下声来,平时总是笑着的猫儿眼中,此刻却望不见底,仿佛有一点烛火在深处幽幽生光。
这目光,何等熟悉。
獬豸竟有了一种轻微战栗的感觉。果然……不论历经多少岁月轮回,哪怕星移斗转,江山易颜,那血脉中传承的尊贵,从未失色。
就是因为心怀仁慈,他们一族才遭到灭顶之灾!
“恕难从命。”獬豸站起身来,与方涧流平视而立。额上的长角如利刃般笔直,泛着如雪晶莹的光泽。
一阵剧痛从额上传来!这痛楚直达大脑深处,像是要将它的灵魂撕裂两半。獬豸痛苦地咆哮起来,前蹄狠狠刨着地面,拼命想要挣脱落入他人掌中的要害,对方却抵死也不松手。
他……他竟然敢徒手去握獬豸的独角!
头上生角的动物,大都不喜他人触碰,龙亦如是,麒麟亦如是。獬豸断狱,以角触女干邪,食之。额上利角为獬豸自身之骨所化,食恶愈多,额角愈长,獬豸自身的法力也几乎全都汇聚在角上,用于压制其所击杀的女干佞魂魄。这只獬豸少说也有数百之龄,不知多少恶人死于独角之下,不说其锋锐程度,绝不亚于传世名剑;就单说这独角上的森森寒气,凡人靠近一步都觉得战栗,更别说以一双血肉之掌去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