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逗苏樱,把小丫头逗得真生气了,不许他下水。关陆就坐在岸边,继续开苏樱玩笑,冷风吹着,透心凉,心飞扬。
关陆自己的错,他当然不打算跟魏南承认。量完体温,他默读数字,贡献了个解释,说我天生这毛病,一泡温泉就发烧,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这样。
魏南听着,不置可否。他想,关陆是真不知道,他每次打算蒙混过关,脸不红、气不喘是做得到的。但眼神吧,太实诚,落在对他知根知底的人眼里,到底透着股反常则为妖。
魏南信不信,其实无所谓。关陆也没指望他会信。
魏南递退烧药给关陆,关陆没接,盯了会儿他手上的药,考虑说,“专家研究表示,乱吃退烧药会导致智力下降。”
魏南一听就皱眉,关陆平常不病不痛的时候,没少拿所谓专家开涮,到这节骨眼上反倒言必推专家。魏南拿药盒给关陆,关陆把他晾着,看看药盒,再回望他,态度张扬又专注,呲牙似的,摆明了是故意。魏南瞥他一眼,勉强耐下性子打开药盒,按说明倒出两片药来,道,“你已经够聪明了。”
关陆嘿嘿一笑,这才从善如流地接了。
他不怕吃药,只是嫌吃药麻烦。关陆含着药片,一口水灌下去,就想撑起精神和魏南讲话。
或许是退烧药的药力上来,没说几句,关陆的声音渐渐变低。
魏南把水杯放在床头,告诉他,“困就接着睡。”
关陆确实身体好,抵抗力强。当晚出了些汗,热度退了。体温偏高,却也接近正常范围。
他昨夜和衣而卧,一身狼狈,今天爬起床就去洗漱。魏南出门看见他的时候,关陆的头发还湿着,被他一通揉擦,弄得有些凌乱。
关陆站门口和魏南说了两句话,魏南透过门,看见他床上空空,问他怎么回事。
关陆打个哈欠,“昨天弄太乱,刚看见Celine,让她顺便拿去洗了。”
他穿一T恤,套一条松垮垮的灰白运动裤,懒洋洋地靠门框站。魏南看关陆这样子,想提醒他,不过提醒也晚了,就没说,只让他收拾好了下楼吃早饭。
今天年二八,苏家吃面点,早餐是粥和现蒸的小馒头、银丝卷、枣糕。
关陆下楼,人都到齐了。苏女士在和家务助理说话。
等苏女士回头,看关陆一副纵欲过度的尊容,一大早去洗澡,又让人换洗床品,那脸色便转变得相当微妙。
关陆在苏家这段日子,平心而论,那是非常谨慎。跟地下情似的,要越点男男大防,还得事前克制,事后清场。关陆自我感觉,来这儿不像做儿子的,倒像当孙子的。因为他昨晚没做贼,不心虚,并没想太多,看见他干妈的表情,才领悟到之前魏南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这种事没法提,更无法辩解,好在关陆脸皮够厚。
今天苏家所有人都在,吴怀莘提议下棋,关陆想想闲着没事,就响应了。
十一点多,魏南接了个电话。他这边刚结束,就看见关陆也走出客厅,手上还拿着烟。
没等魏南说,关陆自觉地深吸一口,把剩下大半根摁灭了。他看看魏南手机,问,“谁?”
魏南说,“张建军家里。”
关陆哦一声,挥散烟气,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装一张卡进去。
关陆会记得给苏樱压岁钱,不一定能记买红包。
这红包还是吴怀莘替他准备了,刚才拿给他的。关陆知会魏南,“过两天要给苏樱压岁,我替你出了啊。”
他折一下,封完口,又笑了,说我记得八十年代,MTV还是哪儿的市场营销针对青少年不断增长的购买力做了调研,给这种钱起了个名字,guilt money。意思是“我没空陪你玩儿,所以你自己拿着预付卡上网爱买什么买什么”。
关陆说着,和魏南对视一刹,就想,幸亏没造子孙孽。
关陆很早明白何谓任性终不失性,却到如今才猜懂,为何多情必至寡情。他们待彼此的温柔、容忍已至极限,这样的关系中,原就不允许一个第三方凭空出现,分薄双方太难得的感情。
他和魏南都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投胎好如苏樱,关陆有时看着,都觉得小丫头可怜。如果哪个小孩真成了他和魏南的义务,那孩子指定要比苏樱可怜百八十倍。
人心这码事,本就没有一碗水端平。他既已对一个人多情,对其余种种人事,难免有寡情的时候。
两人站外面说了几句,关陆提到卡内金额,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而言,绝不是个随便的数目。
这段日子,关陆花钱大手大脚的,想来财政略有压力。魏南笑了一下,有心问,“没人给你?”
关陆听出魏南的潜台词,抬了抬眼,心说我倒是敢要,由你给又算怎么回事啊?于是回敬曰,经济问题事小,别乱了辈分。
下午天气晴朗,风不大,站久了还是有些冷。
魏南见他穿得不多,问他不是下棋吗,怎么还不回去。
关陆半转头,望里面一眼,玩着打火机说,“不下了。刚发现,和吴叔叔下吧,赢他我不好意思,让他他不好意思。”
总之,就是本来不知做什么好,下棋不知怎么做好。吴怀莘也发现了这情况,主动提出,老城区这几天有舞龙舞狮,关陆少回宣台,明天可以去看个热闹。
关陆说,反正我打算去,你来不来随你。
吴怀莘爱静,苏嘉媛更不可能赴那种人山人海听锣鼓的集会。就连苏小小姐,也学妈妈嫌闹,不愿同行。
魏南原想压着关陆安安定定休息两天,可听他口气,不出门放风,实在憋得难受。
第二天,两人就去了老城区。
宣台的老城区有几条街是保存下来的民俗街,街道不宽,逢着年庆,满满的都是人,像下了一整锅饺子。
关陆走得又快,不断和人擦肩而过,还能分出心来看路边的摊点。
路边多是卖各种吃食,最多的是糖画和糖葫芦。其余锅煎油炸、蘸糖泡汤,看着有趣,却不好吃。魏南跟着他,他们吃了午餐才出来的,关陆在卖烤红薯的炉车前停下来看看,因为不饿,没买。而是进了家小咖啡店,端着咖啡出来,忽然笑起来,示意魏南看人家店门口的牌子。
那广告简直可视作感情绑架的范例。牌上赫然是: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
三十九
舞龙舞狮表演在老城区的迎祥寺,关陆有方向感,往里走,过了摆玉牌、铜像、铜币摊,锣鼓声渐大。
寺周围,很有几家卖香烛的。树下有一家,“残疾人卖香”。关陆就在那摊上买了一把,随香客入寺。
魏南看着,他进大殿打了一转就走。到大香炉边,才借着烛火,把手里的三柱香点燃,插进香炉中。倒也不像旁人,信也好,不信也罢,拜了佛总要许上几个心愿。
走的时候,关陆开车绕到庙后面的那一片店铺,搬了不少烟花爆竹上车。
这么一来,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回到苏家,吴怀莘很惊讶,说我们家只有樱樱要放烟花,怎么买了这么多?
关陆就弯下腰,捏了下苏樱的脸,说,让她放,她放不完的,我来。
苏樱兴奋地去看他买的烟花,关陆又出去抽烟。没抽上几口,魏南来了,他只好把烟灭掉,连魏南试他体温都慢了半拍才抬头回视。
关陆体温正常。魏南收回手,问,“在想什么?”
关陆一扬下巴,朝苏樱的方向,“她挺开心的,过两天有烟花看。”剩下半句话,问魏南,“你以前过年,有什么好看的?”
让魏南记忆深刻的那些人事物,都有其特殊的时效性,一旦过去就无法重复。重提也是徒增慨叹。
魏南不想他费尽心机去找、去重现,便概况的列了几项。
无非是三代同堂,一家老幼通宵守岁。妇女多治酒食,欢声笑语,邻里相闻。
都是曾经的平常人家景象,却恰好是关陆力所不能及的。这种真正过年时高堂俱在、阖家团圆的景象,哪怕他勉强找出来,给魏南看,不是自己的,又有什么意义。
除夕早上,应该说是凌晨时分,魏南醒来,发现身侧空了一块。关陆刚爬下床,坐沙发上打游戏。
他调小了音效,调暗了显示亮度,照理不该扰到魏南。不过毕竟是枕边人,魏南又从来不是迟钝的人,扰到也难免。
关陆暂时没说话,全神贯注地操控飞船躲避。他的脸被屏幕的光映得轮廓分明,神情严肃,颇有点科幻大片的意味。可惜地球方面关舰队长最终犯了个致命错误,闪避不及,被轰了个尸骨无存。
他扔开掌机,毫无歉意地问魏南,“醒了?”
魏南掀开被子,踩着拖鞋下床,拉开了窗帘,在点头充当回应后问,“不多睡一会儿?”今晚要守岁的。
“累,但是不睡了。”关陆答,“睡了更累,净做梦。梦里都在走迷宫。”
魏南也没开灯,两人就在半暗半明的室内对坐。魏南递水给他,关陆问,“你上一次做梦是什么?”
魏南上一次做梦是在见楚女士之前,那天晚上他梦里回到二十年前的某个时候,并没有起伏的情节或是激烈的感情,只是一天深冬下午,他在书桌前写字,忘了写的是什么。抬起头时,窗外竟又开始下雪。天还是雪亮,外面屋檐重重叠叠。雪也下得层层叠叠,一时半刻是停不了的。
他不曾经历过这样一个冬日,在和楚女士见面前却做了这样平静至极的梦。
身前身后再无他人,眼界里再无他物,天与地间一色洁白。
关陆设想那个情境,确实是平静至极,也寂寞至极。
魏南就是这样的人。关陆早就了解了。人的本质里有些早早定性、无法改变的东西,魏南是这样的人就像他是那样的人,你可以去了解,却无从谈改变,更不必去为对方做弥补。
他们就这么坐着,各做各的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相互陪伴,等过十几分钟,窗外升起一片曙光。
这一天横竖无事,吃了早餐,苏樱去厨房看人包饺子,剩下四个大人,可分成两对,气氛就稍显不对。
吴怀莘笑了一下,说昨天下棋只有两个人,不热闹,今天可以玩点别的消磨时间。
关陆一想,麻将,纸牌,都好呀。他来了精神,极力赞成。
结果苏女士让家务助理去取了套东西,关陆一看,四方棋,想说这玩意儿就比那西洋棋好一点,给苏女士眼神一扫,话就变成,“这……个,好久没玩了。”
吴怀莘向魏南介绍,“象棋的前身,恰图兰卡。”
关陆听他吴叔叔又要习惯性的追根溯源,就主动接过话头,一边摆棋子,一边大刀阔斧地把规则砍出几条,跟魏南讲了。
四方棋,顾名思义是四人游戏。有趣之处在于参赛者分为两派,你要选择一个盟友。在游戏过程中,你可以选择自己斩将夺旗和敌方厮杀,也可以顾好双方后勤辅助盟友取胜。基于这种特征,游戏开始不久,局面迅速地转为苏女士和关陆的较量。
吴怀莘还是有些担忧,大过年的,因为一个游戏争胜负,闹得苏嘉媛和关陆怄气,怎么收尾?
魏南却认为,关陆在这些事上有分寸,不会过分争强好胜。
关陆玩牌或者下棋,最见不得两种人,一是张大夫那样,走一步想半天,犹犹豫豫没有主心骨,让人望着他急;第二种就是魏南这样,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你费尽心机赢了他,他还是那张脸,让人半点成就感都没有。
这一天和魏南同一阵线,关陆这边局面仍是大开大合,但奇兵用少了,竟也有点兵中正道的意思。最后不知他有意还是无心,险败给苏女士。
这时近午饭时间,苏樱从厨房出来,扯着吴怀莘的手去餐桌。关陆道,“输家收场,我来收,你们先去吃饭。”连魏南也支走了。
厅里就剩下他和苏嘉媛。
关陆玩着那几个棋子,说我明天可就走了,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干妈没跟他客气,说,“你上次的话我想过了,总结起来无非三个字,你信他。我到现在都不确定,你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了这种性格,一旦相信就不让自己再有疑虑。我只后悔没把话说在前头,你最相信的东西,往往最脆弱。”
因为经历,因为个性,苏嘉媛是个不信者。关陆很多时候不深究自己信不信,幸运的是,到现今为止,他还没有失去信的勇气。
苏嘉媛在这个问题上说了很多,对她而言,可以称得上不厌其烦。她毕竟也是个做妈妈的人,如果不关心,又怎么会反复说。但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到头了。关陆的事,他尊重她,却也不会让她做决定。
关陆捡起不同颜色的棋子准备分开摆放,绿黑联盟对抗红黄联盟。等他把那四色归成堆,这才抬起头,在棋盘上横贯地虚划一下,示意苏女士,“我和他是盟军。”
关陆根本没想过要赢魏南,因为他根本不允许自己站在魏南的对立面。
关陆一直知道为什么别人对他和魏南的关系持不支持态度,他和魏南之间缺乏一些坚固的纽带。他们本就不可能有婚姻约束、事业相关、经济捆绑、血脉子嗣……甚至双方的感情都不会完全表露。
而抛开语言的伎俩,说句实在话,他和他之间确实没预设什么可充当保障的东西,这段感情中最难得的,或许就是彼此间一个信字了。
四十
吃完午饭,关陆揣着打火机说出去透气。
他是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远远地看见魏南过来了。关陆看着手上那大半根烟,挺舍不得的,就暗存侥幸心理,没熄掉,只让了让身,避开魏南,打算继续抽。
这种投机行径终究没能得到上峰姑息。和魏南对视几秒,关陆啧一声,到头来那烟还是中道崩殂。
这两天每次抽烟都被魏南撞上。他郁郁了一下,怀疑,“您故意的吧?”
魏南问,“刚才说了什么?”
关陆就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扯,哦,没什么,有人担心过几年我被你甩了。不过我不担心。他放话说,“甩了你,我刚好换个年轻漂亮的;甩了我,谁倒是敢要你啊?”
于是乎,唯有勉为其难、长相厮守了。
这天上午,关陆老老实实地在棋牌室装了一上午孝子贤孙。到了下午,又变成负责家长,提前给苏樱红包,教她写字,甚至还心血来潮,教给她几句古诗。苏樱咬着嘴唇学了,悄悄跟关陆央求,想放烟花。天都没黑,怎么放?谁知道关陆一口答应了,即时带她下楼。他早有准备,给苏樱一包仙女棒,让她在院子里过过瘾。
苏樱两手拿着关陆给她点的仙女棒,双臂打开,转圈圈玩。魏南从楼上的窗户望下去,关陆就站在她旁边看,神情不投入,但十分配合,站久了,偶尔在她身边踱步,显得身材很高,完全是长辈的样子。
红包里的卡被苏樱收进裙子胸前的扣袋,红包放在桌上。关陆秉承废物利用的宗旨,拿来写字。带苏樱下楼前,他习惯性将写字的那面翻底,再将笔压在上面。魏南拾起红包套,读上面零散的句子。
关陆固然是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性格,但是从他一些方面看得出来,以前轮流寄养在两边老人眼前的时候,家教、家风很正。从小打下的基础,写起字不像一张挂着的画皮,笔画之间有骨架。又因为他的字点、捺用力最重,笔锋突出,如欲飞扬。
教小孩子,首两句是人人会念的“爆竹声中一岁除”。中间发散到“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他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底下跳转成词,主题更与除夕无关,信笔取七个字一句的,两句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字面上悲悲戚戚的,他写得草,像在开玩笑:有点狡猾的不提最后一句,写给苏樱看。待小姑娘长大了,来日猛地读到、猛地醒悟。因为其中未尽的意思,不是解释给现在的苏樱听,她这个岁数所能真切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