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阿忧,那边像是我家师父来了。”九微宫主开口道。
“你家师父?”纪无忧冷哼一声,收了鞭子,银蓝链条缠上腰身,双手抱在胸前,“她不是抛下你们这个神神叨叨的九微宫,跟着苏大侠跑去西北,过上了牧羊放马、返璞归真的生活了吗?怎么,现在想起回来,见证她的乖徒儿是怎么被我打败这件大喜事了?”
九微宫主不赞成地蹙起眉头,忧虑地看向那出现在地平线处的奔马之人。
“怎么会……”她低低惊呼一声,脚下发力,足不沾地已掠出十数米远去。
纵马狂奔而来者三,一荆钗布裙不掩国色的妇人,一星目高鼻的虬髯大汉,还有一人,面色青白,嘴唇乌黑,风尘仆仆,歪在马匹上摇摇晃晃,似乎凭着最后一点儿精气神支撑才没倒下马来。
三人快马如流星般直闯进大会会场中心,这时才看清三人相貌的顾羽生“咦”了一声,不自觉把身子往窗外探了些出去。
“这不是……”
“西北柔然大肆举军进犯,连下边境六城!如今天水危在旦夕,望各路英雄豪杰放下私人恩怨,共往抗敌!”
众皆哗然。
这憔悴之人姓杨,名闻思,乃西北大将杨闻简的幼弟,曾参加过武举,荣膺探花之位,却并未出仕,而是浪迹江湖做了名热心侠士,走遍大江南北游历山水,帮扶他人。
因此他的话真实可信,众人倒也不疑,只是……
“此事朝廷官员们自会管之,我们无官无职,不居其位,怎好插手?”
杨闻思脸色更白了三分,“六城俱失,天水已成孤城,大军退守凌山关而不出,天水及其后六州百姓,已成弃子。”
满座安静,落针可闻。
良久,北禹山主、一名身体康健的六旬老翁突然倒地,其门人皆惊慌失色,忙张罗着把山主送了下去。
少林方丈念一声佛号,本着慈悲为怀之意跟去探问,顿时一大群名医圣手蜂拥而上,都对这北禹山主的急病产生了极大兴趣。
西南的云仙教教主招了招手,教徒立刻抬起教主座榻,脚下如流云,疏忽消失无踪。
江南各大门派帮盟,也忽然心有灵犀,各自想起紧急事宜,告歉而去。
不过一炷香时间,这武林大会就无疾而终,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杨闻思拄着长枪,依靠那同来的虬髯汉抵在他背上的手掌输送内力,勉勉强强立于场中。
满目凄凉。
“平时英雄豪杰,满口仁义道德,国难当头,一点儿用都没有,还不如妇人女子!”顾公子冷声骂道,看着本来该比武论雌雄的二女向杨闻思抱拳行礼,自愿前去相助,脸色很不好看,“我可不能连人家弱女子都不如!”
顾知还本在喝专给他熬制的补身汤,闻言面色怪异,“公子身无武功,战场凶险,仅凭一人之力……”
顾羽生低头看了他一眼,微笑柔声道,“知还身体尚未大好,就不必陪我前去了,回月湖医庐等我得胜归来吧。你为我担的心我都明白,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不,我不明白啊!顾知还呆了。他根本没打算去!更没打算回那什么月湖医庐啊!这顾羽生哪根筋不对了把得胜归来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把匹夫有责说得这么义正言辞啊!
你不过是个出身豪贵的大夫,去前线有什么用?
然而顾知还问不出一句话来,他的眼前已然一片漆黑。
“药效发作得真慢,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啊。”顾羽生伸手抚过昏倒在桌上的人的眉目,“知歌,送我下去,我有话问杨闻思。”
“是的,殿下。”端上补身汤的店小二恭敬行了一礼,忽然骨骼肌肉移动,身材拔长,解下外衣后,竟变为一个瘦高的黑衣男子。
他抱起顾公子,纵身飞出酒楼,直直落在杨闻思面前。
“天水之势,果真如此严重?南面横无关呢?西面浅仓城呢?”
“晋王……殿下?”
大燕皇家谢姓,目前的君主年且不惑,膝下仅有几位公主。
他的嫡亲幼弟,当今晋王,名为谢羽生,年方弱冠,不喜政务,好医术,爱江南景物美人,遂于两年前以母姓顾变换名姓,隐居江南月湖之畔。
人称月湖圣手,顾羽生。
第十一章
年年打雁,今朝却被雁啄了眼,作为一名死士,简直没有比被人当面下药更惭愧的了。
顾知还捂上额头,粗暴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实在太热了,谁这么没常识的,大夏天给人盖这么厚的棉被。
一封信笺随着被掀飞的棉被缓缓飘落,顾知还伸手一揽,信笺便随着内力带起的风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拆开来看完后,顾知还觉得眼前又是一黑。
满篇不知所谓的荒唐言,语气殷殷切切,所说之事却让人匪夷所思。
什么叫做“我心正似君心,且待柔然军破,所思所念必得偿还”?
他似乎隐隐约约抓住了一点儿顾公子深沉的心机之下还有些奇怪的东西这一重点。
快马加鞭,一昼夜过去,便是数百里外。
谢羽生揉揉额角,从腰包里摸出一根金针,毫不犹豫地扎上自己的头维穴。
稍稍精神些后,他转头看了看那些个年少轻狂所以毅然地拔刀相助、策马而来的江湖少侠们,微微沉吟。
只带这么些人是不够的,江湖人士可为奇兵,但长期战斗,兵力和粮草才是胜负的天平上重要的筹码。
浅苍城、横无关的态度,颇值得玩味。
“天水现在的守将是谁?浅苍和横无关呢?”他问着紧紧追随他的黑衣男子。
这人是他的影卫,顾知歌。
“属下不知。”
谢羽生无奈,他都差点儿忘了,自己这影卫跟随离京已有两年,自是不可能如从前一样对于朝中事务有问必答。
不过那护送杨闻思前往武林大会的虬髯男子却听到了这一句问话,遥遥作答,“天水现在的守将正是闻思的侄子杨素修,浅苍的城守乃客瑾南,横无关的守将则是俞连山。”
“多谢苏大侠告知。”谢羽生拱手为礼作谢,苏然也拱手相回,不敢受礼。
谢羽生很清楚,和这些江湖中人来往,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会让他们更加不畏生死以为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江湖人不是不知道这些,但来自一国亲王的礼待,还是会让他们心甘情愿落入网中。
谢羽生突然勒住了马缰,在他人询问的眼神中问道:“我得去一趟浅苍城和横无关,这两处地方有粮有兵,正适合借些来帮助天水防御。”
两名少侠立刻表示愿意同往,苏然却深深地看了谢羽生一眼,道,“那我先领他们前往天水,也好把有粮草援军的消息带给素修。”
“最晚两日,我必带军来援,天水百姓性命,便拜托诸位了!”
疾驶的马队分出一小支,各自奔赴前方。
“原来如此,那你便按照少主所言,回月湖医庐去等着吧,正好那里也需要个人打理房屋。等我们劝说少主回来后,他看到你依他吩咐行事会很满意的。”
早就来到了烁杨城的冯管家找到顾知还,看了他家少主的留书后,微微颔首,吩咐道。
顾知还深深看了这位老管家一眼。
初次相见他便发觉这位老者武功深不可测,光是他那套随口拈来的砍柴功,便是一套上乘的心法,若是从小修行,必可成为一流武者。
而他虽说曾是各方面都很出色的死士,但在真正的武功造诣上,只能说是堪堪二流而已。真正最顶尖的内功心法、武学招式,是各大门派世家的不传之秘,有时连自家不得宠的继承人都不可习得,更遑论习武过程中所要耗费的饮食药材医护调理花销之巨。
冯管家带了侍卫们追踪而去,誓要将他们家少主从危险的战场上劝回来。
顾知还收拾了没几样的行李,颇为茫然地想,他难道就要这么乖乖回去?
他其实大可以改名换姓,就此溜走啊!那些家伙们全力追踪他们公子去了,肯定没有人手留下来监视他,顾公子走得也匆忙,毕竟这场战乱来得如晴天霹雳,他也不可能留有后手监管他。
他抬起头,看向蔚蓝色的夏日晴空。
那么,该往何处去呢?
“冯爷爷,你何必如此。”谢羽生骑在马上,苦笑道。
他抬头仰望,浅苍城只有一步之遥,但他走不了了。
他那四位正宗大内出身的侍卫正在冯管家的带领下,逐步收缩对他们的包围圈。
“少主身份贵重,须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在江湖上游戏两年已是任性,难道还非要在战场上折损了自己吗?”冯管家叹口气,像是在训小孩子,“主人会很不高兴您这么做的,让您产生以身涉险的想法便已是我们做奴仆的失职了。”
谢羽生对两个跟着他一起来的少侠叹口气,“抱歉把两位牵扯进来。知歌,你胆子真大,竟敢一路留下记号,泄露我的行踪。”
黑衣影卫面色不动,“保护殿下的安全是第一重要的,属下只是没想到同僚们对此有着其他理解方式。”
“我的意志才是第一重要的,知歌。”谢羽生叹口气。
“少主不必再拖延时间,您下的迷药要发作至少还需一刻,在那之前,”冯管家扫了一眼无辜被牵扯进来的两人,“您的随从便会溃败。”
谢羽生抿起嘴,他一向信心十足,自觉无所不能,但是……
两边已经混战到了一起,顾知歌对上冯管家,勉强可支撑一阵,但那两位少侠武功虽高,却敌不过四名侍卫心志如一、战斗经验丰富又下手狠辣,眼见就要被击败。
正在此危急时刻,十数枚箭矢接连破空而来,顾知督躲避不及,肩头便被射穿,其他三位侍卫经验较丰富些,饶是如此,也是手忙脚乱,失了上风。
谢羽生愕然,下一刻便发觉自己已被人拦腰扛起,来人竟是趁诸人忙于战斗疏于观察,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抱着把连发弓弩——也不知道这种军中禁品他从何得来,熟练地再次射出十数支箭矢,阻了三名侍卫的脚步,脚下如有风雷,很快便抵达浅苍城城墙之下,一晃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知还?”谢羽生傻傻问道,忍不住把嘴角咧得弯弯,果然,还是他救回来死士最为忠诚又有能耐了!
带着人从走私贩子的地道进了城的顾知还叹口气,“顾公子,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不过你当初救我一命,我现在也为你解一命之难,如今,算是两清了吧。”
“……啊?”
第十二章
“什么?”金针刺穴提神的副作用真大啊,看,自己都幻听了。
顾知还拍拍公子的肩膀,“我都想好了,以后就到西北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放羊牧马,再也不回中原了,这次救你算是危难之中吧,应该够报答你了,顶多再帮你安全抵达天水就好了。”
谢羽生摸出根金针,捻转着刺了听宫穴几下,觉得有信心不幻听了,“你再说一遍?我刚才可能是听漏了什么。知还,你愿来此和我同生共死,我……”
顾知还终于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
“我报了你的恩就完了啊,为什么要和你同生共死?”
“……你不是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要以身相许的吗?”
顾知还惊骇地发现,他可能一直看错了谢羽生。
有能力控制他人时言谈高深莫测那是心机深沉,没能力性命掌于他人之手时妄言那就是傻。
谢羽生不是心机深沉,只是傻。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杀之。”顾知还抽出短刀,贴在谢羽生的脖颈上,“我没说过以身相许,那是你自己说的。”
刀刃的冰凉让谢羽生愣住了。
这实在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体验,几乎算得上令人兴奋的刺激。
知还持刀的样子真是特别好看,有种凛然的美,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一点,他一定要把这条记下,日后再提,定然别有风味。
纵使在这种情况下谢羽生依然在想些别的,但他的嘴却自动地回答了顾知还的问题。
“但我并没有性命之忧,你就算把我从那里带过来也不能算报完了我的恩情,这二者并不对等。”
顾知还收刀入鞘,“所以呢?”
“你如果在这里杀了我,将会很麻烦,别的不说,单我刚才在你身上下的药就会指引知歌追杀你到天涯海角,顺带一提,知歌只是我的影卫,我不喜欢他,你不要想多了。”
顾知还并没发现他何时下药,这可能是唬人的手段,也可能是高明的技艺——考虑到那碗补身汤,他姑且信一次。
“相反的,我即将奔赴天水,战场上多得是机会让我变得半死不活,你就可以照原样救我一命,然后我们就两清了,君无戏言——不过我很伤心呢,知还,为什么你会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呢?”
顾知还奇道,“当了二十三年死士,谁会想继续做奴仆啊?”
“你都当了二十三年死士了,真以为自己还能做个普通的自由人吗?”谢羽生笑了起来,“留在我身边才是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
顾知还骤然冷了脸。
接下来数日,他都不曾与谢羽生交谈过一次。
浅苍城的城守客瑾南这几天过得相当恍惚。
他听说了西北的柔然进犯,好在浅苍位于天水西南,与南面诸城互为犄角,因此柔然放弃了这么一条攻打麻烦油水又不多的线路,他本以为可以安稳过几天日子。
然而,世间好事总有这么个然而。
晋王殿下从天而降,凭印信调走了此地粮仓堆积的所有存粮,他当然想过抵抗,因为这不和规矩,即使是亲王也不得随意干政——但那把抵着他脖子的刀实在太真实。
“你若是不肯干,我就换个肯的。打败柔然得胜归来后,你猜皇兄会追究浅苍城守因为害怕柔然进攻暴毙而亡这种丢了朝廷的脸的事情吗?”
他不敢猜,屈辱地同意了。
不过几天后,从横无关得到的消息令他稍感安慰。
横无关的副将张巍时和守将俞连山大吵一架,率领三分之一守军跟随晋王离去,前往天水。
俞连山一向以治下严谨在西北闻名,这下他真是面子里子输了个干净,对比得他个文官被武力强迫完全不丢人了。
“呃,义士为何一直打量在下?”张巍时汗颜地问道。
他是没太看懂顾知还整天冷着张脸保护晋王、晋王又笑眯眯地跟在他身边不断说些奇怪的话即使被刀比了脖子也不恼是什么关系,索性以江湖义士笼统而称。
“我有点儿好奇,你看上去挺聪明的,为什么会被他的话骗到天水去?”顾知还抬眼。
张巍时回头看了看正盯着他们这边的晋王,似有所悟,“这并不是欺骗啊。无论这一战结果为何,晋王殿下都会身陷天大的麻烦之中,这天塌了他都愿意在前顶着,我又怎能不追随其后。”
“……我原以为你们至少有点儿自己的思想,没想到你比他的侍卫们更无主见。你就这么想当他的奴仆?”
“主见?奴仆?噗,哈哈哈哈。”张巍时大笑起来,“不,这是我心之所向,他正好在那前方而已。职责所在,我始终下不了决心离开横无关。但要我无所事事地等着天水沦丧,百姓惨遭掠夺屠戮……万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