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维哲眼睛有些潮,他没再说些什么,只是闷闷跟他进了里屋。
这边厢,杨中元慢慢往府衙走去。他脚上的伤其实并不是很严重,就是走起来有点疼,所以才一瘸一拐的,但既然他们答应了程家,事情却要办好。
虽然不情愿,但虎头还是要放出来的。
杨中元皱着眉头来到府衙外面,正想同衙役说要找刘捕头,却听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杨小兄弟,来府衙有何事?”
杨中元回头见真是他,脸上顿时暗了下来:“实不相瞒,确有要事相商。”
刘捕头想起今日在街上听到的传闻,心里便有了谱,事到临头,这一次竟然还是重复了老路。
等两人进了府衙,杨中元这才抱拳冲他鞠了一躬:“刘捕头,这次我们家出事,全靠您出手相助,我跟阿哲感激不尽。对于来闹事的人,我们心里也十分痛恨,自然希望他能绳之以法,判个十年八年才好。可是……”
刘捕头叹了口气,见杨中元一脸为难,只好接过话头:“我听了传闻,也知道你们下午去了哪里,你们,是不是要撤诉了?”
杨中元面容一僵,好半天才苦笑出声:“刘捕头,您不愧是神捕,我还什么都未说,你便已经猜到了全部。是的,我跟阿哲都不打算告他了。实在对不起您,我们辜负了您的期望。”
刘捕头忙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不是你们都本意,我也知道你们心里才是最不好受的。杨小兄弟,无妨,待会儿我让衙役写了弃诉状子,你签了就可以走了。”
“谢谢您,刘捕头。我想问问,我们走以后虎头马上便会放出去吗?”
“不,因为当时你铺子里还有其他客人,所以他这也算是当众闹事,衙门好歹能再关他月余,约莫十二月中旬才会放他出来。”
听到他好歹能在里面被关一个月,杨中元松了口气:“能关上几天是几天吧,只希望他出来以后收敛一些。”
当杨中元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日头打西了。他眼见看到有个穿着破烂的小乞儿飞快窜进巷子里消失不见,心里便明了今天晚上程维书就能回家了。
如果可以,他和程维哲真的不想用这种方式来争取那些东西,毕竟虎头真的不是什么好人,而那个军师,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但他们也真的没办法,如果不答应,程维书一条命赔进去,他们便也真的不能离开丹洛了。
杨中元压下心里的不快,回头看了一眼丹洛府衙高大的门楣。
希望将来有机会,能让他永生蹲在监牢之中,哪里都出不去。
因为担心程维哲的伤病,所以韩世谦便留在了雪塔巷,眼看茶铺子没人操心,还得要他这个老家伙亲自出马,才能把局面稳下来。
晚饭过后,一家人都坐在空空荡荡的面铺里闲聊。
这里白天一直烧着炉灶,所以倒也十分暖和,就在韩世谦刚把一壶荣华煎上的时候,二毛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程维哲皱起眉头,他同杨中元对视一眼,低声问:“我不是让你回程家守着,程维书没有回来?”
因为不确定十三会到底会不会放人回来,程维哲还让二毛在程家门外悄悄守着,等程维书被放回来,就回家报信。
“不是不是,人回来了!”二毛喘了一口气,又说,“可却是被人抬回来的。”
“什么?”杨中元一惊,“十三会的人竟然这般不讲信用?”
二毛走进来,端起茶杯便灌了一口热茶,他又跑到门口仔仔细细关上房门,这才回来坐到程维哲跟前,神神秘秘道:“这个时候紫馨巷安静得很,十三会的人来得也低调,可他们到底抬了个大活人,等到程家开门把人迎进去,我就偷偷跑回去偷听了几句。”
程维哲一顿,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说了多少次最近不要再偷跑回去了,那家人对我们可没什么好感,万一伤了你怎么办。”
二毛吐吐舌头,一脸顽皮道:“没事,那狗洞只有我知道,也就钻过两次而已。少爷您放心,我在程家待了多少年,可比你知道好躲的地方。”
“下次不可如此鲁莽了。”程维哲摇摇头,拿他没办法。
“哎呀我还没说完,十三会只来了两个人,我偷偷跟着他们去了正堂,然后躲在外面听,你们猜怎么着?”二毛说着,特别来劲。
可是屋里几位却都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周泉旭正在陪着徐小天刻胡萝卜花,根本没空搭理这边。而韩世谦却也一门心思煎茶,虽然他看起来是在听二毛的话,却一言不发。
剩下两个年轻人,一个痛心疾首,一个满面温和,谁都没搭腔。
二毛被他们噎了一下,却还是声情并茂继续道:“我听到,那十三会的人说,二少爷杀人了!!”
“什么?”这一下,总算全家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二毛身上。
二毛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真的,他们说二少爷把军师杀了,所以按照他们帮会的规矩,人是能放回来,可也必须受点罪,所以他们挑断了二少爷的脚筋,让他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
杨中元十分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程维哲,却见他满脸都是沉思。
“他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再说也从未习武,怎么能打得过有武艺在身的军师?”程维哲低声道。
二毛摸摸鼻子,嘀咕一声:“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二老爷给了好多银子,才把那两个恶棍送走。”
一时间屋里人都沉默起来,突然,杨中元抬头道:“军师受伤了,或许是因为这个?”
程维哲一愣,想了想说:“我当时那一下砍得很使劲,但毕竟受了伤,所以也不知道他伤得如何。但维书却为何要跟他动手呢?还偏巧被十三会的人抓个正着,这也太……”
他剩下的话都没有说了,军师既然已经死了,程维书也受到这样的重伤,无论经过如何,都不是他们要操心的了。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伤好了,早早离开丹洛。
两日之后,被韩世谦起名为岑志清的二毛,背上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启程离开了丹洛。
他此次率先动身,是为了先行联络身在衢州的夏君然与尚泽,拜托他们帮忙找一所临时落脚的宅院居住。
程家的二少爷残废了,这算是一件大事,一开始程家瞒得很严,可后来还是有那多嘴的小厮往外面讲,顿时让有关于程家的流言满天飞。
这个年少有为的大好青年,曾经的程家继承者,一夕之间变成了残废,恐怕,他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会一一失去。
十日之后,白家的族长亲自拜访程家,用最强硬的态度退了程维书跟白佑夙的亲事。
一直在家养伤和计划以后事情的程维哲听了,不由撇嘴道:“这还真是白家人的一贯作风,落井下石,真是一点情分都不讲。”
无论外面怎么说,也无论程家人到底怎么想,总之连番的几场闹剧给程家蒙上一层阴影,就在这个时候,程维哲爹爹的忌日终于要到了。
这个时候程维哲身上那些瘀伤痕迹虽然只消下去些许,但伤却已经不疼了,程维哲这一次光明正大带着杨中元回了程家,他要亲眼看着程家那些人跪在他爹牌位前,一个个诵经念佛,不管虔诚不虔诚,就算是跪着,也要跪满七日。
第090章:报应
宗祠里面供奉了程家所有的祖先,一个个牌位整齐摆在供桌之上,诉说着整个家族繁荣至今的历史。
第二排最右边的那个位置,便是程维哲爹爹林少峰的。
以前每一年的清明,程维哲都会进来,先是跪拜程家祖先,最后仔仔细细把林少峰的牌位擦干净。
今年的清明也是一样的,然而只有八个月不到,他便又回到这间阴森森的宗祠里,跪在爹爹牌位面前。
三年了,距离爹爹闭上双眼,已经过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程维哲跪在蒲团上面,他双手合十,双眸紧闭,在心里默默把想说的话一一讲给爹爹听。
爹,我现在过得很好,等七日过去,我便能带你离开这里,永远都不再回来。
爹,小元又回来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他吗?我们两个在一起了,将来会一起供奉您。
爹,儿子,想你了……
温热的眼泪从他眼角慢慢滑落,程维哲没有去擦,他也不想去擦。
爹,这些叫你不好过的人,现在跪在你面前了,你高不高兴?
一阵冷风突然穿堂而过,牌位前面燃着的长生烛忽明忽灭,仿佛逝者无声的叹息。
杨中元跪在程维哲身边,他倒是没有闭上眼睛,反而认真地盯着林少峰的牌位看。
愿峰叔来世能一生顺遂,平平安安,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恩爱不休。
相比他们两个的虔诚哀伤,另外三个一同跪在林少峰牌位前的中年人可就没这么淡然了。
因为是专门为林少峰做忌日,所以他的牌位被单独摆放在一个方桌上,前面点着两根白色的长生烛,也燃着三根线香。
按照长幼有序的规矩,前面正中央的便是程赫,白笑竹跟程耀一左一右跪在他身旁,正低着头沉默不语。
程维哲跟杨中元跪在他们身后,只要睁开眼睛,便能清清楚楚看到他们的样子。
在他们三个人里,程耀算是比较好的那一个,虽然因为长子的事情令他瞬间苍老了许多,可却还是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上,闭目不言不语。
而最左侧的白笑竹,则是他们几个人里面看起来最糟糕的那一个。
自从程维书腿断了之后,一直都是他这个做爹的忙前忙后照顾,伤在儿子身上,却痛在他心里。如今再看白笑竹,哪里还有当年那个风采卓绝的样子,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病秧子。
他脸色蜡黄,身形消瘦,一身长衫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仿佛身上只剩下骨头架子,一头原本漆黑的长发也枯黄凌乱,鬓间夹杂的白发已经怎么都掩盖不住,看起来就如卧床多年的老人一般。
程维书是他的命,一旦他出事,白笑竹很快就撑不住了。
跟他一比,做父亲的程耀要好得多,他毕竟是家主,一家子的事情都要让他操心,他要是垮了,那这个家就算完了。
然而跟他们两个都不一样的,却是程赫,因为宗祠里好歹还有其他人在,所以他并不惧怕,面容里反而带着不耐与冰寒。
他不想在这里面多待一刻,这里阴森森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那些人目光里慢慢都是嘲弄,嘲笑他到头来一无所有,落到这个下场。
程赫几次想要起身,却被程耀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哥,宗祠之中,容不得你放肆。”
程赫冷笑,他满不在乎回头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儿子,突然说:“我就算跪在这里,又能怎么样?”
程维哲并不理他,他一门心思悼念爹爹,对于程赫的挑衅完全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白笑竹突然一巴掌扇到他脸上,用嘶哑的声音恶狠狠道:“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
从小到大,就算那日在正屋被这几个人羞辱,程赫也从未挨过打,而白笑竹的这个巴掌,却仿佛最锋利的那把刀,直直刺入他的心坎里。
整个人,他喜欢了整整三十年。年少时相识,后来阴差阳错,他们成了这样的关系。即便如此,程赫也依旧对他有求必应,觉得他是最好的那个人。
可是到头来,白笑竹说翻脸就翻脸,他跟他那个好弟弟把他一个人关在竹园不闻不问,彻底让他对生活绝望。
程赫眼睛里闪着怒火,他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把原本身体就不好的白笑竹直接打得躺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你活该,你看看你那个残废儿子,哈哈哈还想让他孝顺我,我呸,他以后路都不能走了,能孝顺谁啊!”
“谁让你打他的!”程赫话还没说完,就被程耀提着领子一把拉起来。
他年纪比程耀大,又是一身细皮嫩肉,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瘦得不成样子,轻而易举就被亲弟弟提起来。
程耀最近烦心事太多,他以前一直压抑自己的脾气,现在,他也不用再压抑什么了。
想到儿子痛苦的样子和断了的腿,转头看着自己的结发伴侣趴在地上瘦弱不堪,程耀心底里最后的那点忍耐彻底崩溃,他一拳狠狠打在程赫脸上,顿时把他打的眼冒金星。
“你……你凭什么……唔!”程赫忍着脸上的剧痛伸手去抓他,可程耀一双手仿佛坚硬如铁,他根本挣脱不开。
霎时间,原本寂静的宗祠里便传来拳头击打在身体上的钝痛声。
程维哲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局面,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微笑。
程家的列祖列宗都睁开眼睛瞧瞧吧,瞧瞧程家现在的掌权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程耀打了很久,直到程耀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了,这才松开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
白笑竹爬到他身旁,挨着他沉默不语。
下一秒钟,他们两口子就这样肩并着肩,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那哭声十分压抑,杨中元跟程维哲默默看着他们,心里也不知道是畅快还是茫然。是,程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程维哲是恨他们,可是现在无论他们怎么样,他爹却再也回不来了。
杨中元伸手握住他的,低声道:“就让峰叔这样看着吧。他们自己作孽,怨不得别人。”
第二日,他们早早又一同来到宗祠。这一次程赫被程耀用麻绳死死困住手脚,他嘴里塞了棉布,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得僵直着脊背看向林少峰的牌位。
上午还好,可是等到了下午,程赫便一点一点,开始慢慢颤抖起来。
他身上的伤虽然上了药,但程耀却毫不留情,打他的时候下了死手。他现在只能这样跪着,浑身上下的伤仿若火烧。
程赫半垂着眼睛盯着林少峰的牌位看,仿佛依稀能见那个英朗的面容嘲弄般地笑话他:“程赫,你以为最亲的弟弟从来不把你当兄长看。你最爱的那个人,根本打心底里瞧不起你。怎么,你如今尝到了我当年的滋味,好受吗?”
好受吗?
当然不好受。
程赫使劲挣扎起来,他嘴里塞着棉布无法出声,只能支支吾吾哼哼唧唧。
程耀如今对他半分耐心都没有,他一巴掌打到程赫脸上:“老实一点。”
然而程赫仿佛着了魔,他不停挣扎,最后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他听到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个人都在嘲笑他的无知无能,一个个阴森可怖的面孔从他眼前闪过,他仿佛已经看到拎着锁链的黑白无常在向他靠近,想要索取他的命。
程赫浑身滚烫滚烫的,他摇摇晃晃跪在蒲团上,突然害怕地流出眼泪来。
就算嘴里塞着棉布,在场的其他四个人也能听到他使劲的求饶。
他在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可是,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一无所有,亲情单薄,亲骨肉已经跟他脱离关系,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他自己。
平生第一次,程赫绝望了。
七日之后,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的程耀与白笑竹走出祠堂。
程维哲跟在他们身后,依约递上一张薄薄的纸,那是他们跟程家定的契约,保证不会用人证去告程维书。
白笑竹颤抖着接了过去,紧紧捂在怀中。
“维哲……”程耀低声叫着侄儿的名字。
程维哲抬头看他,阳光下青年人英俊的面容是那样耀眼,他面无表情道:“我说到做到。二叔,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今日之后,我便不是程家子嗣,您多多保重。”
他说罢,牵起杨中元的手便要离开,在他们身后,一个小厮慌张跑来:“竹老爷,二少爷又寻死了,你快去看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