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迁名册这件事,轻易是办不了的。
杨中元垂下眼帘,他知道程维哲有一段时间跑了户政所问了好几次,可每次人家给他的回答,想必都不是太好。大梁安定百年,衙门对百姓的管理自然越来越正规,像程维哲这样,正正经经富家公子,高堂尚在,亲族兴旺,想要独自一个人迁出名册,是根本不可能的。
大梁讲究法制,却也要依靠族规。
对于每一个家族来说,子孙晚辈,势必要孝顺长辈,要顺从,听话,不可反抗。
程维哲在几次问完没有得到答案之后,就知道想要迁出来,靠他一张嘴,是办不到的。
但他又绝对不想一辈子被压在程家这个牢笼之中,所以,当时他就下定了决心。既要离开,那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
可杨中元并不像让他舍弃那些东西,那是林少峰留给他的,他不想让程维哲失去一丝一毫。
想到这里,杨中元也坚定信念,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程维哲回到程家的时候,刚过了午后,这个点钟,他那个父亲一向都是在午睡的,所以找他的,必定不会是程赫。
程维哲跟着小厮一路往主屋走去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
等到他看到白笑竹一身白衣坐在主屋花园中时,却仿佛一点都不惊讶,只问:“叔父,找我何事?”
第064章:连环
白笑竹淡淡扫他一眼,指了指桌旁的椅子:“维哲,来了啊,坐。”
程维哲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面上却带着笑,走过去坐稳之后,才说:“许久未见,近来二叔和叔父身体可好?”
“好,我们都很好,”白笑竹嘴角露出浅浅笑意,他认真盯着程维哲看了一会儿,又说,“维哲,为何最近都不归家了?”
我回不回家,想必程家的小厮早就打听清楚说给你听了吧,这有什么好问的?
程维哲心里嘀咕,却认真回答:“铺子里事忙,又有朋友最近病逝,所以也没得空闲回来。劳烦叔父担心了。”
白笑竹点点头,想了想,道:“维哲,叔父上次说与你听的事情,你考虑如何?”
话说到这里,程维哲便知道白笑竹叫他回来是何意了,但他却佯装不太明白,疑惑问:“何事?”
其实这个家里,除了程赫,人人都是聪明人。
白笑竹知道他心里有数,却明白人装糊涂,也没有戳破,仍旧耐心道:“是我本家侄儿的事情,佑夙真的是好孩子,学识好,人品佳,跟你真是良配。维哲,你打算如何?”
学时好听传说是真的,人品佳……也只是表现出来的那些罢了。这样的人,程维哲自认“配不上”,也压根不想招惹。
“叔父,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对与四少几乎没什么印象,我也并不认为我们很合适。今日既然叔父旧事重提,那我也再郑重讲一句,我不同意这门亲事,还望叔父体谅则个。也好早日给四少定下姻缘。”
程维哲站起身,郑重冲白笑竹行了一个礼,然后直起身,居高临下低着头看白笑竹。
白笑竹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马上给出答案,他只是摸索着茶杯的鎏金沿口,沉默不语。
场面一时间凝重起来,程维哲没有走,白笑竹也没讲话。
程家这么多人,程维哲最看不明白的其实是程耀,其次才是白笑竹。可程耀虽然跟他半分不亲,却从未做过害他之事,他的心机与城府,对付的都是生意场上的敌人。
而白笑竹,却不是这样了。
所以这一刻,程维哲虽说不至于非常紧张,但却也放松不了。白笑竹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程维哲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生气。
平心而论,如果他是白笑竹,他肯定不会愿意自己的亲侄儿同已经被他夺去身边一切的人在一起的。
程维哲低头看着他,白笑竹却在端详那杯茶。
好半天,白笑竹才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会不喜欢佑夙,我也有责任的。”
程维哲挑眉,没说话。
“这些年你爹去了,我也只顾着照顾年幼的安儿,没有多关心你,你心里对我有意见,我也无话可说。”
瞧瞧,他一个弱冠的青年人,难道跟总角孩童计较不成?这话看起来是在自责,实际上却把自己摘了出去,错的反倒成了程维哲。
“叔父快别这么说,我已经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事业。程家这么大,叔父又要操心家里又要操心生意,维哲还担忧您累坏了。我这里,我自己能顾得好,不用叔父多多操心。”
白笑竹这才抬头笑笑,指了指椅子:“坐下说吧,站着像什么样子。”
程维哲坐下,不等白笑竹讲话,又说:“叔父,我听传闻,四少是个很有抱负的青年。而我也就想守着我的茶铺子度日,他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他不屑于顾。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对于我的心意,我十分感激,觉得无以为报,还望叔父替我感谢一句,祝他早日另觅良缘。”
他这话说的,简直把自己落进尘埃里,不仅回绝了白佑夙的提亲,甚至还给白笑竹做作下保证。他就守着茶铺子过了,程家一切,他都无心沾染。
白笑竹眯起眼睛,扭头看向他。
程维哲一脸坦然,他说的是实话,根本就不慌张。
白笑竹看了他好半天,突然笑出声来:“呵呵,维哲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这么倔。行了,佑夙的事情,我会替你好好回绝。维哲,你要记住,你是程家大公子,切不要再贬低自己了。”
程维哲接的顺嘴:“知道了叔父,劳您费心,侄儿感激不尽。”
白笑竹点点头:“如果不忙了,多回来住,你父亲一个人也挺寂寞。”
寂寞……?说程赫吗?不,他这位父亲大人看不见自己,根本不会想念,但是一天看不见自己的坤弟,那就……恐怕才会寂寞吧!
“劳叔父记挂,那侄儿这就告退了。”程维哲说着,又站起来向他行了个礼。
白笑竹摆摆手:“去吧去吧,你们都大了,都不愿意跟我们这些老人家聊天了。”
程维哲嘴里说着“哪里的话”,脚下却丝毫不停,片刻间就离开了主屋。
他走之后,白笑竹扭头看了一眼池子里自由自在的锦鲤,淡淡道:“还不出来?”
他话音落下,只见另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从假山后面闪身出来,脸上满满都是愤怒。
“小叔叔,他为何这个样子?这样三番五次拒绝,简直是看不起我们白家。”白佑夙在外人面前一惯彬彬有礼,可白笑竹却不是外人,是他亲叔叔,他说话自然不用那么顾忌。
白笑竹看了他一眼,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跟前:“好孩子,我们白家还犯不着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求着他,再说,他到底没什么本事,偌大的家业也继承不了,你这是何苦。”
白佑夙小时候经常来程家,他不仅长得跟白笑竹最像,也同样相当优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难得的佳公子。所以白笑竹也对他多有偏爱,对他的态度自然比对程维哲亲昵许多。
“可是……小叔叔,我真的很喜欢他。再说,他自己开个茶铺,不也开得挺好,您别这样说他。”白佑夙自己怎么讲无所谓,可听白笑竹这样说程维哲,便有些不太高兴,软软反驳了一句。
听到这话,白笑竹眼睛闪了闪,没再把话题纠结在程维哲身上,反而说:“佑夙,你是白家这一代叔叔最喜欢的孩子,我自然希望你有锦绣良缘。程家的事情你多少也知道,你跟他,其实没什么可能,你何苦这样难为自己?叔叔会心疼的。在叔叔心里,你跟小书小安,都是我的孩子。”
被叔叔这样掏心挖肺讲一句,白佑夙十分感动,他拉住白佑夙的手,道:“小叔叔,你最好了,你如果是我亲生父亲,那该多好。”
白笑竹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状似不经意地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跟小书一起长大,感情一直很好,你要是同他定亲,那不就真成了叔叔的儿子?”
白佑夙知道程维书喜欢他,也知道程维书跟程维哲讲过,但他却并不知道程维书当着全家人的面都说了。他只以为白笑竹说的是玩笑话,可却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小叔叔,我跟维书是好兄弟,您莫要打趣了。”
白笑竹摸着他的头发,语重心长道:“佑夙,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如果每个人喜欢的那个人都喜欢自己,那世间哪还有那么多怨怼与憎恶?叔叔知道你心思单纯,其实你对维哲的感情,也不过是年少时的崇拜罢了。伴侣伴侣,我们要找到,是能陪伴自己左右,跟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你仔细想想,谁跟你,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他说的都对,这些道理白佑夙也都懂,可他不甘心,也不满足。
这世界上,只有他拒绝别人,没有别人拒绝他的道理。程维哲三番两次这样,更是将他心底里的那些最阴暗的东西激发出来,再也收不回去了
“小叔叔……我知道了。”白佑夙低着头轻声念着。
白笑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十分温和:“去吧,去看看小书有没有好好算账,好孩子,你且仔细想想。”
白佑夙起身,弯腰抱了抱白笑竹的肩膀,然后才转身离开了主屋。
在接连送走了两个晚辈之后,白笑竹渐渐放松起来,他闭着眼睛仰头感受美好的秋风,等了片刻,才突然开口道:“死小子,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爹,还是您老最精明了。”一个穿着浅蓝锦绣衣袍的年轻人从亭子后面窜了出来,跑到白笑竹身边。
这人,赫然便是程维书。
白笑竹给他倒了一杯茶,用衣袖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才笑着道:“你都听到了?”
程维书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眼神有些飘忽,并没有看向自己的爹爹:“听到了……”
白笑竹多了解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你哦,这有什么好别扭的?佑夙现在喜欢谁,不过是年少无知罢了。等他跟你成了亲,同你有了孩子,喜欢的自然只能是你一个人。我儿子这么优秀,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程维书此刻完全没了那天气冲冲对爹爹发脾气的样子,而是乖巧的像个最听话的儿子:“爹……你说,佑夙能同意跟我定亲吗?”
白笑竹笑笑,脸上满满都是笃定:“你相信爹,你想要的,爹都能给你争取到。佑夙还小,我多同他说说,他就自然会想通了。你这些日子记得多陪陪他,他知道你的好,自然不会再惦记你大哥了。”
程维书紧紧攥着手,面上却说:“我知道了爹。我会好好做的。”
说罢,他扭过头去,不叫爹爹看到自己阴沉的脸。
刚才白佑夙那一句“我真的很喜欢他”,他听了如遭雷击,可片刻之后,他又清醒过来。
这一切,都是程维哲的错,白佑夙那么好的人,肯定是被他迷惑,才会识人不清。
第065章:异类
程维哲出了主屋,原本是想直接回雪塔巷的。
可程赫却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往主屋来,偏巧看到了他。
程维哲想假装没看见,结果程赫气哼哼叫他:“你还知道回来?”
“父亲,近来安好?”程维哲不理他的话,只是客气问。
程赫瞪了他一眼,冷哼一身,背着手往边上凉亭走去:“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真是倒霉啊,程维哲默默这样想着,却还是跟他去了凉亭。
程家的主人少,所以园子里的凉亭也经常用不着,下人们不往这边走,主人们也只在自己院子里待着。
这个时候,凉亭里只有父子俩,一个坐着,一个靠着亭柱站着,谁都没看谁。
好半天,程赫才问:“二毛最近经常出去,你叫他走到?”
程维哲挑眉,漫不经心回答:“恩,我铺子里忙,叫他过去盯着。”
程赫见他这个态度,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你那个小茶铺子,能有什么事情忙?”
他说完顿了顿,又道:“你叔父叫你回来,是有什么事?”
程维哲冷笑,就知道他关心的其实还是这个,于是说:“他还是说上次那门亲事给我,我没有答应。”
其实这件事情,整个顺序就是错误的。长辈之命,媒妁之言,晚辈要想谈及亲事,那是肯定要长辈来操心过问的。
可程家这里,却是白笑竹直接找的程维哲,根本连程赫的意见都没问。
白笑竹对程赫为人看得十分透彻,也多少了解程维哲,知道就算程赫答应了,程维哲闹得鱼死网破,也不会妥协。
所以他压根没问程赫,先找上的,就直接是程维哲。
况且,他的本意,也就不是促成这件亲事。他无非就是想让白佑夙看看,程维哲是个多么冷漠无情的人罢了。
然而这事情到了程赫这里,他却怒道:“你怎么自己就拿了主意?这事也不过问父亲一声?”
他埋怨的,永远都是不喜欢的儿子。
程维哲对此已经懒得说什么了,听了这话,却十分犀利道:“哦?可是叔父问的是我的意见,他难道没有先同您说吗?儿子以为您那边已经拒绝了,叔父才来找我询问的。”
被程维哲用白笑竹堵了一句,程赫的脸色顿时铁青起来,他大声喘着气,好半天都没有找出半句话反驳。
在程家这个像牢笼一样的氏族里,正出长子却生就这样一副德行。程维哲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又说:“哎呀,可能叔父事情太忙,无暇同您说这个事吧。对了父亲,我听说咱们家的米行又在千城开了一间铺子,没请您去吗?”
接连被儿子这样明里暗里讽刺,程赫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出来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大人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操心。总之,我要你答应你叔父提的亲事,跟白家定亲,多难的的机会,你怎么能不答应?”
程维哲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说:“父亲,我不喜欢那个人,我为何要答应?就因为他是白家的人?”
程赫再度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嘴,便有些动怒:“你看看你是个什么态度,有你这样跟长辈讲话的吗?也不知识谁教的你……”
“谁教的我?可不就是父亲您吗?”程维哲淡淡止住了程赫的话,然后站直身体整理一下衣袖,“这门亲事,我已经回绝,就到此为止了。您还有什么事?没事儿子就先行告退,铺子里事情忙。”
自从程维哲在外面过活很少回来之后,程赫想教训他几乎是难上加难,一个是碰不到面,再一个,他现在也说不过程维哲了。
听到程维哲这句话,他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就连脸都憋红了。
这是被气的。
程维哲半天等不到他讲话,回头一看他那样子,心里顿时就松快起来。说他不孝也好,冷漠也罢,对于这个亲生父亲,他真的半分好感都无。
但其实人年幼的时候,对父亲爹爹多少会有些孺慕之情,可程赫对他的态度太糟糕了,他心底的那种厌恶与不喜,总能叫敏锐的孩童感受到。年少时的程维哲,从期盼到无动于衷,最后终于渐渐死心,对于这个父亲,他再难产生一丝半点的亲情与温情。
这个人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这个人。
就算对方担着父亲这个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名头,可程维哲又不是草包,任由对方把他指使来指使去,毁掉事业不说,甚至终身大事也都毁掉。那不是愚孝,那是愚蠢。
程维哲最后冷冷看了程赫一眼,便头也不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