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可以毁灭一个圣人。
滕逍逐渐变得跟斩断七情六欲后一样沉静清冷,对任何事都波澜不惊,这次得逞的是时间。
滕逍对自己那段时间很厌烦,恨不得倒退时间重新来过,他不想放任自己继续冷下去,生怕再次见到祖麒的时候物是人非,于是他开始放任自己回想往事。
滕逍的回忆里九成九都有祖麒,两人甚少分开,除了他斩除情、欲那阵子。跟祖麒在一起的时候,滕逍从来没觉得时间太快,两人说话或做事都有一种绝佳的默契,现在回想起来,十分的温馨美好,不知怎地,滕逍脑子里竟想到“相濡以沫”这个词。
所以现在祖麒不在,滕逍才感觉到,长生是多么寂寞,再好的法宝、再华美的风景都成了云烟,时间会冲淡一切。
滕逍越来越思念祖麒,一开始还会下意识不去想他们关系最不好的时候,慢慢地,有祖麒的画面全都不放过,不断回想祖麒神殒时,他身上淋漓的伤口、深藏着留恋不舍的眸子和他说的话。随之而来的是不解、疑惑和茫然。
祖麒那句话如果是对一个女子说,意思再明显不过,但是对他?滕逍有些不敢想。
明明是两个男人,祖麒怎么会喜欢他呢?他明明是个男人,虽然长得不够阳刚,却没有丝毫女气,滕逍总觉得有些荒谬,下意识逃避祖麒可能对他告白了这件事。可能是祖麒身边的女人太少,又没有能配得上他的,所以会对一直陪伴的自己产生那种错误的想法吧,或许那只是两人亲密无间太久了,祖麒的占有欲作祟,错误地认知了自己的感情。
此时距离祖麒身陨,已经过了一千年。
滕逍情绪不虞,因此独自信步出了蓬莱仙岛散步,这一日行至一处深山。此处山水秀丽,草木繁盛,灵气还算充裕,有不少草木动物精灵修出神识,并能化成人形。小妖们见谷里来了陌生人,纷纷躲藏起来,在暗处偷窥滕逍,并互相窃窃私语。
滕逍并不多在意,信步前行,兀自思索。
他的正前面是就是断崖,崖下一道飞瀑,瀑下聚成一汪寒潭,水流自崖上留下来的时候水花四溅,会溅到离岸边太近的人身上。滕逍像是没注意到前面已无路可走似的,步伐保持匀速,瀑布流下来的水已经溅到了鞋子和衣服上,滕逍也不在乎。
“不要再走了,前面没路了。”一个女声忍不住提醒。
滕逍恍然不闻,步伐分毫不乱。
后面一个女子冲过来想要抓住滕逍衣襟拉他一下,却抓了个空,再看滕逍一脚将要踩入寒潭,捂上双眼不忍再看。
这寒潭的水冰冷彻骨,附近的小妖掉进去就爬不上来,已经有许多妖精殒命于此了。他们不过是只能化形的小妖,法力低微,因此女子靠近这潭水阻止滕逍已经是莫大的勇气了,根本不敢再靠近半步。
等了好一会也没听到落水声响,挪开手睁眼一看,滕逍踏在水面上如履平地,鞋子和衣衫上一点湿的痕迹也无,他将瀑布当做阶梯,顺着瀑布就走上了断崖,看似走的缓慢闲适,实际上眨眼间就消失在女子视线内。
女子看的呆愣,“好厉害啊。”
“灵儿,你离寒潭太近了,快回来啊。”后面另一个女声道。
灵儿听罢笑着转身,“知道了,我小心着呢。别躲了小白,出来吧,人都走了。”
一个粗壮的大树后面走出来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眸如秋水、唇如仰月,容貌清秀、体态娇弱,眉眼间有股绵软气,不如叫灵儿的姑娘明媚动人,倒也别有一番楚楚的风味。
滕逍一走,山谷里慢慢恢复了热闹,小妖们纷纷跑出来,采果子捉小兽,说笑打闹,倒也和谐。
灵儿是只小狐狸精,小白是只白兔精,两人都是化形没多久的小妖,一个温吞一个活泼,很能想处的来。
灵儿道,“你说刚才那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从来没见过他。”
小白嘟嘴道,“谁知道呢,他都不理你呢,你不生气吗?”
“不气啊,一点都不气,”灵儿突然捂住有些发热的双颊,“他长得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人,你说他还会来翠微谷吗?”
良久没听见回话,灵儿从幻想里回过神,“小白你怎么又发呆了?”
小白呆愣愣看着她身后,脸色红红的。
灵儿疑惑,以为是哪个小妖想欺负她俩,回头一看,也愣了。
身着宽大白袍的男人消无声息自上轻飘飘落下,白袍和未束的长发微摆,容貌姝丽、身姿修长,看起来高洁无尘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他专注地看着小白,道。
小白嘴唇蠕动,目光和滕逍一碰便低下头去,双手绞在一起,十分不安羞涩的模样。她心中欢喜,心脏砰砰跳,十分想告诉她,但又怕自己一开口就结巴的说不出话来,使劲平复着呼吸。可是越想平静心脏就跳的更快,不禁自我厌弃起来,眼睛一湿,直接掉泪了。
还是灵儿率先回过神,“她叫白婉儿,我叫灵儿。”顿了顿,又飞快问了一连串的话,“你刚才好厉害,法术真好,我和小白都做不到的;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滕逍没去回灵儿的话,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递到白婉儿面前,“婉儿,别哭了。”
女孩子哭的时候如果有人哄着,反而会哭的更厉害。白婉儿也不接手帕,蹲下将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就哭起来了,哭的伤心又可怜。
白婉儿爱哭不是一两天了,以往灵儿都会耐心哄她,今天却有点不甘愿,但到底小白是自己朋友,心里纠结了一下,蹲下身拍拍她的背哄。
“小白,不要哭了啊。”
“都怪他,我帮你打他好不好?”说着,真的拍了滕逍一下,滕逍竟也没躲。
白婉儿抬起头,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道,“不是……没欺负我……是我……太笨了……”
滕逍徐徐叹气,神态落寞,喃喃自语道,“你总是在哭,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白婉儿长相只算清秀,在妖精中相貌偏下,滕逍却对她与众不同,甚至为她失神,原因是白婉儿长得极像滕逍的妈妈。
滕逍妈妈名字里也有个“婉”字,长相跟白婉儿一般无二,声音也像,明明嘴唇自然上翘、看着讨喜却是个爱哭胆小且怯懦的性格也像。
在滕逍记忆中,滕妈妈总是在哭,不开心也哭,开心也哭,他成绩不好也哭,和滕逍爸爸吵架了也哭。一开始滕爸爸还如珠如宝地哄,后来就时不时厌烦。滕逍小时候看着妈妈哭也跟着哭,后来长大心疼她,恨不得将害她妈妈哭的混蛋统统打死,可惜最混蛋的那个是他亲爸。
滕逍好久没想过家了,听到白婉儿声音的时候,前世的记忆突然就浮出来了。回想前世,滕逍爸妈的在滕逍脑中依旧清晰,清晰的让滕逍自己都诧异。
于是滕逍停下脚步,他想,如果能将这个女子庇护在他羽翼下,让她变厉害一些、强大一些,她或许她就不会总是这样容易被伤害。
73、翠微谷
滕逍在翠微谷留了下来。
他站在寒潭旁,手指拈着一枝干枯的树杈一挥将其变成几间小小木屋,推开门,屋里桌椅床帐俱全,朴质又有意趣。
住在翠微谷的日子滕逍难得心情好了一些,平日教给灵儿和白婉儿一些法术,当然,主要是白婉儿。滕逍对白婉儿极好,只要他能想到的,都为她安排妥善了。
让滕逍头疼的是,白婉儿并不是个愿意变强的人,她更乐意依赖滕逍多过自己学,她是个菟丝花一样的女人,跟滕妈妈一样。而且还不能说重了,白婉儿心思非常敏感,滕逍稍微说重一句话她就开始掉眼泪,滕逍时隔多年,又尝到了这种无奈的感觉。
滕逍对白婉儿是不一样的,但并未不一样到他会永远护着她的地步,白婉儿毕竟只是长得像滕妈妈,并不是真的,滕逍不会想看到另一个成日哭泣不休的菟丝花滕妈妈。
这一日,滕逍在木屋里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两个姑娘来,太阳都已经升的高高的了,滕逍倒也不气恼,只是对两人态度略有不满。
又过了会,灵儿气喘吁吁跑进屋,满面愧疚,“抱歉,让您久等了,灵儿她今天不舒服,我代她像您道歉。”说罢深深鞠了一躬。滕逍说明白不会收她们两人为徒,又不说自己名讳,灵儿只好用敬称。
滕逍微皱了眉头,对白婉儿更不满了。这半月白婉儿连体内灵气都运行不畅,一个控火术学的七零八落,滕逍便说了她几句重话,今天就连来都不肯来了。
滕逍冷着脸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
灵儿小心翼翼道,“那今天……我们还学不学了?”
滕逍本想说不学,可看见灵儿期待渴望的模样又犹豫了。灵儿为人开朗大气,好学且敏思,时常能举一反三,资质很好,更难得心地纯澈善良,对白婉儿很照顾。
滕逍刚要开口,只听灵儿又说,“不学也可以的,您这些天一直教我们,什么事儿也做不成,是灵儿冒昧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滕逍点头应下,反正他确实打算拒绝的。
灵儿话虽如此说,滕逍点头的时候不是不失落的,但她很快拾掇好情绪,转身出门。本来滕逍看重就是白婉儿,她能捎带着学法术就该知足了。
灵儿一走,木屋又安静下来,滕逍半躺在窗边椅子上自顾自发呆沉思,也不知想些什么。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于滕逍不过两息间,灵儿又蹭蹭跑来了。不同的是这次一手兜着衣襟子,进屋直奔滕逍,给她看自己衣襟里兜的东西。滕逍一看,原来是野果子。
灵儿看来有些狼狈,发丝汗湿地贴在额头和衣领子里,衣裳凌乱且被挂破,竟还无所觉地傻笑着请他吃野果。“这果子很甜很好吃的,您尝一尝。”
滕逍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没有一分要动弹的模样,灵儿不禁越来越尴尬,愣在了当下,嘴角强撑着的弧度摇摇欲坠。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为什么对小白那么好,却对她送的果子碰都不碰呢?难道她真的比小白差很多么?
滕逍并不想领情,说实话,他没打算跟这个姑娘距离过近。然,或许是这个姑娘期盼的眼神太亮了,她的失落和强撑着的坚强又太可怜,让滕逍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在看了一眼灵儿衣襟里的小野果之后,滕逍愣了愣,一抹怀念之色浮上面庞,手控制不住去拿了一个。
那果子小小一只,艳红色泽很是诱人,看起来可爱的很。看在滕逍眼里,却又不同的意义。
这果子长得跟九灵云果有些相像,但也仅仅是相像而已,它只是普通的野果,跟九灵云果是不能比的。
九灵云果是祖麒送给滕逍的,他很是珍惜,后来玉佩空间被混沌珠毁了,九灵云木也不知所踪。和九灵云木一起没了的,还有那栋木屋,里面有关于祖麒的很多痕迹,滕逍这些年一直很怀恋。
“坐吧。”滕逍轻轻叹了口气,“谢谢你为我摘的果子,下次不必了。”他将果子放在嘴边,齿贝轻咬,一股甘甜的汁液顺着流进嘴里,确实很甜,不知道九灵云果是不是也是这个滋味。
“为什么?”灵儿疑惑,“如果您喜欢的话,我会常常给您带来的。”
滕逍又咬了一小口,咽下,叹道,“傻姑娘,这果子有毒,你这样乱来,是怎么活到那么大的?”
灵儿吓得跳起来去抢滕逍手里的果子,滕逍一侧身躲过去了,灵儿吃了不少果子,此时也毒发了,猛地一阵头晕目眩,向前倒去。滕逍忙用法力虚空托住灵儿,将她放在自己椅子里,顺手喂了一颗解毒仙丹,然后将随着灵儿动作掉了一地的果子一一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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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儿修为低下,醒过来的时候月色已经盈了满天,她躺在一张小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白色羽衣,很暖和。灵儿下榻站起身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桌上放的那堆红色果子捧起来想要扔掉,并暗暗责怪自己鲁莽,不知这果子是有毒的就拿来给他吃。
木屋一尘不染干净得很,灵儿四下看了看,捧着果子出了门,站在门口把果子一只一只全抛进了寒潭,方拍拍手满意了。
“你醒来了。”
灵儿转身,看见滕逍正坐在木屋旁一株树下,一手拿着一根翠绿的竹子,一手用刻刀比划着。那棵树灵儿看了半个月,并没有什么稀奇,今日才知道它在月光下竟是发光的,从树身、树枝到叶子都散发着莹白色柔和的光晕,衬得树下的白衣青年脸上和手指的肤色都透明了。灵儿双手捧住脸,有些怀疑自己还在梦中犹未醒来,想至此,连大口呼吸也不敢了,生怕喘气声音过大,打断了这美梦。
“愣着做什么,既然醒了,就回家去吧。”滕逍淡淡道。
灵儿回过神来,又使劲眨眨眼,想了想再次蹬蹬跑进屋里,将踏上那件白色羽衣抱住跑出屋子来到滕逍身前,“夜里风凉,您披件衣服吧。”说罢将衣服递过去。
滕逍顿了顿,继续将手里的竹子削成五寸长短,“我不冷,你穿着吧。”
灵儿垮下脸,“是不是因为我碰过您就不要了……对不起……”
“……不是。”滕逍道,“那只是一片树叶而已,你不要就扔了吧。”如果是他的衣服,根本不会让她碰。
灵儿忙将羽衣穿在自己身上,摸着上头柔软的羽毛惊叹,“您真厉害,肯定活了很久了,法力才这样高明的,竟然能用树叶变成那么精致的衣服。”
滕逍点点头,没说什么。
灵儿头一次发现,她从小呆到大的翠微谷夜色这样美,就连大家一直讨厌的寒潭映着天上那轮明月也美得惊人,她有点舍不得回去了,遂整整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滕逍说起话来。
“您明知道那果子有毒,为什么还要吃啊?吓我一跳呢。”
“您叫什么名字啊,可不可以告诉灵儿?很不公平啊,您都知道我的名字……”
“……好吧,您不说就不说吧。”
“这棵树为什么发光啊,它是什么树?我从来没见过呢。”
“您在做什么,为什么给竹子钻孔?好好的竹子就这么毁了,多可惜啊。”
……
滕逍:“你不困吗?”
可能是月色壮了灵儿的胆子,滕逍三番五次逐客令都没能赶走她,她继续笑眯眯道,“您不经常说话呢,也不笑,这多闷呢,不无聊吗?不寂寞吗?让灵儿陪您说说话吧,随便说什么都成。”
滕逍动了动唇,低声道,“有一点。”
灵儿见他终于回应了,兴高采烈道,“对啊,总是闷着肯定会寂寞无聊的,为什么不多说说话呢?”
“嗯。”
灵儿笑问,“您从哪里来的呢,怎么只有一个人,您的朋友和家人呢?”
滕逍道,“他……不在这里。”
“他?是您的朋友吗?”
滕逍拇指缓缓抚着竹子细腻的质感,道,“比朋友还要好。”
“啊,”灵儿笑容突然大了,“那就是您喜欢的人喽,真好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莫名心里有些失落呢。
滕逍本想矢口否认,想到祖麒最后那句话,只道,“我不知。”
“不知什么?”
“不知……是不是喜欢他。”
“那他喜欢您吗?”
“亦……不知。”
灵儿挠挠头,“欸?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您真是太糊涂了,连喜不喜欢人家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