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贺子峥眼神一动,一旁站着的陈师叔立刻会意,站出来道:“师伯,您无论何时都记挂着弟子们的心意着实让人感动,只是此次您只召了周师弟门下的三位,若是被其他师兄弟们知道了,恐怕还会抱怨您不公呐!您本是为了本门弟子着想,若是惹了流言,反倒辜负了您这一番好意。”陈师兄惯会察言观色,钻营的本事天水阁中都少有人能及,兼之陪伴无涯良久,一般人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他多能插手一二。
无涯双眼微眯:“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无涯本就不是柔和的长相,只是一直作出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哄骗世人,此刻他眉头微微皱着,眼神眯着,竟是将那丝柔和破坏得一点都不剩,只余下一片狰狞。
不过伊宁相信,无涯修炼之初定然不是这般长相,若是他一直坚持正道,脸上怕是也不会显出恶相来。只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行恶事已然成了习惯,其本人也早已与魔修无异,不过是表面上披着一层正道的皮子罢了。
陈师叔恭谨道:“师伯,内门弟子多数天资卓绝,入门时本门亦有测试天赋的灵玉,不若就将那灵玉取出再行测试,天赋排在前两位者,自然可以为师伯您拣药。师伯您身为太上长老,您一发话,又有谁敢不应?”
说罢,陈师叔那双带着不屑的眸子在伊宁三人身上扫了扫,很快收了回去。
融心丹这等宝贝给周不群的弟子才是真正的浪费,帮了贺子峥这一回,改天他便可讨要半瓶融心丹,给自己家族的子弟修炼或是送给旁人做人情,那都是极好的。
无涯坐在高处,面无表情。他的视线在伊宁几人身上停留良久,众人方才听见他的声音:“伊宁不错,那就先把伊宁留下吧。你所言确实有些道理,这样吧,董铭,你去多宝楼二层挑一样你看重的物件,其余的事情,便由陈师侄你操办吧。”
“是,掌门。”陈师叔得意洋洋地去了,末了还挑衅似的瞪了伊宁三人一眼。伊宁好笑之余未免对天水阁的未来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因为无涯的缘故,天水阁由上至下均是一派谄媚钻营之辈,真正专注修炼的修士数目也是越来越少。兼之无涯此人鼠目寸光,却偏偏占据太上长老的高位,使得门派人才凋零恶念丛生,比之伊宁前世,更是大大不如。
此时此刻,他都不知自己是该悲哀还是该怎么样。
可惜伊宁并不是圣父,前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在他身上印下了太深的烙痕,他这辈子注定和无涯不死不休了。
陈师叔离开后,无涯也没有了与他们说话的心思,挥挥手便打发他们出去了。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忧目光,伊宁微笑道:“舍不得我?”
于舒泽和董铭都没有出声,却轻轻拍着伊宁的肩膀:“小心行事,以后我们每天都会盯着那边,若有危机及时传讯,我们力量虽小,可总会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
伊宁反而显得比他们更放松:“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我自己有把握。”
就算不是现在,他早晚也有对上无涯的那天,他也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什么时候到,所以与其在这边抓耳挠腮饱受煎熬,不如坦荡荡面对。
回到屋子里,伊宁莫名地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平日里,除了周不群一人,这处根本没有旁人居住,伊宁三人进来的时候,也只是大略清理了一遍,并没有太过讲究,因而伊宁每日回来时,总觉得屋中空空荡荡的,只有空旷与蝉虫鸣叫声作伴,再无别的生命痕迹。然而此刻,床边铺着一张小小的毛毡,上面躺着一团毛绒绒的几乎要和毛毡融为一体的生物。
白狐狸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拱着尾巴上的一撮毛,长尾巴时而团成球状时而变成心形,随着主人的心情而不断变化着。小小的一撮毛孤零零地顶在前头,就像风一吹就能吹散的蒲公英。
一见伊宁进去,白狐狸立刻停止了这个自娱自乐的游戏,绿莹莹的眼睛猛然亮了,就好似屋里摆着一个大夜明珠。白狐狸一个翻身,立刻跳跃到伊宁身上,蹭蹭伊宁的胳膊蹭蹭伊宁的脸颊,惬意到极致的模样。
无论何时,对越重渊这副模样,伊宁总是心软的。
他轻轻揉着白狐狸头顶的一撮绒毛,动作柔软又亲昵。越重渊似乎是感觉到了他蓦然柔软下来的心灵,更让自己团成一圈静静躺着。这时候的越重渊没有了化为人形时给伊宁的压迫感,伊宁微微勾起唇角,心下更柔软了几分。
其实他嘴上一直没有说,但对于狐狸的归来,他心下总是高兴的。重活一世,伊宁前世一直拥有的纯真善良早已彻底消散,若是没有于舒泽董铭,若是没有这只白狐狸的陪伴,他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他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吧!
直至深夜,伊宁一直睁着眼没有入睡。他在思索,很多事情在他心里堆满,关于修为关于未来也关于他前世的仇恨。
清晨的第一道光线出现在东方,伊宁从床上坐起来。一夜没睡,他却仍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有些庆幸贺子峥打算在这件事上插手,若不是陈师叔的提议,恐怕现在他就要去看无涯那一张老脸,而现在,不管怎样,他也要等到另外一位拣药的弟子被选出来,也算是给了他一些缓冲的时间。
“早。”于舒泽泡着一杯茶,慢悠悠地靠着竹椅,“坐。”
没等伊宁坐下来,董铭大咧咧地占了伊宁的位置:“真够不爽的,喝什么茶,来点酒。”
伊宁本以为于舒泽会拒绝董铭的提议,却不想,于舒泽只看了董铭一眼,便吩咐童子把茶撤了,换酒来。他们拿的乃是周不群藏了几十年的好酒,又是门中灵药所酿,不仅色泽清丽酒香醇厚,于修为又极有益处。换一年之前,他们是万万不敢乱动周不群的珍藏的,但是现在,他们和周不群的关系早已非去年可比,兼之心中的反叛因子发作,怎么着都要尝尝老酒的香气。
“不知道师父回来时,看到自己的宝贝都被偷喝了,会是什么心情?”董铭眼珠子转了转,“反正这次人人有份,到时候师父动手了,可别把事情都推给我一个人。”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自家师父严厉的批评,可是这种时候,他可不愿意给那两个家伙背黑锅。
于舒泽冷冷瞥了他一眼:“师父回来第一件事情恐怕不是担心他的酒,而是董铭你的修为。”
于舒泽说这一句话时声音特意压低,不仔细听竟与周不群有几分相像。董铭身子颤了颤,旋即梗着脖子大声吼道:“好歹如今我的修为涨了这么多,能不能给我些面子?”
于舒泽轻轻旋着酒杯,不为所动。伊宁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眼睛却动都没有动,就好像董铭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董铭森森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他默默念叨着,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在这两个家伙面前都是没有人权的……偏偏自己拿这家伙一点办法都没有。
伊宁品了一口酒,只觉得从舌尖到胃复都忽然暖了下来,这酒极香极醇,入口却反而透着一股难言的清甜,只叫他第一口就喜欢上了。他摇晃着杯子,轻声道:“等到师父回来,少不得要找他要几壶珍藏。”
董铭附和道:“就是,师尊手中这么多好东西,却舍不得给我们分一些,忒小气。”
于舒泽瞟他一眼:“若你这话能当着师父的面说,我就真信你。”
伊宁道:“于师兄未免太瞧不起董师兄了,董师兄岂是那般胆小的人,这样吧,我也喜欢这酒,等师父回来,就请董师兄代表我们三人问师父要上一些,师兄弟一场,董师兄就不要拒绝了。”
董铭黑着一张脸……他就知道他是小可怜。师尊在时,对那两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却是横眉冷对只知操练他;如今师尊不在了,这两个人偏偏联手挤兑他,只把董铭的小心肝挤得发疼。哼了一声,董铭却不愿意离开,捧着杯子品着酒,品着品着,只觉得伊宁的提议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
大不了被师父训一顿罢了,反正他已经习惯了。何况和这般好品质的酒比起来,被骂一顿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
董铭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
伊宁和于舒泽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其实很多时候,也不是他们故意小看董铭,而是……董铭确实是有些单蠢了。
忽然,伊宁觉得自己胳膊微微晃了晃,他低头一看,某狐狸忽然间攀上了他的腿,绿汪汪的眼睛盯着那杯中之物一动不动。
伊宁微微一笑:“你想喝?”
第52章:反应
越重渊爪子挠着伊宁的背,双目紧紧盯着那杯晶莹剔透的酒液之后的……那双洁白无瑕的手。周不群的酒酿虽然香醇,但越重渊身为妖界之主,便是仙界琼浆也曾偷来品尝,更何况这些只有数十年的酒。他只是喜欢伊宁那因酒气而熏红的面颊,那会让他觉得少年此刻离他更近了些,还有那双宛如上天赐予的双手,托着杯子的模样,美不胜收。
越重渊几乎都要沉醉了。
伊宁却不知道越重渊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只以为这家伙是真的想喝酒了。拿着酒杯摇晃了一圈,杯口几乎要抵上狐狸的脸,他手掌却忽然一收,又啜了一口:“你想喝?不给!”
这孩子气的话语配上他微微酡红的面颊,竟是让他突然绽放出一种别样的魅力,介于男孩与成人之间的、非同寻常的美。
越重渊舔了舔唇角,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董铭喝着酒,惊奇道:“咦,伊宁,这不是你原来那只狐狸么?我倒没听说跑了的宠物有再回来的道理,你这狐狸倒也非比寻常。”
越重渊冲他呲了呲牙,眸中闪过不屑,这蠢蛋,若他不是伊宁的师兄兼至交好友,越重渊早就一爪子挠死他了。
董铭盯着越重渊瞅了半晌,忽然道:“咦,他还在瞪我,小眼神一闪一闪的,倒真是有灵性。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不正是这狐狸救下了你么……”
董铭忽然不作声了。他很清楚,伊宁本就不是普通修士,而这只狐狸,能在血河之中将伊宁救回,行事又如此有灵气,恐怕也不是一般的狐狸,甚至不会是普通的妖兽。他虽大大咧咧,可身为修士又怎么会没有一点敏锐度,先前这狐狸还在的时候,他只要念叨两句,就总会觉得被什么东西盯上似的,如今看来,恐怕就是这只狐狸的杰作。
亏他那时候左思右想,却总也寻不到原因。
想到此处,董铭不由地朝伊宁投过去一个哀怨的眼神。伊宁这家伙是个小变态,他养的狐狸也是变态,受他的影响于舒泽也开始向变态进化,更不用说自家那一直很变态的师父。神哪,他周围都是一群什么人呐!
怨艾不断,董铭捧着杯子喝得更起劲了。
越重渊百无聊赖地挥着狐狸爪子,视线终是从董铭这个愚蠢的凡人身上收了回来,反而更专注地看着伊宁。他说话的样子,微笑时微微上翘的唇角,手指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的小动作。先前无数被忽略的细节都好似在这一刻被重放一般,越重渊只觉百看不厌。
处处透着别样的甜。
伊宁自然能感觉那道时刻盯着自己的灼热视线,他忍了一会儿,终是觉得有些受不了,狠狠拍着越重渊的狐狸脑袋警告了一声,直到某狐狸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趴在伊宁脚边胡乱哼唧着打发时间。
董铭又嘴贱了:“伊宁,我怎么觉得你这只狐狸有点像猪啊!”
绿汪汪的狐狸眼猛然闪过来,瞪得董铭心里有些发慌。他抬手举起杯子挡住脸以免被他人看到自己出糗的样子,想了想又有些不甘心,只能吞着酒抒发着愁绪。
三人一狐闲适无比,但此时的天水阁内门却因陈师叔带来的消息沸腾了。拣药弟子听起来并不是一个风光的身份,但融心丹那等灵药,却着实让人心动。对筑基修士而言,能够结丹几乎是梦寐以求的事情,虽然先前方克谨的命运着实让他们唏嘘了一把,但不得不说,在利益面前,就算有危机,却还是值得赌一把。
徐师兄冷冷瞪着近日总爱往自己身前凑的原天野一眼,眼皮上挑:“你怎的如此没脸没皮的,非要我打你一顿你才乐意?”
原天野长腿横挂着,低头轻笑道:“徐师兄近日愈发暴躁了,这样可不好。若是师兄想找我切磋,直说就是了,师弟可是十分乐意的。此次太上长老择拣药弟子,这可是一个很不错的机会,师兄有兴趣么?”
徐师兄斜睨他一眼:“怎么,你感兴趣?”
原天野摇了摇头:“不。”
若是前些时日,他恐怕也会如同那些人一般为了一瓶融心丹争得你死我活,但是自从那日从丹霞遗地归来,感受到了自己和那位师弟的巨大差距,他那争强好胜的性子也仿佛淡了下来。对于那位师弟的作为,他并未感到巨大的羞辱——反而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比起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结丹,他宁愿选择真正把自己的实力提升上去,如此,道路才能更宽广。
徐师兄眼神微闪,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丹霞遗地之事虽然不算什么,只是他们修炼生涯中一段极普通的经历罢了,但是对于徐师兄和原天野而言,却是极不寻常的。先前他们也曾输过,也曾如此没有防抗之力过,但那都是在金丹期修士或是修为远超自己的修士身上感受到的,从来没有同辈的修士能给予他们如此强烈的震撼,便是当年的严御、现在的贺子峥都不能。
对于原天野这番表态,徐师兄觉得自己稍微看这家伙顺眼一点了。不过看这家伙顺眼绝不可能成为他允许这家伙赖在这里不肯走的原因。总之,他看到这家伙那张讨人嫌的脸就觉得手痒,不把这家伙揍一顿总觉得很不爽。徐师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原天野这般不顺眼,先前他俩是死对头,照徐师兄的说法,那是王不见王,有自己没他。如今原天野一有空就死皮赖脸地停在这里不肯走,摆明了是求和的姿态,可徐师兄却看他更不爽了。
徐师兄才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看到他那双闪着古怪光芒的眼睛,觉得有些渗人呢!他当年也是猎户家庭出身,看到原天野,就觉得自己被一头凶狠的恶狼盯上了,怪吓人的。
赵隐刚刚结束了闭关,一旁伺候他洗手的童子便提及了此事。赵隐微微一笑,将巾帕放进盆中:“由他们争去吧,过些日子我要出门一趟,来拜访的都替我回绝了吧。”
童子低声应了,端着面盆走了出去。赵隐洗去尘埃,平凡的面容展现出异样的神采来:“不管如何,此次还是要找那人试试。”
身为天水阁掌门,楼远鹤要比门中多数弟子都早一点知晓这个消息。近些年无涯行事愈发古怪,便是楼远鹤自认对他有些了解,此时也有些摸不透他的性子。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埋怨无涯小题大做的,拣药弟子他明明可以随意挑一个,却偏偏在门中引起如此风波。然而楼远鹤却也深知,便是他再不满,只要无涯在一天,他都没有办法阻止于他。
毕竟一个元婴期修为的修士,一个公认的丹圣,已经是天水阁屹立于丹界的保障了。
楼远鹤觉得,自从方克谨之事发生后,他的心情就没有好过。先是方克谨之事败露天水阁名声一落千丈,他与别派掌门相遇时总是饱受奚落,便是那些平日里对他马首是瞻的小门派,也多转投无尘宗和飘渺阁手下。若只是这些倒也罢了。方克谨之事偏偏又牵扯出严御,严御此人狼子野心被逐出师门也就罢了,偏偏他把蜻蜓的心哄得都在他身上,严御被逐出师门之后,他女儿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出手狠辣,冷漠不近人情。如果说楼远鹤先前担忧女儿太过善良容易吃亏的话,现在他就担忧女儿出手太过凶狠,更易招惹祸患。
真是造孽啊!楼远鹤心里更怨恨严御了,他一人被逐出师门也就罢了,怎么就把他好好的女儿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