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渊一时有些莫名,宁国公忽然把他叫到这里来,该不会就是为了同他感慨这等事吧。
154、
“你父亲。”宁国公忽然转了个话题,“你父亲同你说过他小时候的事吗。”
“只怕要让国公大人见笑了。”宁渊道:“小的在家中不过一介庶子,自小与父亲不亲厚,连独处的时日都极少,更不曾听闻过他过去之事。”
宁国公点点头,似乎很了解一般,“人之常情,以他那样高傲的性格,让他对小辈们说自己之前的窝囊事,他怎么肯。”
宁渊心道,就算有窝囊事想必也是你们争权夺利所造成的吧,毕竟以自己的了解来看,当年宁如海青年俊杰的名声很是响亮,若不是眼前这位宁国公得势排挤,他也不至于离开京城,落魄到江州那样的地方窝囊了一辈子。
“其实你父亲的性格从前也不是那样,我一路看着他长起来,他也曾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不过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才导致性情大变。”宁国公摇摇头,又感叹了几句,见宁渊面无表情,不禁道:“瞧你的样子,你似乎对你父亲小时候的事并不感兴趣。”
“即便我感兴趣,他现在也不过已经是一捧黄土了而已,并无意义。”宁渊坦然道:“人活在世,最需要做的是向前,而不是回头。”
宁国公愣了愣,随机笑了两声,“果然是像,你不光模样像你的祖父,连这类冷静到有些凉薄的脾性也是,我问你,你可会下斗棋?”
斗棋是大周时兴的一种棋类游戏,同琴棋书画中十分风雅的围棋不同,斗棋总共只有二十颗棋子,游戏节奏快,规则也简单,也正因为这样,斗棋大肆风行在民间的赌场和女支院里,成为这些娱乐消遣场所必备的游戏项目之一。
只是这类在民间风靡的游戏多遭文人雅士们看不起,尤其是在赌场女支院里风行起来后,斗棋更被贴上了一个低俗的标签,所以即便在民间大行其道,也同样是棋,地位比围棋低个十万八千里不说,但凡是自认为有些品性的文人雅士和官员们,都不会玩斗棋,认为这类低俗的游戏会降低他们的品味,而被其他同僚所诟病。
宁国公这样位高权重,照理说是不会玩斗棋这类庸俗的游戏的,可瞧见他竟然真的起身,从书桌下方拿出棋盒时,宁渊还真的愣住了。
“站在那不说话,难道你不会吗。”宁国公杵着拐杖,自顾自在饮茶的小几上摆好了棋盘,才转头看了宁渊一眼。
“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宁渊不知道这老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斗棋他却是会的,不光会,或许是因为他母亲唐氏从前便是在青楼的关系,他小时候在唐氏身边学了几招,还玩得挺好。
斗棋游戏简单,下起来也很快,宁国公似乎是有一段时日没玩了,刚开始几局他走棋还有些生疏,一些规则也记不太清,不过慢慢的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两人也不知下了多久,直到夜深了,有下人端着茶进来,委婉地催促宁国公休息,宁渊才发现竟然已经过了子时。
“将军。”最后一局的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棋盘上壁垒分明,宁渊的十颗棋子中还有大半留在棋盘上,而宁国公那边,只有稀稀落落三两颗了。
“不玩了不玩了,下了这样多盘,竟然连一盘都没赢过,你这小子当真一点不懂得谦让老人。”见最后自己还是个输,宁国公不禁有些胡搅蛮缠起来。
宁渊只是笑,不说话,规规矩矩起身站在一边,宁国公起了一会儿,片刻之后自己也笑了,他将棋盘收了起来,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到底也是几十年没下过了,斗棋这玩意说来简单,整个国公府却没一个人会的,技不如人也不至于输不起。”说完,他斜眼看着宁渊道:“你这小子也是,别以为赢了我几盘便能得意,下回若是无事当可再来比过,我便不信我能一直输下去。”
宁渊一时没明白过来,宁国公的意思是日后还要找自己来陪他下棋。
但还不待他发问,已经有下人进来服侍宁国公准备睡觉了,宁国公对他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宁渊便一躬身,道了句:“小人告退。”便想朝外走。
“下回在我面前不要小人小人的自称了。”宁国公背对着宁渊,由下人替他换上睡袍,他没有转过身,却忽然道:“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祖父一辈,你若是不避讳的话,就叫我一声叔公吧。”
宁渊诧异地抬起眼看了看宁国公的背影,他保不准这位国公大人到底在想些什么,自己与宁国公府,虽然从血缘上来说的确是亲戚,可这份所谓的亲戚关系,从宁如海离开华京以来便可以说是断了,可现下眼前这位地位崇高的宁国公,不光将自己单独留下来说一堆有的没的,让自己陪他下斗棋,现下居然还要自己管他叫叔公?
这份疑惑,直到宁渊离开宁国公府,他也没弄明白。
容氏不久前还自认为自己已经是整个宁国公府里至高无上的女主人,不料几天的功夫还不到,他的地位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的丈夫,她多年来一直对其百依百顺,小心服侍的丈夫,竟然完全不顾这么多年的情谊,休了她不说,还要连夜将她扫地出门。
眼睁睁看着那些奉命的下人们扒下她身上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又给她套上下人都不穿的粗布麻衣,只塞了点铜钱进她怀里,就这般凉薄地直接将她推出了宁府的大门,容氏好不甘心!
她当年出嫁的时候是何等风光!以一介平民之女的身份,却嫁入了显赫的宁国公府,虽然夫君只是庶子,但她嫁过去可是正妻,等于是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知烧红了街坊邻里多少女儿家的眼睛。
这些年来,每逢逢年过节,她都没少回去显摆过,一身锦衣华服,珠翠满头,坐着八抬大轿,将各类值钱的礼品成箱成箱地往父亲经营的酒楼里般,若是碰到几个街坊熟人,或者从前的手帕交,还会封红包,看着那些从前是民女,现在是民妇的粗俗妇人们,她都会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
可是现在,如果她就用这般落魄的模样回去了,那些从前受她恩惠,无比羡慕她的婆娘们会怎么说,她闭着眼睛都想得出来!
那些所谓的小家碧玉,从前便粗陋不堪,如今年岁大了更是一个个皆为八卦的好手,如果她遭休弃的事情穿了回去,只怕还不等那些三姑六婆指着她的脊梁议论她,光是她自己的骄傲和虚荣,就足以逼死自己了。
我不能走。容氏这么和自己说着,我不能走,我是高贵的贵夫人,不能回到那群粗俗的民妇中去任人奚落,可宁华阳的休书是真的,她被赶出宁府了也是真的,且宁华阳最后那番话说得如此决绝,她还能怎么办?
站在府门外,容氏定了定神,她将手伸进怀里,摸到了一个藏于胸前的翡翠镯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朝每日下人们往府里送菜的侧门摸去。
宁烈的房间里直至此时还亮着灯,且屋里不止一人。宁烈脸色有些发白地靠坐在床头,他的胞兄宁逸则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勺一勺吹凉了,然后才往宁烈嘴里送。
同宁烈这类的大汉不同,宁逸虽是兄长,整个人却文气很多,在朝中任的也是文官。他们兄弟二人素来感情很好,又一文一武,趁着宁华阳得势的功夫,也被许多人看好为大周往后的高官栋梁。别看宁烈五大三粗的模样,却自小就很听宁逸的话,见自己的哥哥这么晚了不睡还亲自过来给自己喂药,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瞧着宁逸脸色不对头,又不好问,只好一面自己憋着,一面一口一口地吞咽着汤药。
直到一碗药和干净了,宁逸却还没有离开的心思,依旧坐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宁烈聊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直到此时,宁烈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直说罢,这般模样瞧得我好心焦!”
见宁烈都挑明了问了,宁逸想了想,才把脸上装出来的笑容收回去,缓缓道:“我若是告诉你,你铁定会不顾自己的伤势跳起来,所以父亲才让我上这来看着你,可我若是不告诉你,你又是我的弟弟理应知道此事,所以我才觉得左右为难。”
“到底是什么事?”宁烈察觉出不对劲了,“还有,娘去哪了?午时过后便再没见着她了,这几日每天晚上她都会来同我送饭的。”
“她不会来了。”宁逸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父亲已经将她休出了家门,现下只怕已经被赶出府去了。”
“什么!?”宁烈像是没听清一般,等领会到宁逸的意思后,果真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用力抓着宁逸的胳膊,“到底怎么回事,这好端端的,娘怎么会被休了!”
“私下雇佣一群地鼠帮的流氓,将三弟打成了重伤,三弟他可是这府里的嫡长孙,只是一个迫害嫡长孙的罪名,休弃出府已经很轻了。”宁逸淡淡道:“此事人证物证俱在,京兆尹也在场,娘无从抵赖,父亲也没办法,毕竟以咱们祖母偏爱三弟,又不依不挠的性子,如果父亲不当机立断迅速解决此事,只怕连他自己,还有我们,都有可能被牵连进去。”
“但也不能这般突然就将娘休了呀!”宁逸的说法显然不能照顾宁烈的心情,“哥哥,那是咱们的娘啊!是亲娘啊!难道你也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被休了!?”
宁逸道:“我说过了,此事只能如此处理,还是你想看着我们和父亲都同迫害嫡长孙扯上关系,被祖母一起送进京兆尹的大牢?”
“我就不懂了!”宁烈满脸愤恨,重重一拳捶在床板上,“娘好端端的,去找三弟的麻烦做什么!她花钱雇佣地鼠帮的那些混混不是只想惩治那个宁渊么,怎么……”
可还不待宁烈说完,宁逸才就迅速捂住了他的嘴,满脸凝重道:“不要胡言乱语,父亲将娘休出府就是为了将此事盖棺定论,你要是胡乱说出些幺蛾子出来,被有心人听去了,将自己也卷进去可怎么办?”
“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
“咱们还真就得眼睁睁看着。”同宁烈的慌张比起来,宁逸才显然冷静的多,说起容氏的事情仿佛也是在说着别人的娘一般,“三弟没出息,父亲能不能成为世子,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咱们就算不能帮着父亲的忙,却也不能扯他的后退,只有父亲成为世子,来日当上宁国公,咱们两个,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在朝廷里,才能真正抬起头来,明白吗。”
“哥,我真的不懂,难道你也觉得那些权利和地位比娘还要重要吗?”宁烈显然还无法理解宁逸才的想法,“那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娘啊,就算你能做到袖手旁观,我也做不到!我要去接娘回来!”说到这里,宁烈便挣扎着想要下床。
宁逸才没有去拦他,也知道跟习武的宁烈比起来,自己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只是坐在一边森然道:“好啊,你想去就去吧,如果你想把父亲送入监牢,如果你想让我和你的前途毁于一旦,那你就去吧。”
宁烈的动作硬生生卡出了,脸上现出无比挣扎的表情。
“烈儿。”宁逸才对宁烈叫出了自从二人成年之后就再没叫过的昵称,“你认为哥哥当真也愿意看着娘如此遭难,可这当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娘虽然被父亲休弃了,但却保全了我们三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宁烈的脊背,帮他顺着气,“何况娘只是被暂时休弃出府而已,你就当娘是会娘家去住一段日子,等父亲成了宁国公,吐气扬眉之后,还可以堂而皇之将娘接回来,很多时候为了能成大事,不得不忍受一时之痛,父亲从前是如何教导我们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被宁逸才这样循循劝导着,宁烈自己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可想到自己的娘这般突然地被赶出府,自己也没能去送个行,他心里就堵得慌,刚想让宁逸才允许她也跟到容氏的娘家那里去看看,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了,接着一身粗布麻衣的容氏,披头散发从外边冲了进来,带着哭腔冲他们喊着:“逸儿!烈儿!”
“娘!”宁烈想不到容氏竟然会突然出现,一时喜形于色,衣裳也来不及披就跳下了床,赶紧将容氏扶到屋子中心的圆桌边坐好,激动道:“娘原来你还没走,我听见大哥说的事情,当真是吓得不轻!”
宁逸才也是愣愣地看着容氏,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咧了咧僵硬的嘴道:“娘……你没事真的太好了。”他凑上前,在宁烈身边坐下,“这是怎么回事,娘你怎么……”他可是亲眼看见容氏被宁华阳差人赶出去的,她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当真是奇怪。
“我是买通了看守偏门的下人,才悄悄摸进来的。”容氏模样狼狈不堪,紧紧握着宁烈的手,显然也是吓怕了。
“弟弟,你在这里好好陪着娘,我去倒点茶水来给娘压惊。”宁逸才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了容氏一眼,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不过关好门后,他并没有直接去茶水间,而是在门口站了片刻,眼里光芒连闪,忽然间转身朝宁华阳的卧房走去。
“烈儿,你救救娘,不能让你爹这么对我!”屋子里,容氏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宁逸才的异状,只拉着宁烈的手不断慌慌张张说着,“就这样被赶出去,叫娘怎么活呀!等着被别人戳脊梁骨,娘还不如干脆找棵歪脖子树吊死算了!”
“娘你莫要胡言乱语。”宁烈也心乱如麻,只能不断出声安抚着,“爹……爹或许只是一时生气罢了,等他消了气,自然会让娘你回来了,娘你别着急,还有我和哥哥呢。”
“不,你不了解你爹,他这个人和表面上看起来不一样,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不要信他,我再也不要信他了。”容氏猛地摇着头,“他今日既然能写休书给我,就是铁了心要将我赶出去了,多年夫妻他竟然凉薄至此,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了,烈儿,你是我儿子,我只相信你,你一定要帮帮娘啊!”
“这……娘你想让我怎么帮?”宁烈好奇道。
“你想个办法,让娘见见你的祖父。”容氏说出来的话却让宁烈更为疑惑了,“让娘见见你祖父,娘或许有办法能说服他,只要你祖父愿意出面,你爹就不能将我赶走了!”
祖父能有什么办法,何况爹会忽然写休书,难道不就是为了讨好祖父吗?宁烈纵然奇怪,可面对容氏的请求,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点点头道:“好吧,娘你今晚就在我这里好好休息,现在天色已完,祖父只怕早就歇息了,我明日找个由头将祖父请到这里来,你便能见到他了。”
见宁烈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容氏一放下心,眼泪珠子便噼里啪啦掉了下来,想着丈夫无情凉薄,到头来唯有自己的儿子靠得住,自己也不至于无路可走,但就在这时,容氏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你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是啊,他这通茶水也端得太慢了,茶水间不就在隔壁。”宁烈不明所以,“我出去看看。”说完便要起身。
“遭了!”容氏暗道一声不好,立刻跟着起身,急切道:“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快,快些送我走……”可惜,还不待容氏将话说完,房门就又被人一个大力推开,接着宁华阳脸色阴沉地带着两个家丁走了进来,见着容氏,他眼底泛起一丝寒光,伸手便道:“还不将人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