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宁渊的话,那些原本望着他的目光渐渐挪到了柳氏身上,且大多还带着鄙夷,为什么?因为纯品雪缎的确是价值连城,可用了桑蚕丝混织的雪缎光从原材料上档次便下降了一大截,织就的功夫也和寻常布匹差不多,覆上松蜡后看着的确与上品雪缎一模一样,可并没有雪缎“水浸不透,污渍不沾”的特性,而且只消下水一洗,脱下那层松蜡,便顷刻间光泽莹润感全无,变回寻常白布。
这样的雪缎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御品雪缎”,并非是御用,而是一些寒门学子若想去出席一些达官贵人聚会,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寒酸,又不愿意打肿脸充胖子,大多数都会去买这类“一次性雪缎”来裁制衣裳,不光廉价,且效果奇好,穿完便扔,因“赝品”不好听,也不契合文人雅士的风骨,才取个谐音,称这布料为“御品雪缎”。
若宁渊手上的这匹布料当着是“御品”,那便没什么意思了,御品雪缎廉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在坐不管谁得的布料拎出来,都能换宁渊手上的好几匹。
柳氏脸色青白一阵,“怎么可能,那明明是正儿八经的雪缎!”不过话刚说出来,她便忽然意识到,自己摔进了一个坑里。
说那匹不是纯品雪缎的人不是宁渊,而是沈氏,她如果出言反驳,不就等于在和沈氏唱对台戏吗?
果然,沈氏沉着声音道:“三媳妇的意思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吗,还是说你当真弄来了一匹千金难求的雪缎要送给渊儿?”
沈氏这句话讥讽之意相当明显,按照宁渊的身份,柳氏如果真用一匹纯品雪缎来当年节的赠礼,那是大大的不合理;相反,如果柳氏送的是“御品雪缎”,却会合理许多,自从上次夏竹的事,沈氏多少有些知道了柳氏在针对宁渊,所以这一次,她几乎立刻就认定了柳氏送出来的必然是“御品”无疑。
谁让御品价格低廉,柳氏送出这样的东西,在沈氏眼里是摆明了要给宁渊难堪。
柳氏是彻底的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说那是纯品雪缎,等于在质疑沈氏的看法。
说那是御品,人人她都送出了名贵料子,唯独宁渊是不上档次的廉价货,等于给自己贴上了个小肚鸡肠的标签。
有苦说不出,甚至她自己都开始怀疑,难道是娘家人在敷衍她,送来的的确不是真品雪缎?可她之前明明记得那布料上是没有松蜡的,怎的老夫人看上一眼,却冒出松蜡来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宁渊方才所受进退不能的境地,她现在也算是饱尝了,唯一的区别是——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什么事这么热闹?”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男人敦厚的声音,宁如海一身藏青色的常服迈了进来,先问了沈氏的安后,稳当当在几个丫头挪来的椅子上坐好。
“老爷……妾身好委屈……”见着宁如海,柳氏仿佛见着救星一样,眨眼间便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凄婉表情。
“老夫人,这是怎么了。”宁如海见着柳氏的模样,不禁心头一揪。
“还不都是你这位三夫人干的好事,你看看这个。”沈氏轻哼一声,将那匹布料推到宁如海跟前。
宁如海在行的是诗书骑射,却并不懂这些绫罗绸缎,罗妈妈便上前将原委对他说了,他点点头,对沈氏道:“老夫人,我想依儿她也不是有心的,也许是受人蒙骗,你便当她年轻不懂事,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柳氏已经年过三十,却硬生生被宁如海套上“年轻不懂事”的说辞,也不怕会不会引人发笑。
“你当我愿意计较吗。”沈氏显然对儿子的偏袒很不满,“我是在为我的孙子鸣不平,从长辈手里收到的年下节礼居然是这种破烂玩意,此事若宣扬出去,别人还指不定会怎么笑话。”
“祖母,其实渊儿不在意这些,礼轻情意重,长辈不管送给渊儿什么,在渊儿眼里都是贵重的,渊儿将这匹布料呈给祖母看的本意也不是想惹祖母烦心啊。”宁渊一掀下拜跪了下去,“若因为渊儿的事惹得祖母心烦,便是渊儿不孝了。”
“好孩子,你快起来,祖母自然是知道你孝顺的。”见宁渊这般懂事有礼,每日晨昏定省也十分勤谨,沈氏想到柳氏的儿子宁湘个性散漫,远没有宁渊一半沉稳持重,怜爱之情又多了几分,“罗妈妈,快将少爷扶起来,顺道将这匹镂花云锦也拿过去,我的年纪早便不适合这般娇艳的花色了,记得渊儿还有个妹妹,便一并赏给他吧。”
送上去的东西反被赏了别人,沈氏等于狠狠打了柳氏一个耳光,柳氏见好几个姨娘已经望着自己在暗自发笑,而宁如海却也没有同往常一样袒护自己,柳氏气血冲上脑门心,险些晕了过去。
宁如海没有留意她,只不过是因为他在打量宁渊。
若不是罗妈妈说起,他都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儿子,平常他带在身边最多,也最器重的是宁湘,对宁渊的记忆,还停留在五六年前,一个躲在唐氏身后,怯生生的小男孩。
想到唐氏,他虎目一闭,又立刻睁开,没事想那个女人做什么。
“祖母,既然那雪缎不是好东西,想来三哥看不上,不如孙女便替娘讨回来吧,改日再让娘往三哥那送一份体面的节礼可好?”宁萍儿咬咬牙,还是屈下膝盖,她可不能容忍那匹雪缎就这么落进宁渊的手里。
宁渊早料到宁萍儿会有这么一说,怎可能让她称心如意,当即道:“妹妹这话便不对了,我从来没有看不上柳姨娘节礼的意思,不过是妹妹你方才说这布料名贵,三哥是不想让大家觉得柳姨娘偏心,才分辨几句,现在你却要回去,便是在给三哥我难堪了。”
“没错,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因为失了脸面便想着要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沈氏点点头,却道:“不过渊儿,这样的布料你拿回去,即便做了衣裳却也只穿得一次,还有失体面,却没什么大用。”
“祖母不知,孙儿正缺着这样的布料呢。”宁渊微微笑,“孙儿院子里的丫头白梅前些日子养了只狗儿,名唤大黄,因天冷怕冻着,一直想给它做件衣裳,只是一时找不到契合的布料,这雪缎却正好了,反正给狗儿的衣服不用洗,若是大黄穿上了这料子,必定又体面又亮堂。”
宁萍儿踉跄两步,刺啦一声,却是将手里的锦帕生生撕成了两截。那雪缎原本是要给她做衣裳的,如今听宁渊的意思却是要拿去给狗穿,这不是指桑骂槐,说她宁萍儿是畜生吗!
013、针锋相对
“娘,这是白檀从万宝斋特地买来的新制松脂,配上桂花油,用来梳头再好不过了。”宁渊用一方小盅调好散发着桂花香气的头油,细细用木梳为唐氏梳上。
唐氏坐在铜镜前,倒映出来的脸颊红润光泽,她气色好了许多,枯槁憔悴的神态已经不见大半,宁渊都想不到那株红参竟然如此有效,只是一些参须加上温补的药材,就将寒毒消去了一部分,相信只用再服两三次药,唐氏的身体就能完全恢复。
宁渊细心地将唐氏满头乌丝梳理整齐,又盘上一个好看的发髻,唐氏左右对着镜子看了看,欣慰道:“倒不知你这小子是何时学会为别人梳发髻的。”
“今日我还得向娘亲讨个饶。”宁渊笑着道:“原本松脂有满满的一瓶,不想早晨出了些事情,被糟蹋了大半,现做出来的这些头油,只怕用不了几次。”
唐氏问:“出了什么事会糟蹋松脂?”
“碰见了几只偷油的老鼠而已,已经乱棍打死了。”宁渊可不想将那些事情告诉唐氏知道,免得她多心。
唐氏虽然心中疑惑,可看出了宁渊不打算明白告诉她,便识趣地没有再问。
宁渊摸了摸袖袍里空了的松脂瓶,实在不该说是他太幸运,还是柳氏太不幸。宁渊今日特地带在身上,准备送给唐氏的松脂,却能成为他反戈一击柳氏的关键之物。
之前在寿安堂里,当宁渊意识到柳氏心里的算盘之后,便当机立断,从柳氏手里接过布匹的同时,用袖袍挡着,动作迅速地用沾了松脂的手在布匹上裹了一圈,之后再特地请沈氏来查看布料。
其实无论桑蚕丝还是雪蚕丝,质地都异常纤细,织成的布匹如果不是深谙此道的行家细看,在纹路上,纯品雪缎与御品雪缎用肉眼是很难分辨出来的,更不用说并不精通这茬的沈氏,可宁渊给她抛过去的高帽,加上为了自己的面子,沈氏只是看见了布匹上的松脂,便如宁渊所料般一口咬定了,雪缎不是纯品。
想到最后柳氏借故提前离开寿安堂时的表情,宁渊便觉得解气。
“渊儿,虽然娘不怎么出这湘莲院,但有些事情娘有眼睛,自己会看,那忽然到我这里来服侍的两个丫头,你弄过来的药材银两,还有今天你带给馨儿的那匹布,估计都得来不易,其实娘一点都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娘所求的只是你和馨儿能平安就好。”唐氏轻叹一声,眉目担忧地望着宁渊。
宁渊笑道:“娘你想多了,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咱们应得的,孩儿向您保证,只要有孩儿在这里,从今往后,但凡咱们应得的东西,谁都没本事拿走。”
宁馨儿也附和一般,在床上用沈氏赏赐的那匹镂花云锦将自己裹了一圈,“哥哥,你看我美不美!”
“馨儿最美了,若是再大些,肯定会是这江州城里数得上号的美人。”宁渊俏皮地捏了捏宁馨儿的脸,看着妹妹一面尖叫一面满床打滚,心里难得地温暖起来,这屋子虽然又冷又小,却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他开怀心安的地方。
“少爷。”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石进来打断了这温馨的一幕,“少爷,外边……”
宁渊回过头,“外边怎么了?”
周石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面露难色,想了想才说:“管家来传话,说老爷想见你,让你去书房。”
唐氏原本笑着的脸忽然变得僵硬,宁渊的嘴角也渐渐冰冷下来。
屋子里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好几度,唯有宁馨儿天真烂漫,依旧在床上打着小滚,唐氏忙从她手里拿过布料,安抚她躺下,装作要照顾她午睡,无瑕估计别处的样子,宁渊站起身拂了拂袖 “知道了。”他说:“你带着白檀他们继续在这里帮娘亲收拾年节的事情,我一个人去见就行。”
作为宁府的主人,宁如海起居在最为宽敞的东厢,因是文臣出身,书房也修得气派,三层小楼平地而起,门口“文以载道”的牌匾,还是宁如海亲笔所书。
宁渊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宁如海站在紫檀木大桌后,正在练书法。听见有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宁如海并没有抬头,而是道:“你来晚了。”
“陪着娘亲照顾妹妹午睡,所以来得晚了些。”宁渊语气不卑不吭,既没有用敬语,也没有因为迟来而告罪。
宁如海皱皱眉,终于直起了身子。
这是他一天之内第二次细细打量自己的儿子。
十三岁的少年人,身子骨还未长开,眉眼间却已经有了成年人都少有的肃穆与沉着,并且毫不避讳地与他这个父亲对视,眼里的情绪让宁如海看不透,或者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就没有情绪。
宁如海出乎预料地没有生气,而是再度弯下腰,重新拿起笔,“你是从湘莲院过来的?”
“是。”
“无事不要总往妇人后宅跑,没得叫人看了笑话,说我宁家儿郎是离不了娘的奶娃娃。”
“原来别人还会细心到注意孩儿都去了哪些地方,这倒是孩儿的疏忽了。”宁渊道:“可是天地君亲,百善孝为先,我的娘亲自然也得由我照拂,毕竟这宁府里她可没有第二个值得托付的人了。”
宁如海笔触一顿,手指用力,险些捏断一支价值连城的狼毫笔。
唐氏是宁如海的侍妾,妻随夫纲,照应内室本当是他宁如海的分内事,宁渊却当着他的面说唐氏没有第二个值得托付的人,莫非是当他这个一家之主不存在吗!
“你知不知道冲着你刚才的话,就足以去跪祠堂了。”宁如海放下笔,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居然用那样的口气对父亲说话,我宁家没有你这么没教养的少爷。”
“父亲说对了,其他事情,渊儿或许知道一二,只是这教养二字,渊儿却甚是少见。”望见宁如海发怒,宁渊反而笑了,“我自懂事开始,所学的便是如何卑躬屈膝才能填饱肚子,如何小心翼翼才能留住性命,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思与空闲去领悟何为‘教养’,也没有人向我解释过‘教养’,倒让父亲失望了。”
宁如海神色一滞,他本该发怒,可被宁渊的话一冲,他所有的怒气却都堵在了心口,生生吐不出来。宁渊语气虽轻松,听起来却有字字泣血之感,一个年幼的孩子,要如此费尽心机才能在这外表光鲜的高门大宅里活下去,而此刻一直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却与他款款而谈论教养,殊不知在宁渊的字典里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字,除了生,便是死。
“你!”宁如海脸色一阵浮红,当是气急了,只想叫人将眼前这忤逆子拉出去痛打一顿,可宁渊说的话虽然难听,他却句句无法反驳,气急败坏便要打人,只会显得他胡搅蛮缠,宁如海还拉不下这个脸。
深吸了好几口气,宁如海才道:“你这般放肆无礼,是在责怪父亲没有尽责了?”
“渊儿哪里敢责怪父亲。”出乎宁如海预料的,宁渊态度却忽然软了下去,甚至还躬身拜了拜,“父亲您是一家之主,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渊儿圣贤书读得虽不多,道理却也懂得一二,如今日子过得不堪,只能怪娘亲没有找对夫婿,怪自己没有投个好胎,却是万万不敢责怪父亲您的。”
仿佛万箭穿心,宁如海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他怎的会有一个这般嚣张且牙尖嘴利的儿子!句句说不怪,却又句句放冷箭,只将他这个父亲说得不堪入目,他难道就不怕自己一怒之下,以顶撞长辈的不孝之罪,将他乱棍打出府吗!
宁如海在那边脸沉如水,却不知宁渊自己都在奇怪自己为何不能控制情绪,以至于半分面子都没给他这个父亲留。
或许他应该冷静理智一点,用那种怀柔战术,像讨好沈氏一般面对宁如海,但是当他与宁如海四目相对时,脑子里轰然而过的是这些年娘亲的凄苦,自己的孤独,以及上一世那些他完全不想再去回忆的往事,刀剑一样戳破他想粉饰太平的想法,只恨不得将言语化成利剑架在宁如海脖子上才好。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宁如海几乎是用全力在压制自己的脾气,若不是为着找宁渊过来另有正事,他即便不对宁渊动家法,也要立刻将人发落去祠堂。
果真是唐映瑶的儿子,比他的娘还要惹人生气。
宁如海重重哼了一声,“念你年幼无知,为父暂且不在这些小事上与你斤斤计较,你且听好了,为父叫你过来是有两件事要交代给你,年后华京城中有贵客会到访江州小游,城内贵族子弟都需前去陪同,这差事原本是你二哥的,现在他手折了,便也只能由你去,为父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像今天这般言行无状怠慢了贵客,整个宁府都会跟着遭殃,你的娘,你的妹妹,一个都跑不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见宁渊一直低着头没说话,宁如海只当他接受了,又开始说第二件事:“三天前温肃侯差人来为他的小儿子提亲,为父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就由你的妹妹宁馨儿出嫁,你娘向来是个没用的,你即为兄长,便帮着你大娘张罗吧,温肃侯府的意思是安静地将事办了,也不想大张旗鼓,只挑个黄道吉日,用轿子将人送过去便是,想来事情也不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