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馆一切如旧,四处可见来来往往的举人们,见身着掌院官服的宁渊领着三名贵公子一路行来,识得几人的自然行礼退开,不识得几人的新晋举人们则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在得到身边人的说明之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望着几人的眼里也不禁显露出敬畏之色。
将三位世子在待客的偏厅安排好,奉上茶水之后,宁渊立刻朝许敬安的书房行来,房内,许敬安正眉头微皱地看着一封书信,边上还有个穿着十分考究的太监,宁渊定睛一看,居然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义高。
“卑职拜见许大人,李公公安好。”宁渊躬身一礼。
“哎哟,奴才怎好受宁大人的礼。”李义高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出来,“宁大人是六殿下的知交,如今六殿下又最得皇上宠爱,奴才还想请宁大人帮忙多在六殿下跟前美言两句呢!”
“公公哪里话,您是皇上的眼前人,身份尊贵,受卑职一礼理所应当。”宁渊不动声色一记马屁拍过去,直让李义高露出十分受用的表情。
此时许敬安也将手中的书信收起,小心地放进怀里,对李义高道:“皇上的意思,下官已经明白了,公公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大人知道便好。”李义高轻咳了一声,“皇上对重启两国往来之事十分重视,儒林馆又和翰林院并列我大周国学二圣地,今日马上要来的这位客人可是夏太后的嫡亲,虽说是微服私访,可也千万怠慢不得。”
“这个下官自然知道。”许敬安点了点头。
宁渊心里则一跳,“夏太后的至亲?”
待李义高告辞离去,许敬安脸色却不太好看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渡了几个来回,片刻之后,才转头对宁渊道:“今日急匆匆地找你来,为的是什么事情,你方才听我与李公公二人的对话,也该明白了吧。”
“自然是明白了,看来今日这贵客来头果然不小。”
206、
“何止不小,她是夏太后最小的妹妹,夏国贵族慕容家的小女儿慕容玉,前两年还册封了郡主,号金玉郡主,是燕京里边一等一的贵女。”许敬安叹息道。
“果真是皇亲。”宁渊眼角一动,“可这位郡主为何会忽然来我大周?”
“此事我也是方才听李公公说起才明白。”许敬安道:“这位金玉郡主大概是自小万千宠爱,养成了目中无人,且极其刁蛮的个性,之前她许是听到夏太后在和朝臣们谈论我大周以儒立国,国学昌盛,似乎颇为不忿,于是硬要来见识见识,顺便来我大周游山玩水一番。”
“原来如此。”宁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许敬安也摇了摇头,“夏太后对自己这位小妹很是看重,一路派了不少好手跟随保护不说,还提前差遣信使来我朝,让陛下多照应一二,陛下碍于面子,也不得不多上心,所以才特别先派李公公过来吩咐,让咱们不要怠慢了这位郡主。”
“那外边的三位世子是怎么回事?”宁渊又问道:“莫非陛下是担心那位金玉郡主独行寂寞,特地让三位世子过来作陪?”
“或许是这个意思吧,不过陛下肯定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在里边。”许敬安捻须一笑,“你或许还不知道,这位金玉郡主貌美如花,也早已到了适婚之龄,却一直没有婚配,据说是看不上燕京本地的贵族子弟,皇上让三位国公世子过来,意思便是看其中能不能有一位能得这郡主的青睐,若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以夏太后对自己小妹的宠爱,不愁两国不能再重启商贸往来,毕竟在如今的大夏,一力主张不与我朝频繁通商的就是夏太后那一派。”
宁渊一面听一面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看宁仲坤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而景逸和孟之繁却都兴致缺缺。景逸和赵沫那点牵扯都还没算清楚,自然不会对这金玉公主感兴趣,孟之繁虽然消停了一段时间,难保对呼延元宸贼心不死,也不回多瞧别人一眼,只有宁仲坤,但凡碰到能提升自己地位的机会,他都要搏上一搏丝毫不放过。
他或许想得很好,一等公爵,又娶了大夏万千宠爱的郡主,那这身份从今往后在华京中,会是何等尊贵!
“事情便就是这样,虽然儒林馆是读书人的圣地,可此等贵客要来我们也只能小心接待,好在听闻这金玉郡主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铁定也不会对经卷典籍过多感兴趣,凑完了热闹,应当就会离开了。”许敬安刚说完,便有一个仆役走进来,通报说客人已经到了门口了。
许敬安不敢怠慢,急忙领着宁渊匆匆出去。儒林馆中除了大提学和掌院二官职,还有五六名辅助处理日常事务的副官,待一行人走到大门边时,原本坐在会客厅的宁仲坤等人也已得到消息,侯在了那里。
而大门外,正有一辆精致的马车缓缓驶来。
许敬安方才还说,这位金玉郡主曾向负责接待她的官员言明,此次来儒林馆“瞻仰”大周的儒学是微服私访,不用太张扬气派,结果如今瞧着这排场,宁渊不禁暗地里鄙视了一通。
就马车的规格来说,的确是寻常贵族都会乘坐的款式,模样也低调,可是马车后边,齐刷刷跟了两排不下三十名的护卫,个个都高头大马,一身大夏特有的银光铠在日头的照射下十分刺目,也惹得周围不少路过的百姓驻足观看,指手画脚。
赶车的也是一彪形大汉,皮肤黝黑,虎背熊腰,一圈满脸的络腮胡,冬日的天气里,他竟然打着赤膊,绣有金线的皮毛上衣被他用一圈金围腰系在腰间,露出来的大块腱子肉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疤痕,加上大汉一脸不怒自威的表情,很是慑人。
“赶车这人是燕京皇家护卫军的总队长劳赤,这一次是特地奉了夏太后的命令,来当金玉郡主的贴身护卫。”许敬安在宁渊身边小声说了一句,显然认识这大汉。
大汉劳赤只用一只手就拉住了四匹拉车的骏马,将马车停稳后,也不和儒林馆边候着的人打招呼,就在马车边跪下了身子,瓮声瓮气道:“郡主,到地方了。”
宁渊不禁朝着车帘的方向看过去,见一只戴着各色宝石戒指的雪白手掌撩开了车帘,走出一名身形高挑的少女来,劳赤立刻伸出双臂,一上一下摆成阶梯状,少女也不客气,便踩着劳赤的胳膊,稳当当下了车。
到这时宁渊才看清楚这位金玉郡主的周身打扮,不知这是不是夏国贵族的通性,说这位郡主浑身金光灿灿一点不为过,无论是手上的各色戒指,手腕上的琳琅手镯,还是脖颈上的金环,发髻上的金钗,仿佛将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块行走的大金块。
当然少女的容颜也是一等一的标志,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尤其是那一双暗藏秋波的眼眸十分勾人怜惜,而与之相反的,她却有一双乌黑浓密的弯眉,活脱脱将那一张美人脸给衬出了几分英气来。
早就听闻大夏国内矿脉遍布,达官贵人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子和宝石,贵女们一身满当当首饰出行,以显示身份的派头十分稀松平常,也算是燕京一景,如今瞧着这金玉郡主的打扮,宁渊觉得这话当真不是虚言。
少女下来后,马车的车帘又是一动,竟然紧跟着走下一位戴着面具,身形高大的男子,宁渊目光往上一瞧,眼神动了动,没说话。
呼延元宸自然发现了宁渊的目光,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话解释的时候,他刚一下车,金玉郡主便十分亲昵地搂住了他的胳膊,好似撒娇般道:“宸哥哥,你跟我说这儒林馆是大周国学的圣地,今日看过之后如果名不副实,那可就算你赌输了。”
“这是自然。”呼延元宸平静地说了一句,显然对少女这般亲近的动作有些抗拒,但碍于情面没有推开,却不自然又朝宁渊瞟了一眼,不过宁渊却在和宁仲坤小声说话,似乎没再注意他,倒是孟之繁,眼神明显阴郁了一下,露出一丝寒气。
许敬安已经迎了上去,说起了恭迎的场面话,宁渊表面上低垂着眼睛,做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架势,其实心里有些发笑。
他依然明白了,呼延元宸这么多天没消息,多半是和这位金玉郡主有关,想来那日他接到传信后匆匆离去,也是这个原因。宁渊自然不会相信呼延元宸是顾此失彼才冷落于他,这不像对方的性格,想来应当是这位名声在外的刁蛮郡主有什么手段将他绊住,才无法知会自己一声。
说到底,他也是大夏的永逸王爷,又长期住在大周,这位集完全宠爱于一身的夏国郡主既然来了,肯定头一个是找他。
“这里就是儒林馆?看起来蛮破的嘛,这大门连我们燕京万学堂的一半规模都没有。”金玉郡主慕容玉望着儒林馆的大门,轻蔑地撇了撇嘴,“真不知道你们周朝哪里来的自信,一个儒林圣地都如此破烂,居然还好意思自称以儒学立国。”
许敬安脸色一僵,这金玉郡主刚来居然就说得出如此不得体的话,让他这个大提学心里一阵窝火,不过考虑到对方的身份,他也只能压下这口火气,继续跟了上去。
慕容玉大概也知道儒林馆是读书人的地方,所以将他带来的那三十名护卫都留在了外边,自己只带了劳赤等零星几个随从随侍入内,但这铁塔一般的汉子一踏进了院子,当即让不少院内举人惊疑的目光落在了他们一行人身上,瞧见许敬安等一众馆内官员都陪在一边,一时纷纷露出好奇的神色,最后当他们看见人群中金光闪闪的慕容玉时,一个个眼睛都直了,不只是惊叹于此女的眉毛,还是惊叹于她身上那些眼花缭乱的贵重首饰。
对于那些目光,慕容玉很不屑一顾,甚至就连许敬安说话,也爱理不理,一路只不断地扯着呼延元宸说这说那,然后对儒林馆内的亭台楼阁露出颇为不屑的神色。
宁渊走早后边,趁机在人堆里望了望,觉得有些奇怪,往日里时时刻刻都随侍在呼延元宸身边的闫非居然没了影子,除了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呼延元宸哪怕是入宫去参加宴会,闫非作为近侍都该寸步不离才对,宁渊想了想,不禁又将目光落在了那黑皮肤的大汉劳赤身上,偏偏劳赤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望了他一眼,只是这么一眼,宁渊便觉得心中狠狠一紧,平日里不怎么动用的周身内劲急速在经络内激荡起来,险些让他失态,忙又落下目光,但是心绪里已经开始急速思考。
这劳赤绝对是个一等一的内家高手!宁渊心底骇然,怪不得能派到这金玉郡主身旁来做护卫,光是一个眼神,便险些让他有真气失手的状况出现,这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他也只是在当初长公主身边那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齐公公身上才碰到过。
而劳赤见宁渊居然如此快速地避开了他的眼神,甚至脸色也只是略微白了白就立刻恢复了红润,一双眼睛里除了出现讶色外,更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宁渊几眼。
他劳赤能被夏太后委以重用,守护皇室安危,自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除了一身足以分金裂石的铁衫功罕有敌手外,常年在荒野中与野兽搏斗所练出的眼功“摄魂眼”更是一绝,此技也是从野兽中化用而来,许多凶猛的兽类都会将周身气势凝聚在目光上,用以震慑猎物,或者比自己弱小的对手,劳赤领悟到这个技巧后,靠着这一手挫败了不少武功与他不相上下的高手,堪称独门绝技,方才他看宁渊的那一眼,虽然未曾动用全力,却也带了几分气势了,若是寻常书生,恐怕会吓得脚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但宁渊身子只晃了晃就恢复了正常,俨然又不错的内功修为在身。
又瞧了一眼宁渊瘦削但不孱弱的体格,劳赤勾了勾嘴角,重新正回身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不能小瞧大周,一个满是读书人的地方居然也是卧虎藏龙。
旁边没有人注意到劳赤和宁渊的异样,一行人依旧众星拱月地簇拥在慕容玉周围,其中以宁仲坤最为殷勤,直接挤到了慕容玉身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慕容玉眼底已嫌恶非常,可看着宁仲坤身上那表示一等公世子的外袍,晓得此人身份不低,也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不然换了别人,敢这样烦他,早让劳赤断其手脚以示惩戒了。
“郡主殿下,前方不远便是我儒林馆的藏书阁,此阁与翰林院的藏书阁并列我大周两大书阁,其内藏书十数万卷,各类典籍应有尽有,可以说仅这两个书库,就容纳了大周千年积累的儒林圣贤之道,郡主可愿入内一观?”许敬安说着这话,颇有自豪之气,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地方,素来被他们视为蛮夷的下人铁定没有,看这位金玉郡主进去之后,瞧见如此多的典籍,想必会自惭形秽,再也说不出之前张狂的话来。
谁知慕容玉却轻笑一声,表情满是不以为然,甚至轻蔑之色更浓了,道:“光是典籍藏得多有什么用,典籍藏得越多,没人有本事融会贯通,那也是废的的。”
慕容玉说话如此不客气,让许敬安又是一愣,可还不等他开口,慕容玉又吊着一双眼睛继续说了下去,“我大夏国土辽阔,地大物博,能人异士也数不胜数,虽说在这些不痛不痒的收藏上边确实逊色大周几分,但要说到儒生们的才气,我却不觉得你们周人会比我们下人高上多少,居然还自称国学天下第一,当真可笑得很。”
“你!”许敬安纵使有再好的脾气,可身为大提学,被这般连番讥讽之下,终于快要隐忍不住了,不客气道:“我却不知原来大夏这般人才辈出,郡主的意思,是觉得在国学之道上,我周人还比不过你们夏人了?”
“本郡主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慕容玉毫不客气,说话反而更加得寸进尺,“这位大人,实话告诉你吧,我便是听闻大姐说大周在儒林国学上要强过大夏,心有不忿,才特地来到贵国打算见识见识贵国的儒生们有多少本事,别看我一介女流之辈,却是自小跟着兄长们在燕京万学堂中进出,见证了无数饱含才学之士,哪里能让姐姐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如此说来,郡主殿下的意思,是觉得大夏的才学之士要比我大周儒生更有能耐,而我大周国学天下第一的名头,则是虚名,对吗?”就在这时,宁渊轻飘飘的声音传了出来。
慕容玉眼睛一眯,落在后边的宁渊身上,道:“你又是何人?”
宁渊上前一步,“下官儒林馆掌院,给金玉郡主殿下问安。”
“那你也算是这里儒生的头了?”慕容玉饶有兴致地又看了宁渊一眼,“你方才说的不错,也可以当做本郡主就是那个意思,别的不说,光是瞧着你们这所谓儒学圣地的寒酸样,啧啧……”她一面说,一面还伸出手指拂过身侧的一根廊柱,露出嫌恶的表情掸了掸手指上的灰尘。
“既然郡主如此说,那下官即便明知唐突,也想同郡主辩上几句。”宁渊微笑道:“郡主是否知晓,朱士行师此人的名号?”
“此人乃我大夏一代文豪,本郡主自然知道。”慕容玉露出得意的表情。
“朱士行师虽为夏人,可起一代文豪的名声,即便是在我大周也极其响亮,当初此人辅佐大夏皇帝,以儒学之道改革旧制,消除军队集权,重视民生,开考科举,教导皇帝以儒学中的王道思想治理天下,一度让大夏国泰民安,国力攀至顶峰,虽未曾改变大夏以武立国的根本,却也是开创了大夏儒林思想的先行之人。”
“看来朱士行师的名声,的确很响嘛。”慕容玉以为宁渊是在对她吹捧,笑了几声,“亏你们周人自以为以儒立国,却还要崇拜我等的先人,当真……”
“如此看来,郡主是不知道,朱士行师,其实是师承我大周文坛泰斗苏道先生之事了?”宁渊紧接着说出口的话,让慕容玉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