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如何?
如果睚眦入魔……阳曜并不是没有想过的。
那样炽热极端的感情,即使舍弃自身也要保全的,违逆天意的,将神的使命弃之不顾的,让定云天最无情的神饮鸩止渴,甘之如饴的……即便某日入了魔,也不算得是意料之外的事吧。
“你若入魔,还是我的弟弟睚眦,我对你不会改变。”
阳曜慢慢地说,没看见睚眦眼中的惊色,他朗声道:“睚眦,龙之第九子,嗜杀好斗,主张正义,肩负的便是除魔卫道的使命。凡有不义,睚眦必报——”
凤鸣雄剑落入手中,横在睚眦的脖子边,握剑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青色的血脉纹路突起,足以见其主人的杀意。
金色的桃花眼宛若用丹青笔仔细勾勒,清亮明丽不染半分尘埃,婉转风流之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腊月的寒霜,堪堪上挑的眸子凝了冷色,带着毫不迟疑的决心。
“睚眦。”
凤鸣剑发出暗红的光,他冷冷地注视着睚眦:“如果你入魔,我便会亲自毁灭你的神格,摧毁你的意志,驱除你的神识。”
睚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唇边泄出一声轻笑。
仿似……看见了从前,气势如虹、骄傲恣肆,震慑天下妖魔的战神狻猊天君。
如同一千八百年前,他也曾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语。
失忆也好,没有心也罢,狻猊……或是阳曜,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知道的,阳曜说要杀死自己,绝对会办到,不会因为自己是他的弟弟而姑息养女干。当年动用地狱业火时,他是一心一意地想除掉睚眦的。
偏偏他说的话又是那么对他的胃口,阳曜嘴上语气不掩暴戾,存的却是温柔的心思。睚眦克煞一切邪恶,本性嫉恶如仇,如若他堕入魔道,消灭他便是对睚眦的最好成全。
睚眦点头轻语。
“好……当你堕落的时候,我也会接住你的。”
阳曜撤回了他肩上的剑,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他那温润如玉的笑容,不由得一愣。
睚眦鲜有表情,就算是微笑也是和刚才一样,皮笑肉不笑,唇边是无尽的冰冷疏离,虽然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他和睚眦相识算是千年之交了,如今算是真真切切地明白凡人所言的绝代风华。
此刻的睚眦那略微含蓄的一抹笑意冲淡了身上的冰冷之气,眉眼间染上了微醺的温柔,金眸柔软,凝结了千年的寒冰在展颜的一刻消融,优美的唇角微微上翘,优雅矜贵得让人心中不住地为之一荡。
失序而狂烈的冲击,血管中叫嚣的快意,无法忽视,强烈蚀骨。
阳曜下意识地抓住前襟,两眼失神地看着睚眦。
不得不承认……睚眦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记忆之中,睚眦从来没有对自己笑过。睚眦是疏离的,冷淡的,不会亲近他,也不会对自己笑。他也明白,伤害过睚眦的自己,睚眦又怎么会原谅他。
“狻猊殿下,你还好吧?”
扶桑拉拉他的衣袖,略微紧张地喊他。
“没事没事!”他连忙摆手,心虚地说完后立刻长嘘一口气。
差点就被那小鬼的美色骗倒,搞不好真的轮到他废除神籍了。
见阳曜猛拍胸口,扶桑若有所思地看了睚眦一眼,见他仍是不冷不淡的表情,又把目光投在阳曜的身上。
她放心阳曜,她的主人,是定云天的神。
狻猊殿下他并不知在定云天或是下界,曾流传过这么一句话:若是说睚眦天君是实力上最接近上位神的,那么狻猊天君是情感上最接近上位神的。
当然这句话只是在他们两人还在定云天的时候说的,如今光环无限的双神,一个被废除神籍,一个流放下界。
狻猊天君被认为是定云天最温暖的神,他自己也这么自喻,但是,任何人都知道他是不可能有感情的。
不论传过多少次乱七八糟的“狻猊天君情陷瑶荷神女”,众仙明白他是不会动心的。掌管火焰的狻猊,热情如火的狻猊,没有心。肆无忌惮地亲近,给予他人希望,又能毫发无损地抽身而退,只因狻猊没有感情。
与惺惺作态的神之后裔不同,狻猊是真的没有感情,不知是何物。
扶桑心知他是不会动心的,于是对睚眦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得水灵可爱的扶桑,看似单纯,内心还是寒如冰雪……思及至此,应龙变回人形,立在睚眦身后,低声道:“殿下,回去了。”
睚眦微微颔首,朝阳曜道了声告别,便拢了拢袖子,往忘川河门外走去。
“真是不省心的小鬼……”阳曜翻了个白眼,那边的睚眦衣袂飘飘,煞是好看,迷倒了不少鬼官。
“我们也走吧,扶桑饿了。”
扶桑没有他那样的闲情,只想将阳曜带离这弥漫着暧昧气氛之地,说罢便拉了拉他的袖子。
“饿了,给你买吃的……等等,我到底为什么要过来找气受啊?”阳曜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
“那是……诶?”
“我好像过来是为了……睚眦!把我的铃铛还给我!”阳曜提腿追了出去。
原以为睚眦跑得没影没踪了,阳曜一出门眼睛一亮,睚眦还在那边踱步!赶紧往他那边跑,却不知睚眦正背对着他,抿着唇低笑着。
应龙:我想辞职……
阳曜冲到睚眦面前,摊手:“铃铛!”
“什么铃铛?”睚眦收了笑,不平不淡地问道。
阳曜瞪着眼看了半天,为了他价值不菲的冰雕,豁出去了,一副壮士扼腕的神态:“今天的白猫,是我!”
他不成功便成仁的模样大大地取悦了睚眦,睚眦低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拉出来时另一个赤色的小袋子也被拉扯出来,掉在地上。
“咦?这是什么?”阳曜把它捡了起来,颜色艳红似火,金色的蜃龙暗纹,他翻过来,正面写了一个“誓”字。
他抬头看睚眦,睚眦低头看了一眼,表情变得微妙,他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看着阳曜,踌躇半分,开口道:“是护身符。”
“哈?”阳曜一下子懵了,不顾睚眦难看的脸色,抱着肚子大笑出来。
没想到睚眦这么正经的家伙居然有护身符!神居然用护身符!
“哈哈哈哈……不是,不是笑你,是、是你太逗了……你用护身符干嘛?!”
睚眦身形一震。
第八章:狻猊的选择
“……护身符,可以带来好运。”睚眦背对着他,轻声说。
“噗”阳曜连忙捂住嘴,跑到一边去大笑一番,才半抽搐地冲回来跟他解释:“睚、睚眦,你有没有兴趣去参加地府的歌舞团?”
“什么?”
“你太搞笑了啊!”阳曜的爪子搭着他的肩膀,伏在上面一抽一抽的,“好运的话,找司命就可以啦,你居然信护身符!你是神啊!”
“是啊……”睚眦的声音很淡,他从阳曜手中取回他的锦囊,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他看了阳曜一眼,抬起手,又紧攥成拳,用力地放下。
“狻猊。”
“哎?”
“阳曜。”
“干啥!”
“没什么。”
睚眦淡淡地笑了笑,倒出了那只铃铛。
阳曜接过铃铛,又往睚眦那里瞄,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大呼:“那个锦囊……是装神玉的吧!?”
睚眦点头。
“你……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阳曜抚额,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手上的铃铛。
“这是什么?”
阳曜立刻把铃铛往身上靠了靠,警戒地看着睚眦:“冰、冰雕。”
“不跟你抢。”居然还这么宝贝。
看见睚眦皱眉,秉承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阳曜心一软,把铃铛拿出来,注入神力,还原成包装好的状态。阳曜点破外面的结界,用来包装的仙界青竹叶缓缓落下,露出粉色的荷花,荷花开始是花苞,在竹叶展开的一瞬间变得饱满,逐渐一层一层地绽放,伴随着紫光闪动。
“此妖界之物,绝非凡品。”睚眦挨在他身边看,气息离得极近,阳曜只觉脖子发麻,不由得回头瞪了睚眦一眼。
害得睚眦有点莫名其妙。
“今天有只小雪妖对我用摄魂术,想让我买她的冰雕。”阳曜看着外层一点一点地打开,又听睚眦的夸奖,很高兴地对他说道。
睚眦听后浅浅地笑,摄魂术么……在定云天,神不屑于修习旁门左道,而狻猊天资聪慧,在古书中找到后便学个十成,气得青苍天君天天罚他面壁。到了下界,就摄魂术来说恐怕只要阳曜称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你的小聪明倒是多。”
阳曜不乐意了,桃花眼一瞪:“我这是天赋异禀!”
“哦。”
被睚眦气坏,阳曜恨恨地看着他的冰雕。裹在冰雕外的,先是青竹,再是荷花,再到里面,依次是兰草,傲骨寒梅,冰山雪莲……奇花异草,异彩纷呈,最中间是晶莹透亮的冰晶,晕了一层水色,阳曜的手指一戳,冰水没过指尖,一阵彻骨的寒冷,阳曜皱着眉把手指伸出来,蒙在冰雕上的水泡破裂,却没有立刻洒落一地,而是极度缓慢地落下来,一寸一寸地显出冰雕的形状……
雪妖的技艺极为精湛,单是露出的那么一片,凭借着经验,阳曜便知道这是一位绝世美人。
柔顺的发丝温顺地垂落,轮廓深邃坚毅,阳曜啧啧两声:“实乃大美人也……”
睚眦的脸色却不太好。
水珠继续往下落,美人的脸现出,美眸中闪着暗光,凝着冷色,唇形优美,正宛若微笑地上扬,勾勒出相当温柔的神情。
“不知道是哪家的美人,如果知道……”阳曜抱着冰雕吧唧嘴,桃花眼半眯。
……殿下又不顾后果地到处留情了,扶桑扁着嘴想。
睚眦问:“知道的话怎样?”
“自然是将她娶回家……”阳曜似笑非笑,指尖在唇角划过,媚色顿生。扶桑默念非礼勿视,正欲上前阻止他这种作死的行为,却见阳曜低呼一声,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个美人……有些眼熟。”
扶桑无奈地凑过去,懒散地应了一句:“哦,不就是睚眦殿下么。”
阳曜猛地抬头,靠近睚眦仔细打量,这眉眼,这轮廓,这淡漠清冷的笑容……跟冰雕上的美人一模一样!
想起刚才说的话,阳曜有点窘,脸色微红地倒退两步,睚眦却不紧不慢地靠过来,那对金色的眸子半眯,戏谑道。
“阳曜神君,对在下可满意?”
“闭、闭嘴!你……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阳曜被逼到墙上,手指直指睚眦,与他惊慌的神色相反,金色的眼眸不动声色地变为了竖瞳。
睚眦的眸子慢慢睁大,阳曜和他对视才发现,他素来喜欢半眯着的眼睛极亮,柔软、毫无防备,让人能卸下一切戒心。
跟幼年的睚眦同出一辙,可爱……又充满攻击性的眼神。
睚眦轻笑着,捏住了阳曜的下巴,在他的耳侧轻轻吹气:“阳曜神君,在下并未逾越,只是听从你的命令而已。”
耳朵……好烫……比第十六层火山地狱炎热,比第五层蒸笼地狱更令人窒息。阳曜咬着唇,眼里弥漫着雾气,看着睚眦。
“睚眦……”
“嗯?”
属于神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萦绕,阳曜微微敛下眸子,再张开时已回复一片清明,闪电之间,他扣住睚眦的脖子,右手从袖里拿出一个白瓷碗,将里面的液体尽数倾倒在他的口中。睚眦没有设防,等他反应过来阳曜已经捂住了他的嘴。
阳曜指尖发凉,低声说道:“你是神,即使废除了神籍,你也是定云天叱咤风云的神。”
神,注定是不能够有感情的。
睚眦金眸中闪过愤怒之色,他一把挥开阳曜,却被阳曜硬生生地用神力将液体压下他的喉咙。
“滚!”睚眦杀意毕现,神力充盈的碧水青龙剑嗡嗡作响,青光亮的让人根本睁不开眼。
阳曜站在忘川河的桥前,看了身后一片迷蒙的黄泉路,他朝怒目而视的睚眦勾唇一笑:“我当然会滚。”
睚眦一愣,收敛了杀意,往他走了两步:“你要干什么?”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阳曜抬头仰望午后的天空,太阳仍是那么的灿烂,云朵一鼓一鼓的,一切充满了灵气,他低声说道:“睚眦,我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已经回到定云天了。”
说完召唤烈火,自己却快速跑过奈何桥,睚眦被阳曜设下的火焰阻隔,刚一动用神力,被灌下去的孟婆汤在体内搅动,封住了他的神力。
只不过是一刻的迟疑,那边的阳曜已经随着投胎的鬼魂一行,纵身跳入了轮回井。
“阳曜!”
睚眦眼睁睁地看着阳曜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神力的限制让他感到无能为力,不顾扶桑的惊呼,他朝火墙奔去,只见手中的碧水青龙剑脱手,在他面前幻化成一堵水墙,拦住了他的去路。
睚眦咬破指尖,血液刚涌出来,水墙立即破裂,应龙被神威振开,显出了原形,捂住肩膀后退了几步。
金色的瞳孔被杀意染指,竟隐隐透出魔性。
“挡我者死!”
睚眦对他的低呼声充耳不闻,目光只追随阳曜消失的方向,正欲提力追去忘川河,妖艳的火红翅膀在他眼前展现,如同曼珠沙华般炙热,柔软丰满的羽毛在疾风中抖动,身后的地狱业火似在提醒当年的定云天被烈火束缚的睚眦,以及萦绕着狻猊烈焰气息的契约神力……
金色的眼眸透不入一丝亮光,无机质的竖瞳正昭示着风雨欲来的嗜杀之气。几里外毫无法力的鬼魂离得稍近的,被震得魂飞魄散。
扶桑被神威压得抬不起头来,咬破嘴唇,大声说道:“是狻猊殿下吩咐的!”
听见“狻猊”两个字,睚眦的眸中有了亮色,扶桑感觉到压迫减少,趁机说:“阳曜神君他让我们拦住你,是阳曜神君!”
“阳曜”二字像是符咒一般,驱散了睚眦所有的煞气,扶桑从漫天弥漫的神威中脱身,苍白着小脸,捂着胸口跪了下来,颤抖不已,咳出一大片血。
睚眦垂首,不见喜怒的视线落在瑟瑟发抖的扶桑身上,薄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无边的禁断之力:“阳曜他,说什么了?”
“请睚眦殿下回定云天。”扶桑抹了一把唇边溢出的鲜血,拢起袖子,似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朝睚眦作揖。
“……他?”
“是的。”扶桑微微一笑,脚已经站不稳了,眼见就要跌倒,应龙上前扶住了她,她摇了摇头。
应龙只好放下扶桑,她费力地站直身子,朝睚眦说道:“殿下现在服下了孟婆汤,可回定云天了。”
孟婆汤,对于普通的鬼魂而言,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爱恨情仇,与前尘作了断。而它具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作用,便是为了避免执念而堕入魔道,神用来逐渐淡忘关于最重要的事物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