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你别听你大嫂乱说,当年的事情你不是都清楚吗?我怎么可能会和弟媳妇有什么,你看我们这么多年说过多少话?”叶正心断然否认。这件事他绝不可能承认。先不说传出去名声好不好听,这个弟弟比他脑袋可冲动多了,热血冲头稍不小心就是鱼死网破。
“我这里有几份检验报告,你要看吗?”文萃问道。
叶明德看了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害怕的被沈燕抱带怀里的二儿子,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要。”
平整却泛黄的报告结论非常清楚,叶明德看不懂里面的各项分析,但是最后结论能看懂。
一直被厌弃的大儿子是亲生的无疑,一直疼爱有加的二儿子却是大哥的。
呵。叶明德先前狰狞不敢置信各种复杂纠结的表情飞快地从脸上褪去。他看着大哥叶正心,问道:“大哥,当年你为什么跟我说承安是她和别人的孩子?”
语气冷静得不像任何人认识的叶明德。
叶正心被问得愣住。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外公一直带笑的脸表情凝滞,几个舅舅呆了一下,继而暴怒!
“叶明德!”大舅舅戾声喝道,冲到他身前揪着叶明德的衣领拳头呼上他的脸,把人拉得半弯,狠狠赏了一记膝撞。拳打脚踢,没有哪一下是留了情的。
上前来想要拖开他的沈燕被从不打女人的大舅直接甩到地上滑到墙边。
去他妈的不打女人!去他妈的文明!
戴眼镜穿正装全然文雅读书人模样的大舅抬脚要往叶明德的脑袋踩!
他妹妹就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被直接害死了?!
“大舅舅。”叶承安走到大舅身边,拉拉他的衣服,面对条件反射挥过来的拳头没动没躲。大舅突然意识到拉自己的是小侄子,匆忙之间撞过来的手肘拐弯,差之毫厘撞在叶承安的脸上。
“叶先生。”他叫被打在地上站不起来的男人。
叶明德听见声音,抬头看叶承安。这个儿子他已经好多年没看见……和他妈妈长得真像。
宋家舅舅停手,沈燕赶忙上前去把叶明德扶起来。叶明德没看他,站起来想要靠近叶承安,他跨出一步,叶承安退一步。
“这个距离刚好。”叶承安拒绝叶明德的靠近,率先开口让想要说话的后妈住嘴,“沈家阿姨你别说话。”
“过去。”完全是事外人被忽视在一旁的徐老爷子拍拍野玫瑰的屁股,下巴朝叶承安微点了下。
野玫瑰从昨天开始就没逃脱魔掌,一身毛都被抓得凌乱。今天老魔头没事坐在后面就一直玩一直玩,昨天好不容易重新舔顺的毛又乱成一团,就剩脑袋和脸仅存。面子还在。站起来,没敢在老魔头身前使劲抖,野玫瑰顶着一身凌乱的毛走到叶承安身边,不坐不趴,脖子抬起精神又威武。毛发蓬松,看上去和只小狮子一样。和自己心有灵犀的人类看上去瘦弱又危险,他这么威武雄壮,刚好可以当一次护花使狗,光芒万丈,晚上换点好吃的炖脊骨。
“……承安。”叶明德停住半晌,强硬地站在原地,沈燕想要把他往旁边扶根本拖不动人。好半天,他才从嘴里吐出两个毫无底气的字。
叶承安站在他对面,垂下的手拨弄野玫瑰头顶的毛,弄得乱糟糟和被摧残过的尾巴没两样。他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也不知道该沉默还是该说点什么应应景。沉默半晌,等沈燕含在眼中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抬手指着叶明德,说道:“咬他。”
咬他。黑狗双腿一蹬,扑上去!
番外:桃花
十二年之前,叶承安还没出生,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而在十二年更早的时间之前,就连让叶承安诞生于世的两个缘分都还没影子的时候。
有个男人一心想要赶超自己的哥哥,就算他在别人眼中已经很优秀。但是他自己觉得还不够,还差得很远。
叶家人天生短视,天生心眼小,天生爱钻牛角尖,天生各种缺点数都数不清。所以他所知道的叶家七代二百六十九人全都挣扎着想要扬眉吐气一飞冲天,到现在唯一能算成功的就只有他哥一人。就连他,也是因为大哥需要在仕途上有真正自己的帮衬才顺带提拔上来的。
所谓附庸,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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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站在歇鸟寺钟塔上,老寺钟楼下有一树被攀折得差不多的桃花。作为寺里唯一的亮色,路过见到的香客大多眼前一亮,客气的摘一朵,胆子大的折一枝。寺外桃花开得繁盛如颊上胭脂的时候,寺里这棵孤零零的桃树看上去有点寒掺得可怜。
“爸,你说我要不要也折一枝?”
在他远望感慨的时候,有人又走到了树边上。
是个扎起干净利落及腰马尾的年轻少女,他站在上面,只能看见被发丝覆盖的黑色头顶。少女穿的是和桃花颜色相似的粉色连衣裙,蹦跳之间裙角飞扬,像是一朵从树上跌落下来的桃花。本来打算开口叫住钟楼下的人不要动手摘花——至少要摘去寺外摘,这树桃花正该繁盛的时候硬生生被过客你一朵我一朵摘成了个半癞。当年也该是温温婉婉的一株桃树,现在虬枝纵横,横看侧看都有不同味道,都是被折腾的——见了桃花妖似的的人凑近桃树还朝花伸手,他却偷偷往后退了两步,免得被下面的人看见。
更别说提醒爱勿动手。
“你摘啊。”比少女声音浑厚许多男人声音传来,带着笑意和浓腻的宠溺,“反正就这么点点花了,你要是舍得你就摘吧。”
“爸你怎么一点都不好玩!”少女抱怨,伸向桃花的手讪讪收回来,“你这个时候不是该给我讲大道理或者骂我一顿吗?”
“我说第一句你就能把我后面要说的话都背出来,你爸我看上去那么傻?让你次次噎得我不痛快你就高兴了?”穿青色长袍的男人伸手戳了戳闺女的额头,把人戳得向后仰去。
居高临下的男人清楚地看见这朵从寺外万千桃花冢飘进寺庙的桃花妖娇娆脸庞,看她笑得比钟楼下的桃花更清比寺外的桃花更娇。
“呵呵。”少女捂着额头眯着眼从桃树枝下跑开,“快点,你不是还要给怀一和尚看病么,还这么慢悠悠的,小心扣你诊费回去连米都买不上!”
身为父亲的男人所有兴致都被闺女破坏了,没好气地从树下走出来走过去,“知道你还要拉着我乱跑?回去指不定你妈拿扫帚打谁。”
少女马尾左右摇摆,“反正你没我跑得快~”
当父亲的气结,却奈何的的确确没闺女跑得快,只能在后面加快脚程跟上去,并且毫无风度的出言威胁晚上回去不给饭吃。
他向前两步,走回之前站的位置。歇鸟寺听说以前挺大,半个山都是庙宇绵延,香火鼎盛。可惜后来被拆了不少,前几年听说种桃子赚钱,又由政府出面把剩下的断壁残垣彻底挖了只剩下山顶这座原来摆放如来金身的大殿,如今也是换了原来的大佛,全部菩萨都改小了型号挤在一块儿。倒是方便了来上香的人,求子拜送子观音,有烦恼找观世音菩萨,事情多了也不麻烦,也就几步路。
他本来是被母亲强要求着上山来还愿的,家中大哥终于走正仕途,他也借着大哥的帮忙有了个小小的公职铁饭碗。位置不高,但是以后发展的路很长。若是不出意外,兄弟两人日后联手,一定能让家族慢慢变得昌盛起来。
但是还愿,还什么愿呢?
钟楼上本该一日响一百零八下的大钟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摘下去敲碎融了,就连挂钟的梁都被拆了不知道分给谁当柴烧了。被推出门的时间早,上完香之后连中午都不到,算了下山需要的时间,决定就在山上吃顿斋饭。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这么快下山看母亲那张容光焕发见谁都得意的脸,也不想回去对大哥千恩万谢。
他是想考大学的。
而且他的成绩也能考得上。
等大学毕业之后,找的工作难道会比现在差?绝对不可能!
所谓大哥出大力气帮他,他稀罕么?明明只是为了让自己去帮他罢了。都是兄弟,坑了自己还要让他谢恩,大哥做事果然有格调。
桃花看腻了,转身下楼。
下去之后不看桃花,该当谢恩的好弟弟还是当谢恩的好弟弟,该帮衬着大哥走得更高还是要全力帮大哥走得更高。家里族谱上几百人超过两百年的奋斗,就是想让家里别再像现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随便点风浪就让小船翻沟里。
三十八签,竹外桃花上心间,流水奔海不复回。下下签。
难得有心情摇了签筒解姻缘,解出个下下签。连听解签和尚说下去的欲章:望都没了。竹外桃花上没上心间他不知道,不过寺里的桃花小妖倒是看见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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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三年,天高三尺。
这目标着实定得远大。
不过搭上贵人的顺风车,倒不是遥不可及。
官场上的人情世故老练圆滑,无非磨练二字。等把棱角全都磨平磨光滑了,再接着练。被提拔,被打压,靠山崩塌,仇人平步青云,心上上下下跳多了跳累了也就慢慢静下来了。
大哥娶了个带大靠山的金凤凰,没想到那家的老丈人却更亲睐他。可惜他没另一个女儿可以指望,踩不上青云阶梯。
……
“只要你照我说的做,就肯定行。”
“谢谢伯父提拔!”
……
当年歇鸟寺里看见的桃花妖也长成,像是能结出蟠桃的仙界桃花。寺里的花他没摘,却把粉色影子一直在心中跃动的那朵摘回了家——就算被打断腿都不后悔,就算一辈子只能守在这个位置,她不嫌弃就不后悔,就算嫌弃了也不放手。
“媳妇儿,你站在那儿,对,就是那儿,我给你拍张照片。”
嫁作人妇的桃花在河岸边柳树下依旧是粉红连衣裙,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装嫩做作。她拉着垂下来飘絮的柳枝,巧笑嫣然。
“什么时候我爸心气顺了我们就一起回去。”回去的时候她朝南看,视线中是杨柳岸青绿涟漪一湖,黛色青山巍巍绵延,“结婚了还没回国门呢。”
“要是被打了媳妇儿你帮不帮我?”他皱眉装可怜。
“唔……我让我爸别用孝顺子好不?家里的扫帚打人其实不疼的,而且我爸也跑不快,你到时候跑就是。”桃花女子把头埋在他肩窝里笑得浑身颤抖。
那时候他还愁眉苦脸,岳父动手,他能跑?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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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前,挺着大肚子的准妈妈在桌上留了纸条,漂亮潇洒的字迹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我不怪你。
那天出门人没再回来。
“是你对不起我的,你凭什么怪我!”留在家中的纸条被撕成碎片。
“你还让我给你养被人的种?”对着巧笑嫣然的照片,他双全紧握,却没舍得毁了那张照片。
“叶承安不入族谱。叶明德一脉下长子叶承志。”宗祠之前,两岁多的叶承安和两岁的叶承志一个被放在村口让人帮忙看着,一个被抱进村里在黑墨水的名字旁边滴下指尖鲜,哭得稀里哗啦。
对长得和她很像住在家中时刻提醒他头上帽子有多绿却找不到帽子的另一个主人的时候,无论是怎么对待叶承安,他都不曾心软。看着她的照片更是觉得畅快。
他说怎么感觉自己明明配不上她却还是把人娶了回来,原来是这个原因么?
叶承安第一次喊妈妈,他给了一巴掌,让他叫阿姨。
“你妈已经死了。”也不管懂不懂,他是这样对叶承安说的。
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会不会有叶承安只能喊一个人妈妈的想法?谁知道呢。
所以被狗咬是他活该。
所以被她的娘家人从始至终的嫌弃也是活该。
所以儿子不认他还是活该。
所以她的死全是因为他是个蠢货!
很多次都见到那条狗,却不知道它的名字,拖着被咬出两个对穿孔洞的腿,他在医院包扎缝线打针之后回家坐到书房里,怎么都没找到夹在本草纲目里的照片。
盯着头顶的灯目不转睛,被照得眼泪止不住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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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注射狂犬疫苗的男人第四次从医院里走出来,身边没人陪,也知道家里暂时也没人。那对母子被送到了大哥家里,大嫂带着女儿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从大哥的阴影下摆脱出来,他淡定从容到阴鸷,轻易把自己从漩涡里脱身出来。只是叶家最有出息的大哥估计翻身无望。
他也知道,现在和那个其实一直都留在心里的影子算是彻底没关系了。不管是从哪方面来说。不过有些事情,过去如烟消云散,心底里刻下的痕迹却永远都不会消失。就像那坛他当年没想启封现在却不敢再去挖的女儿红,会埋在老家的桂花树下越来越香浓醇厚。
孤老一生,悔恨无用。越老越愁,越老越苦,越老越凄凉。
便是余生。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白云飘絮,不知道哪家楼顶饲养的各自成群飞出大大的弧线,消失在另一个楼顶后面。心底还有刚才鸽群飞过的弧线模样,眼睛却只能看见摸不着的穹顶蓝天。
叶明德走到车门前,拉开车门坐到后座,“走吧,两点钟还要开会,你把我送过去之后先去吃点东西。我估计要六点钟才能出来,到时候可以不用那么急着过去。”
“好。”
司机动作娴熟地打火开车,眼神忍不住往镜子上多瞟了几眼。领导突然看上去就有点不一样了,虽然他也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和进医院之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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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他叶明德,也不过是个只会给自己开脱的小人罢了,和叶家以前偶尔出现过的自私自利的前辈没什么不同。
第52章:呜呜
叶家陆续出门先两人,后四人,一起回来了七人——包括来历含糊其辞的老头李开。徐老爷子主动介绍自己的时候把名字给换了,显然是不想让叶外公知道自己真正叫什么。叶外公听了就听了,没问偶然听到被称为徐老先生的某人为什么叫李开。
因为是赵肃的师傅,老爷子理直气壮地跟着回来大坪。
“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老爷子第二天在村子里村边山上直逛到太阳落山,回来的时候这么说道。然后就这么坦然的把赵肃赶到野玫瑰平时喜欢趴着的屋檐下,指着好久没打扫整理的门,“徒弟啊,你这房间师傅甚是喜欢,你年轻人,不会和师傅计较这点吧?”
比话少,赵肃稳胜。但是比脸皮么,就算下黑手说戳心话毫不犹豫,比起能当他师傅的老人仍旧差了老远一大截。
所以。
开门之后看见里面足有半个指节厚的灰尘,赵肃直接关门落锁扭头去搭了个简易的小床。靠在墙边,床架是长凳,铺了晒干的谷草和棕垫,再铺棉絮和凉席,刚好。就是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大床,再对比现在寒碜的小地方,有种当了佣人的错觉。
老爷子躺在摇椅上,监督赵肃练功。
至于一同回来的叶家人,清晨的时候早早就出了门。山上有个让家里人心疼了三十多年却也埋怨了十多年人。
叶承安和叶外婆以及几位舅舅都站在十米之外,看叶外公蹲在那个简陋的墓前把插香烛的土槽里长的野草连根拔掉。老人有些话当着众人不好意思说,就让他们先站远一点,采药非常熟练的手拔草连根也很熟练。把草拔出之后抖落草根上的泥,推回槽里,顺手把松了的土压实。
“闺女,他后悔了。”叶外公没抬头,声音也不高,以至于十米之外除了叶承安,没一个听见。
不过叶外公又轻轻吐了口气,“你应该心里有数,反正你一直都说你比我这个老头要聪明。那边站的是承安,你儿子。以前来看过你,你没忘吧?当年才接到手里的时候还是只小小的红皮猴子,现在你看长得多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