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羽看完回放,自我感觉不错,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剧组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保姆车。
柴谨之说,这是公司新配给他的。
每次《当年明月在》的戏份一拍完,顾羽就赶紧赶回《云珩宗》的剧组。柴谨之让他瞒着两边,任何一边都不要说漏嘴。
柴谨之体谅他两边都要赶场,专门请了一位司机,让他可以在保姆车中补眠。
几次三番之后,虽然累是累了些,但他胜在年轻,体力充沛,再加上两边的戏份都不重,所以扛得过来。
然而,陪着他的柴谨之眉眼之间却隐隐透着疲态。
顾羽每次一看到,就觉得心疼。
「你可以只待一边,这样的话就不用两地奔波了。」
顾羽只恨自己脑子笨,想来想去才想出这个法子。他连轴不要紧,但是一想到自己害得柴谨之也跟着连轴,心底就涌出一种复杂的心情。
他跟柴谨之认识连一年都不到。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有些人认识几年也只是浮于表面,比如他和之前的经纪人;而有的人,感情与日俱增,崇拜他,对他又敬又爱又怕。
他对柴谨之就是这样的心理。
他佩服这个男人,他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照顾。
在这个圈子这么久,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从没有人这么细致地教他。如果没有这个男人,也许他还像半年前那么肤浅,做着变成天王巨星的白日梦,可实际上却入不敷出,只能打打零工。
他的一切梦想与人气,都是柴谨之帮忙他达成的。
是柴谨之,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帮他搭了一架梯,从此,他只用努力往上爬就可以。
第十六章
柴谨之懒懒地看了顾羽一眼。
「等你羽翼丰满后,我一个剧组都不会待。但是现在,《当年明月在》和《云珩宗》,你一定要给我拿下来。」
「可是你陪着我很辛苦。」
顾羽琥珀色的瞳仁看着略露疲态的对方。
柴谨之说的他都知道,他只是不忍心对方为了自己这样奔波。
看着少年满眼关心地看着自己,柴谨之心里一动,最终却只是淡淡说出:「那你,就给我好好努力。」
他的人生麻木得太久。
像顾羽这样的孩子,虽然炽烈,可惜却没办法唤起深冬的春意。他只有在跟方子瑄各自为营,看看到底谁培养的人会更厉害时,才能找到自己如今的价值。
「我会的!为了你,我也会好好努力!我发誓!」
然而,一无所知的少年却紧紧握住他的手,琥珀色的眼眸承诺般地凝视着他。
豪言壮语没说多久,等看到同组宋微的演技时,顾羽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宋微饰演的是杀舞陌,誓死追随魔殿堕天的右护法,跟他有着纠缠不清的孽缘。
美艳冰凉的杀舞陌,肆意凛然的杀舞陌,心狠手辣的杀舞陌。
她可以一夜之间杀光整个村子的人,一身决绝的黑衣从熊熊烈火中走出,黑色的纱罩遮住了她的脸,独留一双漂亮的眼睛在外——任何人只需稍稍一眼,就能感觉到那种带着笑意的杀气,那种带着杀气的笑意!艳丽得令人遍体生寒!
她也可以冒着千万箭雨亲手砍死一个凌辱妇人的贪官。
倾盆大雨之中,雨水淋湿了她的发,她的衣,她随手拔掉射入骨中的利箭,生铁铸成的箭头扔在地上,掷地有声,血水跟雨水混在一起,满是浓烈的血腥味。
她拉下黑纱,显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然后,她笑了,毫不在意地笑了。
妖娆的红唇在蒙蒙的雨中妖丽得仿佛一株艳色食人花。这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间,只剩下黑衣的她,和不断流淌在地上的猩红血色。
顾羽就站在导演旁边。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表演完成度还算满意,小道士的角色他也觉得自己拿捏得可以,副导演也说过「不错」。
可是,直到他在现场看到宋微的表演之后,他才被深深震撼了!
对方所饰演的杀舞陌所流露出来的气势、气场、眼角眉梢的微妙情绪,何止在摄影机的镜头里,即便在这满是布景的现场,也彻底夺走了所有人的呼吸!
如果说,他之前的画面让人觉得不错,那么,宋微饰演的杀舞陌一出场,只会让人用四个字来形容——惊、鸿、一、瞥!
顾羽忍不住上前去问这个绯闻缠身的女明星:「你怎么演得这么好?」
漂亮的女演员一般来说,不是花瓶,就是靠绯闻炒作上位的。
然而,宋微只是耸耸肩,谦虚一笑,「这有什么。有空你可以去A组看看封景和云修的戏,他们才叫戏、骨。」
顾羽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即使是在《云珩宗》剧组,他除了觉得自己的角色有点做作外,并没有感觉自己和其他人的演技有多大的差距。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是艺人,并非专门的演员。但是在《当年明月在》这里,只是杀舞陌这个角色的出场,就已完全让他震撼!
他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同,可就是有这种感觉。
宋微的表现力极其强烈,像一把寒光耀目的宝剑,「唰」地一下子划破视野,直指云霄,又像蒙蒙雨雾中那朵颜色妖冶明艳得令人惊心的食人花,几乎夺走天地间所有的色彩!
跟宋微比起来,他对角色的表现力度实在不够。
顾羽心有余悸地问柴谨之:「有什么办法能演好小道士?」
上一次,他演不好那个合欢教教主的时候,柴谨之他就对自己……
虽然方法暧昧奇怪了些,可是从那之后,他对角色就开始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每当无法适应时,只要想一想那天柴谨之的动作神态,于是就有办法延伸到角色上面去。
可惜这一次,柴谨之却摇摇头,「我只是个经纪人,演戏这方面,没法教你。」
「不过,不仅是宋微,就算是云修和封景,他们也有过当新人的时候。」
「没有人的演技是一步登天的,只有多学多看多练,然后才能不断提升。」柴谨之看了看宋微走远的方向,「她说得不错,如果你想提高自己的演技,就应该多去看看那些老戏骨的表演,多向他们请教。」
「不光是用眼睛看,更重要的是——用心去揣摩。」
「这才是让你跟着这样一流的团队,跟着大制作的根本原因!无论是演技,还是平日的为人处世,他们身上绝对有值得你学习的地方。而你,需要更快地成长!」
柴谨之琉璃黑的瞳仁淡淡地盯着顾羽,缓缓地说着,他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静水深流。
顾羽醍醐灌顶,浑身一震。
如果说,刚才宋微带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强,那么现在,他知道该如何做了。
柴谨之的这番话,仿佛为他十几年的人生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户,为他指明了一个新的方向,一个新的奋斗目标……
他现在时间不够,暂时没办法去看封景和云修的拍摄,只能趁不急着赶回《云珩宗》的时候,先留心观察宋微的表演方式。
这是顾羽第一次沉下心来揣摩别人的演技,别人的诠释方式。顾羽发现,宋微跟自己的表演方式完全不同。
相比之下,他的更流于表面,仅仅只是穿着戏中的衣服,说着剧本的台词而已。
而宋微一入戏的时候,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她的眼神不羁中透着魔界的妖、凛冽的邪,即使面上蒙着一层黑纱,也有一种魔性之美。
月之下,忘川崖上。
夜风吹起杀舞陌的墨色长发,黑衣红唇的她眉眼冷绝。
杀舞陌一刀划破掌心,鲜血飞溅,对着魔殿堕天歃血起誓——
「我,杀舞陌,在此立下死誓,誓死效忠魔殿堕天!从此之后,他在我在!他亡我亡!万灭不殇!万死不辞!」
十万夜风之中,杀舞陌的誓言响彻长空!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态,那样偏激到极点然而却又震撼人心到极点的台词。
孤胆豪情,悲鸣恸天。
即便这场戏是跳拍的,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宋微那单薄却有力的声音贯穿心扉。
在这个夜色如水的忘川崖,曾有一个女子凛冽而决绝地歃血起誓,这三千繁华世界,这个无父无母、无情无爱的女子,将她这一生的忠诚全部献给了那个自坠成魔的男人——魔殿堕天!
也许很久之后,大家会忘记这个片段,会忘记这个细节。
可是顾羽相信,没有人会忘记杀舞陌这个名字,没有人会忘记杀舞陌这三个字。
没有谁的流年能够不朽,可是这一晚的杀舞陌永远不会被时光湮灭!
在深感震动的同时,顾羽也开始倍感压力和紧张,他急得在房间里挠着头,四处打转。
「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角色好像没办法演得这样深刻?」
他想起很早之前柴谨之曾对他说的关于「抢镜」和「活背景」这两个词。
这部《当年明月在》是大投资大制作,但是,会不会上映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封景、云修和宋微他们身上,而他又跟当年在裴清的MV里一样,变得可有可无、无人注意呢?
顾羽想了又想,还是无法想出如何把自己的角色表现成杀舞陌那样的凛冽和决绝。
即使宋微戏份不多,可是每个画面、每个眼神都会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
「急什么急。」
在顾羽着急得快要挠墙的时候,身旁的柴谨之却一边喝咖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
「哎,我的演技好差。」
顾羽心情沉重,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认为踏入演艺圈就会一炮而红的想法真可笑。
他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演技?宋微在这个圈子不过三四年,他踏进这个圈子也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多,结果到头来他连一个女人都比不上。
「早些年我怎么不磨练演技,早些年我都干嘛去了!」
可怜的顾羽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自卑。
柴谨之为他争取到了这样难得的机会,然而他无论经验还是演技都是如此浅薄。
「难道你不相信封景的眼光?」
柴谨之丝毫没有理会少年的自我厌恶,而是直接搬出封景。
「那、那是因为你的原因,封景才会选我吧?」
顾羽苦恼地抱着头,全盘否定自己。
「你觉得我是云修,能动摇到封景的想法?」
「这、这个……可是……」
「宋微负面绯闻缠身,前些时候甚至被赶出《香满楼》的剧组。这个角色是她求来的,是她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赌注!被逼到这个地步,她只能胜,不能败!」
「她的这个角色也是如此。就算知道跟随魔殿堕天是场亡命之旅,她也只能一路错到底。她冷血,是因为当她哭泣的时候从未有人对她伸出援手;她无情,是因为她委屈的时候,从未有人问过她难不难过。她看遍了这个凡尘的黑暗与绝望,所以她只能选择一条末路,要么她死,要么这个尘世灭亡……」
「她本身是悲剧性的,无论她表现出的是多么肆意,多么不羁。宋微看懂了这个人物,也看穿了这个角色悲伤却又佯装坚强的灵魂,所以她诠释得到位而动人。」
「那我的角色怎么办?」
顾羽佩服不已地看着柴谨之,刚刚还犹如在热锅上的心一下子冷静下来。
柴谨之分析得精准而透彻,一下子帮他梳理清了整个脉络,简直像导演讲戏一样,看穿了编剧们创作这个角色的意图和这个角色的灵魂之所在。
不过这也一点都不奇怪,像柴谨之这样的人生阅历,少时在道上混,而后又在名流圈、娱乐圈见过世面,接触过的人比顾羽吃的盐还多,对人性的了解从来就比他深刻。
而演戏,首先就要洞悉人性。
「你的角色跟她本身就不同。」
「你的角色是怎么定位的?阳光、活泼、单纯,爱一个人就会全心全意对她,即使为她死。」
柴谨之顿了顿,看了顾羽一眼,「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个角色就算不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也跟你的性格差不多,所以封景才会连试镜都免了,直接让你出演。」
「可是、可是,万一我演得没存在感怎么办?」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顾羽犹豫了一下,抬眸悄悄看了对方一下道:「你好不容易帮我拿到这个角色,我不想给你丢脸……」
对方的眼睛明亮,却含着隐隐的担忧。
这样的目光一下击中了他,柴谨之微微怔了怔,没想到少年从头到尾着急紧张是这个缘故。
因为信任自己,因为感激自己,所以不想给自己丢脸?
顾羽琥珀色的瞳仁深深地凝视着自己,全身心地信赖依靠着自己。这样的感觉让他微微觉得有些不同起来。
柴谨之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话:「为什么担心给我丢脸?」
眼前的少年神情认真地说道:「你曾说,会将我培养成当红艺人,我完全相信你的能力。我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怎么也不够实力,是我自己怎么也达不到你的标准。」
「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我真的不想让你心血白费……」
柴谨之沉默了几秒。
他对他好,只是想利用他对抗方子瑄,只是想利用他打击容文绮,可是对方却时刻不忘地记在心中。他唯一肯真心付出心血的,最后却只成为一场明争暗斗的导火索。
柴谨之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会这么不同,全心全意对待的人看不到你的一丁点好。哪怕你都可以将心剖出来送给他,他都会怀疑里面是否含着毒药。
你的优点他看不到。你的世界他永远不懂。
你以为你的付出总会换得他的一点点理解,一点点认可。
然而完全不是。
也或许,只有永远地否定你,才能证明他的人生没有错。
而有的人,你只是对他一点点好,他就会感谢你,感激你,会用尽全力,不想辜负你。
你的用意,他全理解,你没有说出的话,他也全数明白。
也许人生,真的应该给自己设定一个时限。就算是很想要的东西,只要过了那个期限,你也应该对自己说,我再也不稀罕。
第十七章
顾羽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柴谨之牢牢盯着顾羽的眼睛,字字清晰地说:「那你记住,你只用——演好你自己!」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身穿雪白小道袍的顾羽举着一片荷叶遮雨,东窜西跳。
雨水和溪水汇合在一起,在地面上形成坑坑洼洼的水沟,泥土湿润,雨中的丛林透着一种蒙蒙的绿意。然而就在这个诗情画意水墨画卷般的地方,有一名黑衣女子斜倒在地。
流丽如云的乌发披散在她的肩头,跟黑色的劲装一同被雨水淋得透湿。
丝丝猩红的鲜血从她身底流出,给这绿意盎然、充满春意的气息增添了一抹血腥与尚未完全消褪的杀意。
顾羽举着荷叶,半蹲了下来,手指戳了戳杀舞陌,「还蒙着面?又受了伤,到底是救还是不救呢?」
「真是犹豫啊,」琥珀色的眼睛转了转,顾羽一手摸了摸下巴,「算你走运。我最见不得女人受伤了。」
顾羽弯下腰,把受伤昏迷的杀舞陌背回自己的小竹屋。
小竹屋太远,顾羽一路上歇了三次,最后干脆连荷叶也不要了,气喘吁吁:「你、你怎么就不能轻点?你身上装的什么,勒得疼死我了。」
他往对方大腿处摸了摸,一摸一大把暗器,又往对方腰间摸了摸,一摸三十六把飞天小剑阵。
顾羽干脆背着杀舞陌跳了跳,「哐当哐当」,御天镜、莲花灯、千年玄铁、紫竹精……全部掉了出来。
顾羽一张俊秀的小脸哭丧了起来,「你、你……其实是把全副家当都带在身上了吧!」
真的好重!他快背得累死了……
细雨蒙蒙,一身雪白的小道士「嘿哟嘿哟」,深一脚浅一脚地将杀舞陌背回了家。
小竹窗。
细细长长的青色竹叶沾了一颗雨珠,然后晶莹剔透的雨珠顺着竹叶的脉络滑落下来。
杀舞陌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地躺在顾羽的小竹床上,她受的是箭伤,生铁铸成鹰嘴箭头生生射入她的肩中,深入肌骨,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