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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枝头有鸟儿在欢叫,太阳已经爬上头顶,地面上却只留下了他一个人的影子。
陆崇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颇有些不适应。
几年相处,从开始的戒备到后来的欣赏,他已经习惯了苏梦枕的存在,现在猛然少了一个人,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他双手负在背后慢慢往回走,一路上没遇到半个人影,自从三年前他为了凑钱遣散大半仆役之后,顾府就再没买进过下人,反而还又陆陆续续的送走了些,如今留在顾府伺候的怕是不超过十人。
对陆崇明来说,这没什么不好,他从来都不是享乐主义者,也喜欢清静点的生活环境。
回到屋中的时候,正好碰到老管家端着冰糖炖是梨子水走过来,面对对方疑惑的神情,他皱了皱眉,挥袖道:“以后别准备这个了,他已经离开了。”
说着便抬脚进了屋。
延州的事情已经步上正轨,用不着他像前几年一样费心费力的操心了,他只需要在大方向上把把关,偶尔出去视察一番就好。
从开始的陌生,到后来的一步一步慢慢摸索,再到如今的熟练,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延州知州做的并不比别人差。
这样也就够了吧,没有灾民,没有因为不公平的待遇而造反的士兵,他已经尽到了身为一个知州所要承担的责任。
……
将底下人送来的文案一一批示,他搁下笔,下意识的往放置在窗边的那张软榻望去,入目的是空荡荡的一片,书房中安静的吓人,没有了低低的咳嗽声和书本翻页的声音。
陆崇明皱了皱眉,刚想起身离开,就听嘭的一声,房门已经被人撞开了。
“爹!”
热烘烘的,带着汗意的身子扑进他怀里,力道大的如果他不是坐在椅子上的,绝对会站不稳身子。
胸口被撞得隐隐作痛,陆崇明搂着他的背脊,微微勾唇,心里的那股闷气终于散去。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闹腾。”
顾惜朝抬头,扬着下巴不满道:“谁让爹不陪我一起去的。”
陆崇明弹了下他的脑袋,“你还是小孩子吗?什么事都还要做父亲的跟在后面陪着?再说了,我又不喜欢打猎,跟你去干嘛!”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还是个孩子的,他已经长大了,孩童时带着婴儿肥的脸蛋消瘦了下来,露出削尖的下巴,因为这几年一直练武的关系,他身体柔韧修长,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高挑,一点都看不出当年小豆丁的影子了。
陆崇明揉了揉他的头发,刚要说话,就见一个白明莫拎着一只雪白狐狸的笼子从敞开的房门走了进来。
顾惜朝眼睛一亮,迅速跑了过去,将笼子接了过来,然后递给自家父亲看,“这是我猎到的,白师傅说要不伤一分一毫的活捉才算过关,我可是费了好大得劲呢!”
孩子是需要夸奖的,这是他养孩子得出的仅有的几条经验之一,于是他毫不犹豫的夸了他一句“做的不错!”
顾惜朝笑容更深,“父亲你看,这狐狸的皮毛漂亮吗?”
雪白的狐狸毛柔光顺滑的,陆崇明点头。
“父亲喜欢就好,等会儿我把它的皮毛扒下来,给你做狐裘!”
扒、扒下来?!!
陆崇明瞪着笑得开心的人,一时间语塞,他当然不可能是对一只狐狸有了怜悯之心,只是作为一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怎么可以说出扒下来这么血腥的话语。
陆崇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不觉得这只狐狸很可爱吗?”
似乎被他忽然严肃起来的态度惊到了,顾惜朝缩了缩脖子迟疑道:“有吗?”
陆崇明郑重的点了点头,“这么可爱的狐狸怎么忍心杀它呢?所以我们把它养起来吧。”
顾惜朝糊里糊涂的点了点头。
“乖!”陆崇明摸了摸他的脑袋,正直的三观是从小事抓起的,一点点都不可以马虎,看着他黑溜溜的眼睛,他似乎已经觉得自己成功在望。
从头至尾将父子两的互动看在眼里的白明莫摇头失笑。
宋朝每个地方官的任期只有三年,三年一到必须调任,这是为了防止有人造反,而陆崇明这个延州知州也不例外。
在苏梦枕走后两个月,京中的调任书就来了,唯一与别人有区别的是,来的不是户部的大印,而是皇帝的圣旨。
17、汴梁
天刚亮的时候,大街上人烟稀少,只在暗夜中才灯火通明的烟花柳巷更是安静之极。
绯烟楼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只有屋檐下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诉说着昨夜此处的靡丽奢华。
顾惜朝静静的站在绯烟楼门前,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只从他被露水打湿的肩头可以判断,他真的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
也幸好此刻时间特殊,否则的话一个半大的少年久久的站在青楼门口,定会惹来无数的注目的。
他一直站在那里,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累一样,黑色的眼睛中是谁也猜不透的情绪。
天色渐渐发白,大街上开始出现行人,一些眠花宿柳的客人也慢慢出来,这样下去,定要惹来有心人的旁观的。
但即便如此,顾惜朝也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悉嗦的衣料声响起,脚步渐近,身后传来的低沉男音让他放下了紧绷的身子。
“我们要走了。”
顾惜朝抿了抿唇,有些委屈的说道:“她还是不肯见我……”
虽然不喜欢他这样的软弱,但陆崇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你长大,有了能力,随时都可以回来看她,想必那时她也不会拒绝你了。”
顾惜朝眼睛一亮,犹豫着说道:“等我长大了,她真的会愿意见我?”
“嗯!”陆崇明不轻不重的应了一声,当年他不知道茹娘为何要执意离开,但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几年的现在,有些事情他还是懂了的。
一切不过是身份问题,还有别人的眼光,小顾的前途,等小顾以后有了能力,有了身份地位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她应该会与他相见了才是,毕竟小顾可是她唯一的儿子,为人父母的若非迫不得已,哪一个会舍得一辈子不相见。
顾惜朝是非常相信陆崇明的话的,此刻因为他的安慰不由得收回了视线,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对方伸过来的大手。
“我们走吧。”他扬起下巴,笑的有些勉强。
陆崇明揉了揉他的脑袋,牵着他的手慢慢离开。
“你放心,我吩咐别人对你娘多多照顾了,她绝对不会被人欺了去的。”
“多谢父亲。”顾惜朝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大门紧闭的绯烟楼,终于转身,在没有回头。
所以,他并没有看到,绯烟楼二楼的窗户被人悄悄的推开了一条缝,一双微红的眼睛一直一直的凝注在他身上,直到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消失不见……
陆崇明离开延州的时候离开的颇为隆重,有百姓相送,有下属相送,连平日里经常与他不对盘的几个老顽固都来送他了,让他颇为吃惊。
他在延州其实没有什么朋友的,这与他较为冷漠的性子有关,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意愿在这里交什么朋友,所以他以为自己走的时候不过是两车行囊,走的冷冷清清而已,没想到竟有这么多的人来给他送行。
这说明,他这几年的在延州所做的一切,还是得到了别人的认可的。
单只这一点,也就值得了。
陆崇明离开的无牵无挂,干净利落,与他一起的只有儿子小顾,老管家,白明莫外加两个车夫,四个家丁而已。
原本朱慕阳是想带人送他一程的,免得路上遇到匪类之类的灾祸,却被陆崇明拒绝了,有白明莫在,他一个人就能对付一大票,他并不担心。
白明莫住在顾府三年,名义上是顾惜朝的师傅,但也担任着主薄一职,陆崇明信他却也防备着他。
几年间,他视他为左膀右臂,很多事情都是交给他做的,而以白明莫的本事,也真正做到了为他排忧解难,甚至很多民政方面的事让他受益良多,他用他,因为用人不疑,他防备他,因为对方的野心太大。
所以他将白明莫带离延州,其他的事情与他无关,他也不想管太多,但延州毕竟是他治理了三年的地方,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感情的,将这样一个定时炸弹放在那里他不放心。
至于对方是怎样想的,有没有看出他对自己的防备,陆崇明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清楚,但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汴梁应该是个比延州更好的舞台才是。
从延州到汴梁,路程不短,一路走来还算顺利,偶有一些小麻烦,也被白明莫顺手解决,直到四月初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作为大宋都城,天子脚下,政治文化的中心,汴梁繁荣昌盛之极。
延州经过他几年治理,战争的苍夷褪去,渐渐的有了人气,但和汴梁相比,简直是土着部落和繁华城镇的区别,就是他们一路而来,也没有比这里更加人多的城市了。
顾惜朝趴在车窗上,望着外面的目光闪闪发亮,显然也是没有瞧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的,整个人显得兴奋之极。
陆崇明见他一副坐不住的样子,便也不想扫了他的兴,遂提议道:“要不要下去逛逛?”
顾惜朝的回答是用力的点头,生怕点的慢了对方就会收回那句提议一样。
于是父子两便下了马车,挤在人群里逛了起来。
虽然这里的一切对于陆崇明来说也很新奇,但他毕竟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很快就让白明莫跟着,自己坐回马车上,不远不近的坠在两人身后。
小孩子的精力果然是无穷的,尤其是一个练了武功小孩子,陆崇明已经第三次让人喊他回来了,可得到的依旧是等一会儿的回话,一些零食泥人风车之类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断断续续的被送上马车。
陆崇明手里抓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直叹气,他没想到平日里一直表现得很老成的人,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这让他意外之余也有些纳闷,难道自己平日里的教育真的太严厉了?
而就在他反思自己的时候,远处忽然响起的嘈杂声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原本热闹非凡的大街忽然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交谈声,叫卖声,吆喝声……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了马蹄渐近的声音。
“车中的可是顾兰溪?”
这个声音还很年轻,有点轻狂,有点骄横,让人听了就不觉得对方是个讨喜的人。
陆崇明推开车门,站在车辕上,一眼就看到了那十几个骑在马背上的人。
为首一人的年纪果然不是很大,最多不超过二十岁,但神情傲慢,服饰繁华,还有自他出现后就自动避让到路边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百姓,就可以看出,这人的身份定然不凡,就是在达官显贵多如牛毛的汴梁也是可以横着走的。
马背上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不屑的说道:“顾兰溪,顾大人,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嘛,亏父亲还老是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今日一见,让人失望。”
这番奚落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要动气的,可陆崇明连眉头都没抬一下的淡淡道:“我不认识你。”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年轻人气极,他啪的一甩鞭子怒声道:“姓顾的,三年不见而已,你就忘了本公子的名字了,还有没有将我父亲放在眼里!”
陆崇明挑眉,原主的旧识?想了半天才终于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中翻出了关于他的记忆,记起来的瞬间,他冷静道:“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没有将你看在眼里和没有将你父亲看在眼里有什么关系?若无你父亲,谁又会将你看在眼里?”
年轻人面色铁青,就连跟在他后面的一个中年男子也忍不住的投来诧异的一瞥。
他迅速的拦下眼看着就要发飙的年轻人,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三公子息怒,莫要忘记丞相大人的吩咐。”
中年男人显然地位并不低,就是脾气暴躁的年轻人也对他敬让三分,他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下巴一扬,冷声道:“父亲想见你,识相的就赶紧跟我走!”
想到了对方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了,对于自己一进京就被那人知道,还直接邀请入府的事情,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并不如何吃惊。
如果对方连这一点本事都没有,那还做的了一国权相。
陆崇明扶着车门的门框,四下环顾了一圈,然后朝着站在人群中正在瞧热闹的两人说道:“回来吧,没有时间让你们逛了。”
顾惜朝吐了吐舌头,拎着一堆的小玩意儿爬上了马车。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跟在十几骑之后,顾惜朝拖着下巴问道:“父亲,那个长得好难看,又凶巴巴的人是谁啊?”
陆崇明摸着他的脑袋,淡淡道:“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确实是个不重要的人,无论是陆崇明还是以前的顾兰溪都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不过是个没用的纨绔子弟而已,仗着父亲是丞相就胡作非为,这样的人怎配让他放在心上。
顾惜朝眨了眨眼睛,又问:“那我们现在要去哪?”
这次,陆崇明并没有回答,因为丞相府已经近在眼前。
18、朝事
丞相府不愧是丞相府,一楼一亭,一树一景,极尽奢华,陆崇明算是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为什么钱不够用了。
一行人刚进丞相府就被分开了,顾惜朝他们被人带下去休息,而陆崇明则被人引着,往中厅而去。
想见他的人正在那里等着。
丞相蔡京是个很普通的老头,这是陆崇明对他的第一印象。
普普通通的眼睛,普普通通的头发,普普通通的脸,身体有些发福,和寻常富家翁没有任何区别。
就连嘴边的那抹笑意都是和和气气的,既不阴险狡诈,也不傲慢无礼,让陆崇明有片刻的怔愣,眼前的人渐渐的和脑子里的记忆融合在一起。
他的失神也只是片刻间的事情,快的谁也没有察觉到,人的眼睛是会骗人的,他当然不会真的就相信眼前这个在官场混了几十年,能够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人是简简单单的富家翁。
陆崇明的警惕心在对方亲自起身相迎的时候瞬间提了起来。
“子舟!”蔡京亲亲热热的拉住他的手,笑道:“你总算是到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崇明不喜陌生人的亲近,何况还是一个心有芥蒂的陌生人,他借着行礼的动作不动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道:“下官见过蔡相。”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别的东西另说,但他的演技确是大大提高的。
蔡京笑叹道:“几年不见,子舟同我生疏咯,连一声老师都不喊了。”
陆崇明不是善于口舌机锋之人,对方暗含惋惜的一句话便让他无法辩驳,只能乖乖的叫一声老师。
蔡京笑眯眯的,好像弥勒佛一样满意的神情,让陆崇明的戒备达到了最高。
有下人进来,将沏好的茶水放在陆崇明身边的茶几上,然后恭恭敬敬的退下,厅中只剩下一老一少师生二人。
蔡京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子舟这几年做的很好,就连官家也曾听说过你的事迹,几次都在朝堂上公然赞许过。”
陆崇明拱手,冷静道:“老师定然出力不小,学生在此谢过。”
他的反应有些冷淡,蔡京却不以为意,反而心下满意,只觉得这个学生经过三年历练,果然成熟不少,少了些以往的孤傲自负,多了些沉稳内敛,这是好事,对他也更看重了些。
“这也是你自己有能耐,”蔡京赞道:“若你是阿斗的话,旁人再怎么扶也是扶不起来的,你能得到官家赏识,我亦面上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