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多方面还是不够周到严谨,比如私运烟花这件事情就没有经过反复推敲,以至于被城防护卫抓到了,可他也算孤注一掷了。
在这个计划的所有环节里刘朔最害怕的就是孟义。宣帝军制改革后,北军扩展到三万多人,由孟义带领,可算是长安城内最固若金汤的防卫墙,刘安的那些散兵游勇里根本找不出能跟孟义匹敌的将领。就算是刘朔自己,他大部分的武学和兵家知识都是孟义从前手把手教的,他到了孟义面前永远都是个学生,他没有那么大的信心能和老师打赢。
“殿下还是收手吧,”孟义不愿意见到刘朔这样,“殿下不可能打赢的。殿下答应给刘安什么好处了?荥阳、濮阳吗?刘安根本守不住的。臣猜测荥阳、濮阳和弘农的兵力全部让殿下用来整合以打长安了,只留下了极少的兵力来守城。这个时候陛下要是调集内郡的兵反扑,刘安留下的兵能撑几天?如果反攻成功,不仅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池没了,还会背腹受敌。殿下当初去定陶调兵本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刘朔苦笑,“可那已经是孤最好的选择了。”
“如果殿下现在收手,尚不至于被牵扯进来。殿下要为夫人和霍家平反,也不应该把自己身家性命牵扯进来。”孟义说。
“那孤要等到什么时候?”刘朔反问,“父皇心气这么高的人他能自己承认错误吗?孤不会杀他!孤不会和他做同样的事情!孤只要登基,为母后和霍家平反!到那个时候他还是太皇!他的名誉不会有任何更改!”
“殿下……”
刘朔咬了咬牙,站起来走到孟义身边,忽的跪了下来,“孟大哥,你愿不愿意帮孤?”
只要孟义站到了他这一边,他就是十分胜算了。
“孤的那些火药不是打算用来轰炸城墙的。长安三万北军孤也没有办法,孤能想到的是在攻城之夜在长安城内四处制造爆炸,牵引城防军的注意,分散城门的守卫兵力,再串通门卫放人进来。等进了城,有杨英的帮助估计一路到皇城还是有胜算的。只要进了皇城,杨英就会反,到时候父皇就没有办法了。”
刘朔攒着自己的衣角,他又变回了那个需要孟义的孩子,“孟大哥,你帮帮孤,你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以后孤会……”
孟义笑着去扶他,打断他,“殿下觉得臣要什么呢?”
“……”刘朔无话可说。他心知肚明,但难以启齿。
“殿下知道,臣是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面帮助殿下的。”孟义是皇帝的将军,这件事情上面不可能站到刘朔的身边去,“如果殿下执意要打,那么臣只能奉旨打,到时候即使领头的是殿下,臣也不会手软通融的。”
刘朔表情荒诞,“你……”
“臣是陛下的武将,只忠于陛下。”
“忠于陛下……”刘朔笑起来,他不可抑制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忠君卫国。”他疏忽停了下来,死死盯紧了孟义,“你爱他,但是他不爱你。他让你娶妻,让你生子,你都不愿意。你曾经和我说过你不想要娶亲,也不会娶亲。结果他逼迫你娶,婚礼当天我就没有看到过哪个新郎笑得那么难看。你爱他,一心一意忠于他,可你爱的是个没有良心的君主!”
孟义神色淡漠。
刘朔站起来揪着他的领子,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他的眼睛里有火在烧,烧得通天黑地,“你其实很清楚,他根本就没有良心!他根本就不可能爱你!你在痴心做梦!”
孟义猛地抬起手来一拳将他打在地上。刘朔捂着脸,满脸不可置信。
“你打我?”刘朔望着他,眼睛里的火都变成了水,“你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结果呢!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那天在父皇的寝殿看到你走出来我有多难过!”
孟义打完就后悔了,把他抱起来,“对不起,殿下,臣……”
刘朔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急切地灌输,“他没有良心,他不会爱你的。孟大哥,不要执迷不悟了,他不会爱你的。”
“殿下,但是臣……”
“嘘!”刘朔捂着他的嘴巴不让他说,他的眼泪不断流出来,他捧着孟义的脸看不厌似的,低声说着,“不要说,不要说,可以的,从他身边离开,好不好?好不好?”
孟义瞠目结舌,他看着刘朔一点点用嘴唇贴着自己的嘴唇,十七岁的男孩子生涩地吻他,那唇瓣上全部是眼泪的苦涩。刘朔抱着他,语无伦次,“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你离开他,我爱你,我爱你。他能做的我也可以做,你喜欢他什么样?我也可以的……”
他浑身颤抖,像是火一样地滚烫。
孟义如梦方醒,一把将他推开,“殿下,请自爱。”
刘朔很绝望。
“殿下……”孟义有点手足无措。
“为什么不能是我?”
孟义沉着脸色,“殿下不要胡闹了。”
“孤没有胡闹!”刘朔很激动,“孤小时候就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孟义冷漠地打断他,“殿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夫人地下有知会伤心的。”
刘朔震惊,回过神来苦笑,“你现在和他一样,会伤人了。”
孟义没有理会他这话,而是把他扶起来,替他整理凌乱的衣装,表情严肃,话说得毫无回旋余地,“陛下要为殿下选良娣,殿下要娶一位大家闺秀以后前途才能更有进益。方才那些话,臣就当从来没有听见过,殿下也不要再讲。”
刘朔攒着拳头,心里全是心酸。
衣服整理好了,孟义摸摸刘朔的头,“殿下长大了。”
一瞬间刘朔心中五味陈杂,只剩下表面上的坚强,“孟怀瑛,孤长大了,所以你也不能把孤当小孩子糊弄。孤刚才说的话一字一句全是认真的,不可能当做没说过。”他任性道,“你可以不帮孤,也可以不喜欢孤,但是不能怀疑孤的决心!”
孟义失笑。
刘朔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还有很多事情刘朔藏在心里没有说,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说出来了。今天孟怀瑛主动来找他,刚进殿门的时候刘朔心里慌,慌得不知所措,想着他来了要说什么好呢?可是又愤怒,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不主动来解释?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于是变得烦躁非常。
于是又索性摊牌。喜欢他,想念他,从儿时的儒慕之情到年少时脸红心跳的爱慕,自然而然,仿佛浑然天成,不需要任何理由。
虽然这份感情不能得到回应。
刘朔放不下,他梗着脖子固执地输出感情,“孤就是喜欢你。”
他这样子孟义于心不忍,“臣当不起殿下的喜欢。”
“除了你,再不能是别人了!”就仿佛再不坚定这样的信念就会失去。
“殿下不要这么说,”孟义盯着刘朔红红的眼眶,手足无措,“殿下以后还会遇到自己最心爱的人,爱他的一切,包括缺点和残忍,希望能够守护他,陪伴他,哪怕他再错。臣只是殿下非常崇拜的一位兄长,殿下习惯了臣的陪伴,把臣当做亲密的人,久而久之难免会弄混。”
刘朔抓着他的话不放,“所以哪怕父皇做错了再多事情你也爱他?”
孟义坦坦荡荡,“殿下以后会明白,你要是决定了爱一个人并且陪伴他一生,那么他的错处就是你的错处,他的罪孽是你的罪孽。我现在只希望他平安康健,舒逸怡然,如果以后要承担罪孽,我也会和他一起承担。”
“……”
“殿下不一样。”孟义看得很清楚,“臣今天明白,殿下是志在做明君的人,殿下要是喜欢臣就做不了明君了,会让后人看笑话的。”
刘朔拽着衣服低头眼泪汪汪,鼻子一抽一抽。
“殿下的理想很崇高,是非常好的。臣也会支持殿下的理想的。等殿下做了万事敬仰的明君,殿下才会开心。如果现在为了臣而放弃殿下的理想,以后殿下会后悔一辈子。”孟义扑通一声就跪了,磕头,“臣请殿下三思。”
刘朔被他这样说,撇开脸去,良久才说,“嗯,孤不会放弃这一局的……”
孟义皱了皱眉,把担忧都摆在脸上。
刘朔终究是要做大事的人,他抹了一把脸,将儿女情长暂时都抹了去,变回了志存高远的太子,“你说得对,孤不会放弃皇位,也不会放弃这一次的努力。孤都走到这一步了,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孤不让你难做。你只当不知道孤这个计划,定陶的兵进来了你要怎么打还怎么打,孤拼了一口气,若是成功了,孤也绝对不会为难你。”
孟义的表情仿佛是在思考。
“孟大哥,不说别的,你看看自舅爷走后,而今的风气如何?”刘朔拾起案上的茶具,那是个很漂亮的瓷杯,“这是去年孤生辰,大鸿胪送来的白瓷茶具,后来孤才知道这一套茶具烧了三个月坏了不知道多少样品。也是去年年末西北送了马过来,孤替父王去看,随口说喜欢红色的马,不出三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喜欢红色的马,都邀我去看马!”他直指殿内的饰案,“而今收受私礼年金成风,连学生都知道要送钱给老师以此竞争举荐名额,如此下去这朝堂不是要成了谁有钱便谁说了算的地方吗?!”
“孤而今能做的也就是明令不收贵重东西,可孤一个人这么做有什么用?”刘朔眼光如炬,展示了他作为优秀的领导者的说服能力,“孤也去和父皇谈过,要不然你以为这次襄侯出事谁有胆子把他供出来?你以为那些个老臣们都不知道吗?舅爷一走,老臣们都心慌不敢说话,新来的要不还没站稳要不就太过冒进。早朝已然如死水一潭,毫无生气!”
“只要孤赢了这一仗。”刘朔比划着,“只要孤赢了这一仗,孤做了皇帝,就会提拔那些敢说话能做事的人为国家服务,会支持那些有想法去做事的人。孤要恢复早朝的生气,要建立更好的选拔制度,奖惩制度。”他停了停,补充,“你放心,孤会给父皇一个完好无损的名誉,照样让他做太皇,不会动他一分一毫。孤保证。所以你一定会支持孤打赢这一仗的对不对?”
孟义眼底有赞许。
“只要你当做完全不知道孤要逼宫的事情。孤不需要你再做其他的了。就这一点。”刘朔的目光擒住他,力道和决心一样大,“就当和孤交换条件。孤先欠着你一个条件。你只要对这件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你有什么条件孤一定答应你。”
他这样说,孟义心里一动。不得不说这是个很诱人的条件。
良久,他沉吟,微微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逼宫
刘朔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孟大哥。”
孟义抱拳跪下,“臣只有一个条件,殿下登基后当记着今天说的话,恢复朝堂,励精图治,心系百姓。只要殿下以后能兑现今天的诺言,臣答应对逼宫一事不闻不问。”
刘朔心情激动,攒着拳头。他心里想,孟怀瑛,孤一定会兑现诺言的。你看着好了,不是每一个人坐上了皇位都会变得善于玩弄权术,经营斗争。孤一定会做一个明君,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孤会名垂青史,为后人歌颂,孤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孟义走出太子殿的时候有一阵恍惚,是那种战场上才有的人事已非的感觉——刘朔长大,那种朝气让他意识到自己和皇帝在慢慢走向衰老。他的心被时光磨得柔软,没有那么多的信念,没有那么多己见,不想看到刘朔失望的表情,只希望那个孩子能顺遂心愿,开心自得。
这一次是真的要告别了,告别从前的意气风发,告别一切的青春年华,牵着他爱的人的手朝日落的方向走去。这原来就是人老去的过程。
十日后,定陶军过弘农到达长安城郊。太子领旨亲征,将孟怀瑛与三万北军镇压叛贼。双方在长安城郊僵持不下,战事陷入胶着。
是夜,长安城爆炸不断,疑似乱军混入城中,街道不宁,百姓流窜。城防军中门卫被买通,敌袭入城,直达宫殿。皇帝夜半惊起,坚持坐守温室殿。
午夜过后,甘泉宫内已经可以听到外面两军交战的声音。兵器交接,人马嘶吼,惊得甘泉宫的宫人不断往内室躲避,有胆子小的宫女已经开始哭泣。
皇帝让杨英把合宫嫔妃和皇子公主们全部接来了甘泉宫内室,往日宽大的宫殿如今熙熙攘攘挤着几十人,女人们小声啜泣,甚至有的男孩子吵闹惊慌,只有皇帝白着脸一直坐在殿上,一语不发,怀里抱着哆哆嗦嗦的郁泽公主。
郁泽公主年纪小,不懂事,只是本能地害怕,“父皇,郁泽怕……”
皇帝低下头,拍着女儿的背,“郁泽不怕,父皇在,父皇不会让你有一点事。”
小公主依赖地把头埋在皇帝的怀里,“太子哥哥什么时候来?”
“你太子哥哥去帮父皇杀敌了。”皇帝说,“他杀敌回来,郁泽就不用再害怕了。”
“太子哥哥有没有危险?”
“你太子哥哥很勇敢,又聪明,不会有事的。”
此时一名卫士闯入,满脸是血,一进来就喊,“陛下,支持不住了!”
女人们惊叫起来,往角落里躲避蜷缩。
皇帝纹丝不动,声音微微颤抖,“太子呢?孟将军呢?”
“没见到太子,孟将军受重伤!”
一旁杨英看了看皇帝骤变的脸色,给那卫士递了个眼色,随机斥道,“再去打探!”
皇帝抬起手来,只有指尖动了动,“杨英,你去看看,朕的太子呢?怀瑛呢?!”
杨英心道不好,赶紧把小公主抱下去,安抚皇帝,“陛下莫慌,太子不会有事的。臣现在不能离开,臣离开了,这里就没有人能保护陛下了。”
皇帝闭了闭眼睛,瘫软在座位上。
杨英看着这一屋子只知道哭的女人和小孩子,叹了一口气。皇帝的宫室实在人息太单薄,到了关键的时候连一个能站出来镇场的人都没有。他看着皇帝两鬓的白发突然充满了怜悯,这么苍老的一个人,最后落得身边只有一些懦弱无能的女人,连一个贴心的愿意为他献身挡剑的都没有,也算是报应了吧?
“陛下,您要坚持住,各位夫人和皇子公主们都还需要您。”杨英握了握皇帝的手,他想起孟怀瑛,“孟将军一定能回来的,您放心。”
皇帝镇定了一下情绪,点点头,“是,朕就坐在这里,等太子和怀瑛回来。”
宫殿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吵嚷。俄而,听得一阵兵荒马乱,人声鼎沸,都是男人们呼吼的声音,仿佛惊雷一道,瞬间有天摇地动的错觉。
皇帝抓着坐具扶手的手死死扣着,手背上青筋爆出。就这样他气息仍旧是稳的,没有丝毫混乱。女人们都聚拢在他脚下,也不敢大声吵闹。
所有人都在等爆发的那一刻。
不刻,温室殿大门被大力打开,孟怀瑛浑身浴血,束发凌乱持着剑快步进来,神情冷硬,浑身散发着血气,仿佛天神降临,威武不屈。
皇帝站起来,“怀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