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旻对身后来人的到访浑然不知,他双目带泪,可谓伤心欲绝,夹着纸钱的双指也抖得厉害。秦旻揩了把划泪的眼角,抽噎得断断续续,“江郎中您待我如子,不嫌我出身卑贱,可惜我这不孝晚辈都不能送您一程,也不能抓到真凶让您瞑目。您还在世时,我也只有每月一笼屉的包子孝敬,可悲您西去之时,也有几张薄纸烧给您。”
秦旻愈说愈伤心,两行泪直直地挂到石地上,说是断线的珠子不为过。公孙宴听着眼泪落地的声音,擦着尘灰,就着石子,打落在他心口。他一言不发,静静地伫立,静静地凝望着秦旻纤长的身影在日头西渐里与石地合为一体。
夜终至。
“若是我陪您身边,您也不至于枉送性命。都是我一人之过,是我的错啊……”
秦旻低声呜咽,直至紧咬手背,不敢放声大哭。他死死揪着手里的一叠纸钱,上气不接下气。
就在他悲恸得不能自已的时候,公孙宴缓步走向他,而后蹲在他身侧,轻轻地握住秦旻的肩。
因秦旻的肩头瘦削无肉,公孙宴感到手被硌得极不舒服。他从秦旻手上抽过几张纸钱送进火堆里,柔声道:“你不必自责,江郎中出事也不是你能料到的。”
“人算又如何算计得过老天。”火光噗噗,顽劣地跃在公孙宴的右脸上。许是烟雾呛人,他眼里都被熏出了泪来。
秦旻没有接话,他看着火苗忽明忽暗,心里波涛汹涌。
良久,他才道:“我怕,江郎中不肯原谅我。”
如泣如诉,他虽停止低泣,却仍是鼻音厚重,让人听了好不难受。
“怎么会怪你呢。”公孙宴拍拍他的肩,放缓道,“多少人变成黄天白骨了,也就等同于被人忘了。一个人若是作古还能被地上人惦记着,那就是他的福气,他的心里是开心的,又怎么会怪你呢。”
说这话的时候,火光正巧暗了下去,秦旻扬起脸,只能隐约瞧见在灰蒙的月色里,公孙宴眉头愈发蹙紧,他那双明媚暖人的眼睛变得难以复加的哀伤,仿佛再多看上一眼,就会叫人肝肠寸断。
于是,秦旻亟亟别过脸。
“我也要给我位故人添些供奉,一个人的日子太难捱。”
公孙宴又送了点纸入火,火光再盛,徐徐映在他脸上。
秦旻不禁多看一眼,这多出来的一眼让他想通了公孙宴眼中的东西。
——是孤注一掷。
走投无路般的孤注一掷。
秦旻不自觉地探出手,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把搂过公孙宴在凉凉夜风里单薄无助的肩膀。他不敢看公孙宴的脸色,掩耳盗铃似的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心里想的却全是公孙宴刚才在顾敏之房门前一掌拍开萧石的样子。
“若是慎瑕不情愿,我就——”秦旻在心里嘀咕着。
公孙宴被他搂得一僵,良久才动了动身子。秦旻以为他心里不舒坦,即便怕得发毛,也只是松了点力道,不肯撒手。凉风卷过他的手,携着新叶扫过他骨节分明的手背,秦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大概,这也就是孤注一掷吧。”
他心道。
公孙宴往秦旻身上缩了缩,也就没了别的反应,唯独手里的纸钱还是一张接一张地送进火盆里。眼里是倒映出来的火光,身上愈发地冷,肩膀却是出奇的温暖。
他轻声道:“阿旻,你和他们不一样。”
秦旻被他一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羞赧得不知所措,但他明白,在这么一个早春报寒风卷石地的夜里,他心里的某一处地方如同柳条抽枝,如同面前这越烧越旺的火盆在劲头正足地生根发芽。
他下意识地偏头偷瞄了一眼公孙宴,道:“慎瑕,你这么一说,我也要给个故人烧些过去。”
久久又久久,才听到回应:“谁?”
“和你实话招了吧,是我说起过的白衣。他也是孤魂野鬼,独来独往。碰见他的时候,我怕得要死,毕竟是阴阳殊途。但他对我没有恶意,也没害过我,可能是因为我住的东郊是他以前的居所,我给他烧了点供奉他也就走了。听了你的话,我觉得有必要给他捎带点。”
公孙宴手上一滞,半晌才道,声音竟起了鼻音:“他,他一定会开心坏了的。”
夜风骤起,秦旻大胆地将公孙宴护在前胸,低头一看,与公孙宴四目相接。公孙宴正仰起脸冲他开怀的笑着,那种笑是秦旻头一回见,怎么形容呢,大概形同小孩子重获至宝那样。
——破涕为笑。
火光灭了,后院里的悄声细语却没停下。
“阿旻,你饿了没?”
“这么一说,有些饿了。”
“我房里还有些菜,就是有些凉了。”
“我冷硬涩的包子都吃的下一笼屉,何况还是慎瑕好菜招待!”
18、不管桃飘与李飞
夜里太过尽兴。秦旻与公孙宴一道回了“兰亭”屋里,两人把酒言欢,原先说好只是浅酌一番,用来给冷饭冷菜下肚;喝到后来,两人俱是酣饮,喝得面红耳热,反倒几碟好菜成了陪衬。
秦旻虽不算闻酒即倒,不过喝了几小杯就上头了,扯着公孙宴从儿时开裆的趣事说起,一直断断续续说到了自己在父母双亡后过的浮沉打萍的凄楚日子。他絮絮叨叨,借着酒力回想起从前,更是说得泣不成声。说到无话可说时,秦旻就满口“慎瑕”叫不停,抱着公孙宴完好的左手不愿撒开,呓语似的道幸好老天还不算太无情。
反观公孙宴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和秦旻一样的不胜杯杓。他面色通红,两颊上堪比红桃的晕色尤为显眼。自打秦旻在后院搂住他肩头之后,他就一直克制自己不要痴痴地笑着,强冷着一张面皮回到兰亭更是畅快地贪杯,硬是把自己喝糊涂了。被秦旻用蛮力钳住左臂的时候,也只是嘴角含笑。纵然世间万象多端,纵然他没有心跳已成习惯,但等了几百年的失而复得,还是让他开心得无计可施,只得一直笑啊笑下去。
秦旻侧睡在桌上,嘴里不知还呢喃着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公孙宴也只是乐呵呵地盯着听着,直到实在支撑不住倒在秦旻身边。
两人醉卧饭桌,散乱的头发层层叠叠如老树盘虬共生,如并蒂孪生二子。不禁让人想到,人世间有一种情,便是叫做结发情。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秦旻第一回体验了宿醉的感觉,头晕晕乎乎得像是从脑壳中间开瓢。他使劲捶了捶提不起精神的自己,逼着自己从一堆七七八八的剩菜剩饭和歪七扭八的锅碗瓢盆里找到关于昨夜的蛛丝马迹。
秦旻一头长发现在炸成了鸡窝,他觑着眼不适应地眯眼打量着从窗外泄进来的日光。春意正浓,风撩窗前薄纱,兰亭里的一株君子兰,也拼了命地冒芽。九层轩恰在午食的当口,一人一张嘴一条巧舍吵得喳喳呼呼,春天的盎然生机除了在花团锦簇上有所体现外,还有的就是这群怎么也不会说累的闲人。可如是勃勃的兴致、暖暖的春意,醉酒的秦旻好似感觉不到,他抓耳挠腮,狠狠抓着脖子上一块发红的地方,倍感寒意四伏。
他抓抓停停,继而再挠,脖子前好好一块肉被他折腾出了几道红痕。他用自己还迷糊着的脑袋,想了半天才想通自己憔悴难受的由头。
原来,公孙宴早就起身离开了。
口中是臭气熏天的酒味,腹里也涨着一汪陈酒,秦旻挣扎着起身把自己收拾干净。
他迫切地想找到公孙宴,确认是不是昨晚自己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对着他胡言乱语了什么。
不慎失神打翻脸盆,秦旻低头看着自己衣襟前扑上的水迹。铜镜里映出来的人有一张瘦削的脸,皎若星辰的眼失了灵气,黯淡地盯着胸前,任由阴湿的水一路直撞进他薄薄的亵服。
就在昨天,就在后院里,这块地方犹如雨后春笋一般滋生了出了某样疯狂的情感。
秦旻转头看向了空落落的桌子,昨夜人影散乱,今早就剩他形单影只。
“若非失言,他又怎会逃开。”
秦旻抹了一把渗出冷汗的额头,急匆匆地开门而出。
门外早有人候着,来人手上端了几碟小菜,食指上还提了一壶碧螺春。
此人正是从昨天起就一直伺候着的小二,他瞥见秦旻瞠目结舌,结结巴巴也没问出个究竟来,自己就熟门熟路地绕过秦旻,踱步进了兰亭。
“啧啧,一团乱。”小二随手将小菜放在了柜子上,口角简断道,“公孙公子要我来给你送点热菜,还特意嘱咐我不要打搅你歇息。”
“他说这话的,说这话的时候什么表情?”秦旻问得支支吾吾犹犹豫豫。
小二大胆打量他忸怩的模样,笑话他道:“秦公子,你莫不是害羞了吧。”
秦旻被他随口一说,更是脸涨得通红,想要辩口又给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放心,公孙公子今天红光满面,样子可高兴了,对人一直笑不停,就连顾敏之都说公子今天有点莫名其妙。”小二一转头就接着麻利地擦着桌子,嘴里时不时发出些哼哧哼哧的声音。
“他竟是和顾兄出去了?”
小二看戏似的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对啊,在你出房前两个时辰就一道出去了,听说是上街游玩。两个人有说有笑、”
小二话没说完,秦旻就已经身子前倾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洛阳有条流水小街,专供些稀奇古怪的小把戏,还有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名人字画的赝品,或者是卖些低廉的胭脂水粉和自碾的椒兰。总之买卖做得繁杂,货品琳琅满目,秦旻一口气逛下来,还没见到有什么人卖重样的玩意儿。
当然,他此行并不是为了散心,而是为了找并肩赏玩的两人。
秦旻蹲在某个小贩铺在地上的摊头前,随手拎起一直石头扳指心不在焉地就捏在手里把玩,眼睛四处扫着就生怕转眼错过了细枝末节。
“客观,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你要是不买可就别乱玩了,我这还要卖钱的。”一旁的小贩实在看不过去,心疼地连连出声制止。
“哎哎。”秦旻吓得赶紧脱手,手上的扳指直直坠向坚硬的石子地,发出一声清晰的断裂声。
秦旻尴尬地呆在原地。
他没敢伸手去检查扳指裂了几条细痕出来,他也不懂假玉真石头,真当小贩子一口一个羊脂玉是货真价实的。
出门只为寻人,秦旻连钱袋都来不及摸上就跑出来了。他使了点小动作,探到腰间来回寻了寻,总共就三文钱。
“你赔!你赔!”小贩一年能卖出几个这样又次又赝的东西,见有愿者上钩,自然要榨干他油水。
秦旻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你看我身上就这三、”
就在秦旻要把该死的三文钱说出口的时候,有一人如救世主一般悄然而止,一身蓝衣,腰间系了条浅绿青螺的腰带,书卷气迎面而来。
秦旻起先以为是心心念念的公孙宴能赶来救他脱离于苦海,听见那人开口,才发觉不对,来者竟是个长相平庸却态度亲和的书生。
书生脸色苍白,清风捋腮就让他一阵干咳。他规规矩矩地拘礼,客气地道:“小弟是隔壁卖画的。”言毕,还指了指几步之遥的画桌,再道,“我见二位似有冲突,特来、”
“看热闹滚边儿去!”小贩揪着秦旻的衣襟,骂道。
“特来开解僵局。”书生又拘了一礼,即便小贩如何口吐脏污,他也没脾气地以礼相待。只是他满脸没有血色,唇齿闭闭合合,反倒能看清他舌苔艳红如血,两相对比下让人看了发怵。
“不知是为了何事?”
秦旻自知理亏,也不愿劳烦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道:“我不小心砸了店家的扳指,在商讨赔钱的事,小兄弟还是不要惹祸上身了。”
书生点头笑笑以致谢意,他伸出了一只清减到皮包骨头的手臂,缓缓道:“小哥可能借我看一眼摔坏的扳指。”
“我方才看到都裂了几道深口子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小贩登时拒绝了他。可书生还是不依不饶地伸着手,小贩蓦地感到周遭无形压力在蓄势待发,他嘴上虽还嘀咕着,手里攒着的扳指还是递了过去。
书生笑吟吟接过,他这么一笑,嘴里的血红更艳,让其余二人不禁一颤。
“这是玉扳指?”书生拿着扳指在阳光地下像模像样的比划,片刻之后才把扳指递了回去,道:“不管真假与否,我没瞧见上头的裂痕。”
“怎么可能!方才裂得可吓人了!”小贩不信,捏着扳指前后打量,最后口中啧啧,犯难道,“怎么去了趟你这个书生手上就全好了?”
秦旻也是满腹疑窦无处可解,他看着小贩吃惊的模样也不像是作假,而面前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书生也透着古怪。
“既然如此,那秦公子我们走吧。”
书生一把拉过秦旻,往自己画摊推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秦旻一惊,神色惶惶然。
19、书被催成墨未浓
书生敛眉一笑,早已经退回画摊开始细细研墨。他慢条斯理地磨着,再慢条斯理地提起他搁在笔洗里的工笔轻啄黑墨,在摊开的纸上静静勾勒起来。
待他勾出古刹的轮廓来,书生才搁笔道:“你有个同行的友人,复姓公孙宴,单名一个宴字。”
秦旻想起公孙宴曾和他提过,他从常州而来,在这里没什么亲眷至交,所以和秦旻一见如故之后就起意要与他同来洛阳。既然公孙宴没有熟人,个中细节也没有必要和秦旻遮遮掩掩,那眼前这个怪诞不经的书生对他们的了解又是从何而来。
秦旻振作精神,小心答道:“小弟和朋友不过初到洛阳散心,没想到兄台会如此上心。”
“秦兄是在试探我怎么知道你们二人的名姓?”书生顿了顿笔,稍有不慎就将一滴厚墨甩到了画布上。他抿嘴不作声,眼中却是复杂,千变万化的情绪像是万箭齐发,不甘疑惑再是摧枯拉朽的愤怒,看得人一阵心惊肉跳。书生昂起脸,这才让人看清他脖子上也有一颗红痣。书生突然笑出了声,问:“秦兄你看这画是不是毁了?可惜啊,可惜啊,就这么被糟蹋了。”
他一个人唏嘘得摇头晃脑,秦旻却被弄得一头雾水。秦旻往前凑了凑,定睛一瞧发现自己之前看走了眼,画布上哪有什么静谧古刹,分明是画了一座残破的石桥,石桥尽头正好是一团越到纸背的墨色鬼气森然。
秦旻有些发怵,硬着头皮道:“兄台既然明言小弟尚有疑惑,不如以实相告,也好过我一人胡思乱想。”
“也罢,如你所言,我对公孙宴很是上心,这点与秦兄倒是不谋而合的。”书生笑吟吟地卷起画布,随手丢至一边,又重新铺开另一张。他揽起袖筒,露出那条毛骨悚然的右臂,没有一丝余肉,一层干皮紧紧吸着骨架。他抬眼望着已经看傻了的秦旻,张着他好比血盆大口的嘴道:“我和公孙宴以前一起摆过摊画画,一些画工巧技还是他提点我的。”
“怪不得慎瑕这么懂画,原来是内行。”秦旻轻声嘀咕。
书生重新起头,仍旧是那幅阴风怒号的老旧石桥,他刻画入微,着迷的神色一时让秦旻不好意思开头。
倒是书生自己抹了把额头被烈日蒸出来的汗,抽空道:“画中这地方是我公孙宴第一次碰面的地方,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他这话一出,语气之斩钉截铁加上画风之诡异刁钻让秦旻难以不往二人曾有过节上靠拢。秦旻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心思,劝道:“慎瑕并非你心里想的那般,兄台是不是有什么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