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乔觉并不知他有意回护内间之人,只道是方才当着众人,飞天因脸皮儿薄,不肯与自己亲近,如今进来,竟能这般殷勤端茶递水,往日盘桓之时,不过端坐内间,与自己隔帘对谈,如今这般光景,莫非自己就要夙缘得尝。
金乔觉兀自心猿意马之际,但听得房内竟有响动,他本是办案官人,反应十分敏捷,因霍地站起身子,就要卷帘而入,忽听得身后娇呼一声,回身看时,却是飞天失手打了盅子,俯身去捡时割伤了自家葱管玉手。
因也顾不得进入内间观瞧,连忙自袖中取了干净锦帕递给飞天道:“姒娘子仔细割破了雕花玉腕,这些粗苯之事役使金某也使得。”
因说着俯身拾掇了盅子的残片,却依然有些警觉地侧耳倾听内间动静,飞天见状,却也顾不得许多,因竟伸出一双葱管在金乔觉手中接了残片,口中含嗔道:“看你……也不好生接着。”
金乔觉听闻此言顿觉如沐春风一般,只因他苦苦追求飞天数年,竟从未给他一回好脸色,如今这句娇嗔大有闺阁态度,竟似对待情郎一般温颜软语起来,不由心中一动,因就着这个姿势,扯住了他的皓腕,低低的声音唤了一声:“飞天。”
姒飞天见状,虽然心中颇为不耐烦,也只得拿出些闺阁手段,柔声安抚道:“青天白日的,你如何假借办案之名欺负我……”金乔觉闻言却难将息,因伸手就将他搂在怀里。
姒飞天见状羞得满面通红,又不好表明自己身份的,见金乔觉只因自己给他一点好脸色,就这般温柔恋慕,心中又是惭愧又是羞涩,又不好挣扎起来,唯恐内间的钱九郎撞见了,他原本性子乖觉阴鸷,又怕他对师兄有何不利之处,真是进退维谷。
正在焦急之间,但听得门外有人笑道:“怎的连自己的先生也挡在门外不让进去,往日真是疼也白疼你了。”两人闻言唬了一跳,连忙分开,彼此整理了衣裳。
甫一拾掇完毕,却见竟是酆玉材抱了志新推门进来,见了他二人笑道:“哎哟,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了?”飞天闻言臊得满面红晕。
那金乔觉素知姒家娘子是极正经的,只怕要因为这句话就恼了不认人,因连忙对酆玉材使个眼色。酆玉材见状笑道:“姒家娘子切莫见怪,晚生是与志新玩笑,只因平日都是我在拘束住了他们,谁知今儿倒管起我来了。”因说着,伸手在志新的小脸儿上面一拧。
姒飞天闻言低头一笑道:“酆大先生说笑了,您是我家孩儿的授业恩师,我如何还敢挑理,只是这茅檐草舍的,如今蓬荜生辉,可怎么掂对着坐坐呢。”
那酆大先生闻言笑道:“娘子不用忙,我也待不住。”因对那金乔觉使个眼色道:“如何还在这里,莫非你还信不过他们家?旁人我不管,志新温良恭俭,决不能以武犯禁,这点晚生是可以担保的,如今太爷头七在即,快与我回衙门里忙去。”
第四十八回:显绝学贴墙挂画,谈稼穑媒妁之言
飞天因带着孩子目送那两人出去,方才松了一口气,见官军们亦随之渐渐散去,连忙吩咐志新将院门闩了,一面回转房内,又将家门关严,方才略略放心。
因教志新好生在外间功课,自己进了内间放下门帘,因低低地唤了几声“贼配军”,却见一个人影贴了地皮,自床下直挺挺地滑了出来,将身子一翻,使个鲤鱼打挺的架门,以肘撑床坐了起来。
飞天见状唬了一跳,定睛观瞧之际方知正是钱九,因秀眉微蹙道:“方才如何不打招呼,万一闹出来你是死是活?”钱九郎闻言笑道:“便是将你这房子拆了,他们也找不到我的。”
飞天闻言冷笑一声道:“你欺负我没在江湖上走动过么,万一那些人闯进来,将刀锋探入床下你又当如何呢。”
钱九郎闻言笑道:“这般手段能奈我何呢。”因说着只在铁臂上发力,身子向上一纵,竟如守宫一般贴在飞天床边的墙壁之上,肩胛再一发力,竟能贴着墙壁缓缓移动,真如守宫爬墙。
飞天见状大惊失色道:“这是贴墙挂画的功夫?”钱九闻言,因收了自家手段,自壁上一跃而下,依旧高卧在飞天的床上笑道:“你这小东西倒有些见识。”
飞天闻言脸上一红道:“我在师门之中倒也听闻师尊提起过几回,只是他老人家还常叹道这门绝学早已失传,若能亲眼一见倒也是想不到的缘分,不想今儿却在你身上应验了。”
钱九听他这话,倒很有些欣羡之意,因爽朗笑道:“这不值什么,我这就将心法路数传授给你,以你的身段资质,不会比我学得慢。”
飞天闻言,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叹息,此人对待自己竟是半点儿不曾藏私的,姑且不论他有何图谋,单这样一项功夫,江湖上便有多少人争相去学,他只要放出风去,什么样的闺阁侠女,风尘巾帼不会心甘情愿将自家贞洁玉体来交换这样武学,如今却说的恁般轻巧,只因自己好奇,便要传授心法。
飞天想到此处,因摇了摇头道:“我如今不在江湖了,学这样的功夫也没用,只是如今你就算有这贴墙挂画的本事,到底不能走路,如今听闻村口早已戒严,却是如何脱身呢。”
钱九闻言心中一热,因伸手拉了飞天的手笑道:“你担心我吗?”飞天闻言连忙抽回手腕啐了一口道:“贼配军,我不过是不忍心自己的孩儿年幼失怙,与你什么相干……”
钱九闻言爽朗笑道:“这有何难?我竟教你一个巧宗,你只要将我送到官家,领了花红赏钱,将那银子给孩儿进学延请业师之用,倒省了许多花费,又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岂不两妙?至于孩儿那里,你只不用对他说起此事也就罢了。”
飞天闻言含嗔道:“你道是谁都跟你一样无情无义不成?”那钱九听闻此言,心中却是一片热忱,因暗暗赞叹自己当年原不曾看错了他,只是此番是飞天的无心之言,自己再要出言调笑,又怕他恼了不再理睬,因低声赔笑道:“我不过说句玩儿话,别恼。”
飞天听闻此言却也无法,因蹙起眉头道:“如今若是我自己带着孩子,怕是还出得村去,我瞧你腿上筋骨都有些溃烂的迹象了,若是再不寻得你家妹子医治,只怕就真的不中用了,你且将暗语说给我知道,我自然想办法到镇上为你传话。”
钱九郎闻言苦笑一声道:“我那妹子自幼骄纵,如今我出来,倒也给她添了许多麻烦,只怕她未必愿意帮我,更有一件,她对你……”说到此处因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飞天闻言不解其意,却也不欲深究,因没奈何道:“既然这么说,你那一盟兄弟姊妹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你的么?”
钱九郎闻言蹙眉道:“有是有的,只是这几个偏生如今不在这里,我原也未曾想过劫牢反狱的,其实住在里面倒也舒坦得很,说句轻狂的话,也不比皇宫里差上几分。”
飞天见他胡言乱语,一时之间也不去搭理,钱九见他沉了脸,因赔笑道:“只是我这伤口倒有些耽误不得,还要劳动你一番,去镇上为我请个郎中,清洗伤口可使得么?”
飞天闻言只得点头,因打起帘子出了外间,将志新叫过身边来耳语一番,又嘱咐道:“路上别贪玩儿,也别与人争竞,镇上遇上什么事,只找你金师伯,或者酆大先生要紧。”志新听了母亲的嘱咐,因答应了一声去了。
那钱九听闻志新去了,只在内间说些撩拨的闲话,飞天开始还与他对付几句,到后来只不理,钱九无法,又是行动不便,因只得赖在内间炕上不动,飞天见状,又不好撵他出去,也只得自己在外间坐了,权当他是个死人也就罢了。
一时间志新推门回来,因面有愧色,上前伏在飞天膝头道:“孩儿不孝,有负母亲所托。”飞天闻言不解其意,因十分怜爱地将志新抱起来放在膝头笑道:“这是怎么说,莫非镇上坐馆的先生不在么?”
志新闻言蹙眉道:“原本已经将先生请了来,只是村口把守的六扇门不让进去,说是纠察朝廷钦犯,若要瞧病,只得带了病人去镇上瞧,或是将病患抬到村口现办的。”
飞天闻言秀眉紧蹙道:“这却如何是好……”一面又怕孩儿担心,因勉强笑道:“这件事为娘自有绸缪,你且仔细做你的功课吧。”
因说着打发志新功课,一面复又打起帘子进了内间,将房门掩了,对钱九道:“你都听见了?六扇门倒也难缠,此番你要出得村中去,只怕少不得夜久更阑之际,我陪你走一趟了。”
钱九郎闻言笑道:“这如何使得,你我海走天涯,志新又当如何,若是托付给旁人,只怕你我逃了,他自然是要给人拉去垫背的。”
飞天听闻此言却也不无道理,只是这一半天内,眼见钱九郎髌骨之处已经渗出血水,若是再不请人处置,落下残疾暂且不说,只怕到时性命难保。
因心中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得院墙外面有打门的声音,急急促促的,声音倒不大,想是女子敲门之声。飞天因朝钱九郎使个眼色,教他躲在床下,一面起身整理了衣裳,端坐外间,叫志新前去应门。
志新因开了门,却见迎面竟是白羽抱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进来,因一面笑道,我家的兔子就要下崽了,娘叫我看着,说要来瞧瞧婶子的,我也想跟你一起看着兔子下崽,咱们去外头树下瞧着好不好?
志新闻言,低头在栅栏里一瞧,却见一只圆滚滚的母兔十分温顺地趴在里面,因心里有些想看它怎样下崽的,但见水氏娘子走进院门笑道:“你们两个就去门口树底下坐着看罢,仔细大日头,捡个树荫下面玩儿,我跟你母亲说话儿。”
志新因回头意欲进了外间禀告母亲,却见姒飞天早已一打帘子出得门来,点头笑道:“姊姊下降,有失远迎,快请屋里坐吧。”因一面打发志新道:“你就跟着白羽去那树下面坐坐,好生看着兔子下崽。”因说着,进了小厨房里预备一些干草菜蔬等物,又端了一小碗水递给志新道:“将这些东西放进栅栏,若是生了崽子,千万别惊动它,将外面铺盖遮了光,不然小兔子见了光是要晃瞎了眼睛的。”
志新闻言答应了,白羽因点头笑道:“婶子放心,我从小伺候母兔下崽的,不过是觉得新鲜有趣儿,也想让志新看看呢。”志新闻言,方知旁人家的孩子都是从小帮衬着些稼穑之道,只因母亲心疼自己,凡事多有包揽,因心中有些愧疚,连忙与白羽提了栅栏出得门去,细细地跟他打听一些农活。
飞天见两个孩子走远了,因掩了院门回身让道:“姊姊屋里坐吧。”因将水嫣柔让到外间,一面警觉里屋动静,却是声息全无,方才略略放心,因伸手在汤婆子上取了滚滚的茶,另拿了干净盖碗斟了一杯递在水氏娘子手上,自己一面搭讪着陪坐了。
姒飞天心中暗自品度,这水氏娘子既然是自己闺中密友,自然深知自己自重嫠女身份,不肯多加交往,如今她竟带了白羽过来,只怕是要将志新支开,与自己说些紧要之事,倒也不好开口细问,因自己也斟满了一杯热茶,暖在手上,只听她如何发话。
那水氏娘子见姒飞天并不开腔,因呷了一口手上的热茶笑道:“方才听你教导你家小官人,就知道妹子拾掇家务是一把好手了。”飞天闻言摇头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原有些娇养孩儿的,不似姊姊那般历练白羽,只是我常可怜这孩子从一落草就没了父亲,因不愿教他受了委屈,宁可我自己多操持一些也罢了。”
第四十九回:感恩义怜惜才俊,闻聘娶计上心来
那水嫣柔听闻此言正在话头上,因噗嗤一笑道,“妹子这话说得很是,我听我家白羽说,你家里小官人念书越发出息了,文章对子都做得精妙,连酆大先生也说好,只怕将来就要进学的。”
姒飞天闻言摇了摇头道,“我与他父亲都是粗苯之人,原不指望他从科举上出身,不过读书明理,三纲五常不错也就罢了。”
水氏娘子闻言摇头笑道,“妹子这话说差了,如今你们投身到东村之上,虽然邻里和睦民风淳朴,只是到底家里没有劳力,赁不得田亩种不得地的,眼看小官人大了,若是不念书,难道教他做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勾当?我冷眼旁观着,方才小官人竟连兔子下崽的活计也看顾不得,可见妹子往日多有娇养的,难道真舍得教他种田不成?”
姒飞天听闻此言却又蹙起眉头,因不知如何作答,又深觉水氏娘子此言不虚,果然志新竟有些前途茫然,因一时有些两难。
水嫣柔见了,因试探着笑道:“所以依我说,还是教你家小官人跟我们家白羽一道进学,将来便是个秀才,到底坐馆卖文也可生计,说句不怕你恼的话,白羽平日里时常对我说起,你们家小官人倒有些牛心左性,容易与人争竞的,若是念了书明白些圣人教化,慢慢的性子就和软了也未可知,岂不是两处有益么。”
飞天听闻此言,深觉是一片好意,因含笑点头道:“还要劳烦姊姊为我母子二人筹划此事,只是志新进学不那么容易,你知我们母子原是给人赶出来的,如今户籍尚在婆家不得脱离,又不好回去与他们吵的,若是没了户籍,志新到底也没个童生身份,如今也不过是依附酆大先生念书而已,并无进学的资格。”
水氏娘子见飞天心中有些活动了,因红了脸笑道:“若论这件事,只要衙门口有熟人就好办多了。”因一面将帕子掩了檀口,微微偷眼观瞧飞天的反应。
姒飞天听那水嫣柔话中之意,竟似要说合的光景,只是自己又拿不准,倒不好冒然恼了的,只得故作不知道:“我家里并没有这样的熟人。”
水氏娘子闻言趁机道:“那金乔觉金捕头不就是熟人么。”谁知姒飞天听闻此言,豁然站起身子就要送客。
水氏见他恼了,连忙赔笑道:“你看姊姊多么糊涂,话也说不圆全的,我是说那金乔觉是你那姊夫、我当家的换帖兄弟,论理你们家的事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飞天听她如此说,分明是找补之意,只是自己冒冒失失地恼了,到底失了礼数,只得复又坐下,一面低了头道:“姊姊莫要见怪,你知我是嫠女身份,凡事不得不防,并不是针对姊姊一人的。”
那水氏听了“哎哟”了一声笑道:“妹子这话见外了,只是如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虽然知道你要恼我,姊姊也是为了你将来的前程,又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少不得说两句你不爱听的话。”
飞天听闻此言,知道她终究是要替金乔觉做媒的,这件事迁延多年,自己终是避无可避,倒不如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了,免得他几次三番再来纠缠,倘或再遇上钱九,倒也十分不妥当。
姒飞天想到此处,因打定主意,点了点头道:“我见姊姊今日前来,似是有什么指示教训,不吐不快的,如今做妹子的但凭姊姊吩咐也就是了。”
水嫣柔闻言大喜,因呷了一口手中的滚茶笑道:“论理我一个妇道人家,却不好说这话的,本朝礼法严明,挑唆贞洁妇人再嫁是一件有损阴鸷之事,只是你们一个是我的妹子,一个又是我当家的兄弟,往日见过几次你们盘桓,若是并肩而立,当真是一对儿金童玉女的勾当,所以我竟拉下面皮来做个歹人,替那人问你一声。”
飞天虽然心中已有准备,乍然给人提亲,到底红了脸,因低了头也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