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幽切
方颜棋今日有些兴奋过度,毕竟眼睛盲了这么多年,今天居然在这意外之下竟然可以复明,他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怎能压抑内心的激动。今天在尺素的帮助下,他恨不得将世间景物全数映入眼瞳才好。一直到半夜,明月当空,他都舍不得入睡。
尺素熬不住,先去睡了,方颜棋披着外衣,坐在窗口赏月。他把眼睛睁得极大,舍不得放过一丝细节。
良久,直到再也熬不住,这才脱了衣衫,上床睡觉。忽然想起白日里拿来的白玉,又起身拿了过来,握在手中,冰凉的感觉贴在手心,睡意袭来,他才悠悠坠入梦乡。
只是这次,他的梦不再像以前一般,只是一块块的墨团,而是鲜明的意境。梦中的人物,也终于有了清晰的面孔。不知何时,他梦中景色一变,方颜棋惊讶的看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建筑的顶部,双足赤裸,身上的衣服正是入睡时穿着的里衣。脚下传来冰凉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此刻无比清醒,他伸出双手仔细查看,掌心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方颜棋脑中思索一下,忽然大悟,这不是梦境,也许,是他的元神出窍了,来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了。
他打量周围环境,天空灰蒙蒙的,不见太阳,也没有月亮,更没有一颗星子。云是铜红色的,低沉的压在天上。他的周围也是灰蒙蒙的,在那一片灰蒙蒙中,居然有个一身白衣的人,背对着他坐着。那人应该个子非常的高,光是坐着,方颜棋都觉得他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看背影,应该是个男人。
四周似乎有无形的压力,方颜棋虽然有些畏惧,却还是赤着脚向他走了过去。
“这位兄台,请问……”那人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方颜棋见了他的脸,吃了一惊,那确实是个男人,还是个极为俊美的男人,清瘦的脸颊,锋利的眉,而那双形状优美而深邃的眼睛,瞳孔居然是红色的,深深的血红色。
那人看了眼方颜棋,线条有些冷硬的嘴角动了动,张嘴问道,“长庚?”
方颜棋一愣,随即摇摇头,“抱歉,兄台,我不是长庚,也不认识长庚。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准确的说,方颜棋从来没有听过这人的声音,应该是不认识此人。
那男人站起身来,方颜棋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虽然比起同龄人个子算挺高,在这个男人面前,仍是矮了一截。
方颜棋感受到此人身上发出的巨大压力,向后退了几步。“兄台请别误会,在下只是想来问一下这是哪里。”他怕自己激怒那人,他从未听说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是红色的,以前听西域回来的商人说过,西方有国名为罗刹,那些罗刹人瞳色与中土人士不同,但是大多也是蓝色,绿色或者褐色,从未听过有人眼睛可以是红色的。这人身上气息也很不一般,居然是浓浓的鬼气,说不定是恶鬼一只。想到这里,方颜棋心里一阵紧张。
那人见他脸上露出微微的恐惧之色,却是淡淡一笑。他容貌俊美,这一笑,那双深红色的眼睛却显得极为温柔。
“你倒也不用害怕,本王也并非嗜杀之鬼。你可是迷路到此?”
方颜棋听他语调温和,心中恐惧略去,“是,我不知此处是何方。我本在房中入睡,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里。”
那人抬头望了望天,温和的道,“这里是我记忆中的幽鬼界。”
方颜棋不解,“请问,我又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返回我房中?”
那人却又坐了下来,“不忙,我许久未见他人,你坐下陪我一会,我送你回去可好?”
方颜琪一阵踯躅,他不知自己怎么元神出窍了,以前也有过这情形,只是他那时候眼睛看不见,也不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未像今日一般,还与梦中的人有了交谈。
那男人见他脸上带了为难之色,淡淡一笑,“你不用担心。本王不会对你这一个小孩儿下手。本王既然应承了要送你回去,自然会说话算话。”那男人垂下眼眸,“你坐下吧,我时间也不多了,你和我聊聊天,我便送你回原来的地方,可好?”
方颜棋有些为难,思量一下,眼前这只鬼若是想伤害他,他也没有力量反抗,索性不如大方一点,于是在那恶鬼身边坐下。这幽鬼界甚是冰冷,方颜棋坐下,将衣服包裹住脚掌才舒服一点。
那男鬼只是耐心的在一边看着他做这些事,方颜棋抬头看到他眼神,却是一愣,这人,虽然外貌声音全不相同,他竟觉得这人和大哥依稀有相似的地方,大概是那双眼睛,大哥笑起来的时候,眼神也是这般温柔。
想到方颜良,心中恐惧悉数而去,方颜棋居然也抿着嘴巴微微笑了笑,对那人的语气也少了许多敬畏。
“还不知道兄台大名,在下方颜棋,你叫我小七就可以。”
那人见他脸上羞涩笑容,又是淡淡一笑,“本王幽切。乃是这幽鬼界的王。”
方颜棋不知这人竟然大有来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他以前眼盲,活动的范围几乎很少超出方家,虽然在方颜良的督促下,也听下仆为他念了不少的书,却少有和他人有言语上的交流。这幽切让他坐下和他聊天,他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应该聊些什么。
幽切似是看出他的尴尬之处,语气温和的道,“你倒也不用多说什么。本王也只是在这里太久了,甚是无聊,想找人聊聊天而已。你坐着听便是了。你若是听的无聊,也无需忍受太多时间,本王的时间也不多了。”
方颜棋低声问,“为什么说你时间不多了?你可是遇到麻烦了吗?”
幽切听了这话,和他对上眼睛,盯着他望了一会,惆怅一笑,“你这双眼睛妙得很,我看进你眼睛深处,竟然有让我畏惧的东西。小孩儿,你今年多大了”
方颜棋听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问自己的年龄,惊讶了一下,然后回答,“在下今年十三岁了。”
“那还真是个小孩儿。也许你年纪小,倒是看不真切,本王现在只是一抹残魂而已,本王在这里都不知道呆了多久了,算算时间,这抹残魂也该消逝了。”
方颜棋听了喃喃道,“消逝,岂不是就是死了?”
幽切点点头,“这样说也不妨。”他看了看沉默的方颜棋,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你这小孩儿生的真是好看,和我那小弟弟长庚有几分相似。说起来,长庚的本尊倒也姓方,还真是巧了。”
显然眼前这人真当他是个小孩儿了,不知为何,看到这幽切,方颜棋总能想到他大哥,太奇怪了,这人给他的感觉和大哥真是相似。只是眼前这人是鬼,他大哥却只是个半人半鬼。
方颜棋脸上微红,“你是鬼王这里怎不见其他幽鬼?”
幽切淡淡回答,“真正的幽鬼界早就毁了,除了我,大概是没有别的幽鬼了。”
方颜棋又是一愣,“抱歉,我不是……”
幽切打断他,“不妨事。”幽切脸上露出无所谓的神情,接着道,“告诉你也不妨,这世上本没有这幽鬼界。本王的家族,原本是海州的一户大户人家,千年以前,天下战乱,我那家族趁乱而起,也想坐地称王,却不想到一场天灾将这整块地全数沉入海中。我家族有上古魔族血脉,我父亲当时不愿屈从天命,强行解开血脉,打开这片空间,带着受灾百姓,来到这处,建立了幽鬼界。”
方颜琪点头,眼前这人是在讲述幽鬼界的由来了。
“进入幽鬼界之后,我们却是无法再出去,当初我父亲开辟此处借助了天灾的能量,想要出去,却没那么容易了。我父亲率领百姓在此处定居下来,这些百姓也是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他们却不知道,我父亲强行解开血脉,血脉一醒,能力超脱于众人之上,时间长了,便起了别样的心思。”
幽切看向天空,“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土地,也是一片贫瘠,百姓在这样的地上,几乎种不出庄稼,日子过的贫苦不堪,但是无法出去,也只能忍耐。而我的家族,血脉醒后,却想到一个能维持生命的好法子。”讲到这里,幽切脸带嘲讽,“他们开始吃人为生。”
方颜琪听了胃中一阵翻腾。
幽切看他脸上露出的微微恐惧之色,却是伸出冰冷的手掌摸摸他的脑袋安抚他,方颜琪本想躲过,但是看眼前的幽切并无伤害他之心,是以受了下来,心中感觉却更加怪异,这人的感觉和他大哥太相似了。
“家族中,我却是个异类。我父亲有子女八人,我排行第三。其他人,都跟着父亲,开始吃起人肉,我却始终不愿意去碰触,因此其他兄弟姐妹便开始排斥我,孤立我,有的甚至想办法要除掉我。”幽切冷笑一下,“我那时候有个小弟弟,血脉醒的时候,才十岁出头,他的名字叫长庚。”想到长庚,幽切的眼神变得柔和,“他是家中唯一干净之人。也只有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排斥我。我对这个弟弟也是疼爱非常。”似乎想起以前他们兄弟之间相处的日子,幽切身上的冷厉也少了很多。
方颜琪见他良久没再说话,有些不安的接口,“后来呢?”
幽切终于从回忆中转醒,平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接着道,“有一日,那些畜生,趁着我不注意,逼迫长庚吃了人肉。”
方颜琪胃中更是难受,居然逼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吃人,畜生不如。
幽切语气冰冷,“他们对我如此便也罢了,这样对长庚,我却是万万不能忍。那日,长庚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太幼小,吃人的经历对他来说太过残忍。那天晚上,长庚就被吓疯了。所以,我一怒之下,把幽鬼界的所有人,都杀光了。”
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方颜琪却听得胆战心惊。“那,长庚呢?”
幽切顿了一下,才启口道,“长庚不知所踪,我找遍了幽鬼界,也未寻得他,怕是在混乱中,被那些幽鬼吃入腹中了。”
方颜琪咬牙,“长庚不是他们的亲人吗?怎么能下得去口?”
幽切冷笑,“若他们还顾忌这些亲情,我又何必下这狠手。杀百人成鬼,杀百鬼成恶鬼,杀万鬼方成王。我杀了幽鬼界所有活着的东西,最后我便成了鬼王了。”
方颜琪觉得身上更冷,把自己抱得又紧了点,他不知道现在该害怕还是该同情他。只是怕也无用,他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幽切的身边,深怕幽切忽然发作,也将他杀死。
“我后来终于找到了离开幽鬼界的方法,这才离开那处。”幽鬼界,一个充斥着死亡的场所,在那里,只有后悔与压抑,身为兄长,却没有护住自己的弟弟,这是幽切心中永远的痛。
“不过,算是老天待我不薄,我后来还是遇见了长庚。”幽切叹了口气。
方颜琪奇道,“你后来找到长庚了吗?”
幽切却是不答,只是眼神怔怔的看着前方,良久,叹了口气,“该说的,都说完了,我送你回去吧。”
47.半夜
听到可以回去,方颜琪自是高兴,只是看幽切一脸寥落的样子,他竟心头浮起不忍,这个人,和他大哥太过相似,若不是对他大哥了解甚深,他都以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方颜良。
幽切看着他仍然稚嫩的脸,语调放柔,“小孩儿,我许久未对人说起这些,今日有你倾听,我甚感欣慰,可惜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若是以后还有机缘再见,我们再坐下好好聊聊,到时候就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幽切的声音,待方颜琪再睁开眼睛,已经在床上醒来,他坐起身来,四处张望,哪里还有幽切的影子。他松了一口气,却忽然觉得脚上有些异样,伸过来一看,脚底踩了些许乌灰,正是记忆中那幽鬼界土地的颜色。
方颜良却是早早就醒了,不知为何,睡到半夜,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点了灯,磨了墨,抄起书来。
方颜良正在抄一本《金刚经》。,他听他七弟想要本佛经,便命人寻了一本来,但想到是送幼弟的礼物,若只是这样送出去,略显单薄,于是自己动笔,为他亲手抄一本,怕他还是会不懂,还专门寻了批注来,抄的时候一并写了上去。他自己手抄,倒也有其他思量,若是到时候被父亲发现,当可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也不用担心小七受牵连。
佛经一摊开,方颜良只觉得呼吸一滞,费了好大的劲方才下得了笔。心道,这佛经果然有清正之力,他这半人半鬼之身怕是不受这西天诸佛的欢迎了。
他专心致志的抄着经书,只抄了几行,便有些头昏眼花,只得把笔放下,稍作歇息,照这样抄下去,若赶在中秋之前完成,怕不得要挑灯夜战了。忽然窗户被风吹了开来,书页被风吹的哗哗作响,烛火明灭不定,他起身走到窗前,便要将窗户关上,忽然,窗外出现一个极为高瘦的男人,一头黑发披散,一双红色的瞳子在烛火的微光映衬下如血液在流淌。
方颜良一愣,早已回头抽出床头佩剑,转身劈下,待他回头,眼前哪有人在,却是一块羊脂白玉从半空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方颜良心中惊疑不定,又仔细找了一圈,那男人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这才弯腰捡起地上玉佩,却是白日里放在方颜棋那里的,这玉佩怎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小七遭了不测?他心中一慌,顾不得其他,立刻冲出门去向方颜棋的院落。
方颜棋正要躺下,忽然发现白日里向大哥讨来的白玉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那是二哥的东西,大哥心中最看重二哥,若是把他的东西弄不见了,不知大哥会否生气,当下也睡不着,又不愿意惊动尺素,只是自己端着烛火满屋子搜寻。
他这眼睛虽然复明,一时之间却也无法适应,烛火明灭之间,他瞪大眼睛伏在地上四处搜寻,不一会便眼前昏花。
糟糕,怎么样都找不到,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心中一阵沮丧,躺倒在地上,只觉得心里和这地面一般的冰凉。
方颜良刚冲进院子,就看到方颜棋不知死活的躺在地上,当下几乎魂飞魄散,利箭一般的冲进屋子。
正沮丧万分的方颜棋听到衣袂飘动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却看到方颜良一脸焦急的冲了进来,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方颜良见他坐了起来,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不由好气又好笑,“小七,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躺在地上做什么?大哥还以为……你把大哥吓得够呛。”
方颜棋脸上一红,结结巴巴的解释,“大哥怎么也半夜不睡,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方颜良走到他屋里坐下,却觉得两腿几乎都软了,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压压惊,“小七,你还在这地下做什么?入秋了,地上凉,你身子弱,还是快点起来吧。”
方颜棋慌忙爬了起来,掸去身上灰尘,呐呐的对他道,“大哥,我做了错事,我把二哥的玉佩弄丢了。”
方颜良听得是这事,有些心疼的呵斥他,“原来是这事。玉佩没了,白天找就是,何必半夜不睡趴在地上找。仔细别着凉了。”
方颜棋听他大哥没有为他弄丢玉佩的事情发怒,却关心起他的身体,心里一热,困窘的道,“大哥,我也不是故意,只是半夜醒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我……”
方颜良拉着他坐下,“不用找了,玉佩在我这里。”说罢他将玉佩放在桌上递给他。
方颜棋惊讶的一声,“大哥何时拿去的?我竟然没有听到你的动静。”心里却佩服他大哥武功高强。
方颜良笑着瞪他一眼,“大哥哪能作出半夜偷你东西的事情。我刚在院子里见到一红目恶鬼,这玉佩就凭空掉了下来,还以为是你出事了。你没事便好,玉佩也没有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