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想,我还不至于要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来担心。”
老大却像是看出我想说什么,只挥了挥手止住我的话头,放松了腰身向后仰靠,风从已有萧疏之态的枯枝黄叶的间隙中穿过,卷起散落于肩膀的发丝,日光被晃动的树影掩去,淡青的阴翳投落在他的脸上,晦暗不清。
我不认同地看着他,开口道:“无论如何,我与你同进退。”
老大侧过头来,眸色幽深,唇边溢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道:“我自不会有事,可其他人呢?阿玄,我毕竟统领影卫这许多年……”
我一时无言。
老大沉默一会,却是忽然站起身提了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又将酒壶凌空丢给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豁达一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浮世沧桑远,千里一苇去,不问前路,不问世途。我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如此婆婆妈妈、瞻前顾后,倒不像我了。”
我单手接过酒壶,跟着喝了一口,酒气直冲而上,呛得我不住咳嗽起来。
老大豪气一滞,忙过来给我拍背,过了一会就不耐烦了,没好气地给了我重重一掌,居高临下,霸气侧漏道:“连酒都不能喝的小兔崽子,还是不要担心别人了。天塌下来,自然由高个子顶着,放心吧,有我在,谁都不会有事。”
阳光从他背后投过来,老大俯视我的样子简直无比可靠、光芒万丈。他的身影那么高大,那么魁梧,如同一座巍峨宏大的山峰,将所有风雨挡在外面,伫立着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不过等我顺过气站起来,打算给他一个满怀感动的拥抱的时候,就变成我俯视他了。
老大:……
我:……
我贴心地坐了回去,默默假装自己没有站起来过,更没有比他高上那么一厘米。
老大眉头一跳,看着正打算动手削我,就见一个侍女袅袅婷婷而来,对我们行了个礼,柔声道:“战赤大人,战玄大人,圣上宣殿下觐见,殿下吩咐二位随侍。”
“看来主子的禁足令解了。”老大扫了她一眼,目光几不可见地闪动了一下,随即拍了拍我的肩膀,微微笑道:“既如此,阿玄你便去准备一下吧。”
这个“准备”指的是换套衣服,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皇宫里到底还是明文规定了不准影卫进入的,所以我们要扮成侍卫才能跟进去。
我们现在住处不同,老大要回暗庄,我只好一个人先去晋王那里。
晋王背着手站在挑檐涂丹的连廊上,目光悠远,心神似是飘散在秋日深邃高远的天空之中,听到脚步声,才回过头来,对着我勾唇淡淡一笑道:“阿玄,是我胜了。”
我还未来得及体会这句话里的深意,便听他语气平淡地继续说道:“父皇接了刑部的密奏,气得厥了过去,醒过来便命人封了此案的全部卷宗,只说高云毅是感染风寒,又责怪魏王看顾不力,便将人接进了宫里,打算今后亲自照看……魏王已不足为惧。”
大庆从未有过皇帝越过自己儿子养孙子的先例,可见这次圣上是真的气得狠了。魏王被圣上厌弃,又没了最大的筹码,已是再难翻身。
只是不知圣上此时叫晋王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云毅的年纪还太小。百年之后要将皇位传给我,我那父皇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想来一定有意思得很。”晋王凤眼微挑,却是眸色冰寒:“他到底是老了,此次召我进宫,恐怕也是安抚为主,敲打为辅。可想把我捏在手心里,也该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虽然以前觉得晋王渣,但当晋渣站在自己这边、枪口一致对外的时候,居然意外的很有安全感。打完魏王要打圣上,面对腹黑又鬼畜的勇者如晋王,所有boss也就只能眼含泪水,一边点赞一边死光了。
于是就算跟着青罗小轿入了正仪门,眼看就要面对Boss渣爹庆帝,我也没觉得有多忐忑不安。
怕什么,咱有人形外挂。
后殿内早就备了酒席,金丝曳柱,玉带横壁,殿下舞姬腰肢摇曳,明眸流波,舞步翩然,乐声频频交替,然而一片浮华热闹之下,实际却是气氛凝滞,自晋王拜见庆帝,行礼入座之后,两人就再未说过半句话。
“正涵,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庆帝将筷子放下,孟公公立刻递了帕子到他唇边,小心地为他拭去嘴边的油渍,他摆了摆手,叫他让开,将目光投向晋王。高云毅一事过后,他身上仿佛瞬间去了一点精神气,整个人都颓败下来,鬓角甚至多了几根白发。
晋王侧过头,垂眸不咸不淡道:“儿臣不敢。”
庆帝微微眯眼,脸上嗔色一闪而过,随即却是哈哈一笑,只命宫女斟了美酒,神色如常地缓缓开口,语气间甚至还有些慈爱之意:“今日家宴,我父子二人原不必说这些的。你自小聪慧,无需朕太过费心,日久倒是生分了。这些年,到底是朕冷落了你。”
晋王凝目定定地看着他,忽地一笑,恭敬道:“君臣先于父子,父皇国事繁忙,何谈冷落?儿臣不能为父皇分忧,已是心中有愧,还请父皇恕罪。”
庆帝似是微有触动,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点点头欣慰地笑道:“我儿何罪之有?你有这份为朕着想的心思,朕很喜欢。华冉……”他微微抬手,对孟公公吩咐道:“去取玉如意一对、皇缎四表、珍珠一斗,赏给晋王。”
“谢父皇隆恩。”
这父慈子孝的场景持续了一刻钟,庆帝的视线却忽然从我和老大身上扫过,停在了另一个影卫身上,正是今日找老大麻烦,却被打趴下了的那个。
“朕听说,你御下有方,身边颇有几个得力的,战赤、战玄,这最后面的那个,似是叫十三?”
没想到他忽然将话题扯到我们身上来,晋王微微一愣,便立刻反应过来,波澜不惊地回答道:“父皇过奖了,这些不过是养着看门护院的下人而已,当不得父皇青眼。”
“你何必过谦,只这十三看着便是少年英豪。我今日得了一只猛兽,左右无事,不如趁着今日宴饮,叫他和那猛兽搏斗一番,想来当是有些趣味。”
十三听了这句话,脸色骤然刷白,却没有一个人看向他。这种时候,他一个小人物的想法、性命全都无关紧要。挑了他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刚刚好——死了晋王不会太过心疼,却又足够给晋王一个警告:我连你手下一个小小影卫的名字都能查清楚,不管是你,还是你的手下,命运全都由我掌控,可不要仗着我的恩宠,便不知天高地厚,张狂起来。
是以晋王只略一沉吟,便示意十三上前。
十三猛地握紧拳头,将恐惧生生压回心底,便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然而千钧一发之际,老大却忽然伸手拦住了他,干脆利落地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朗声道:“陛下,殿下,小人战赤,愿替十三上场。”
69、影卫斗猛兽
卧槽,卧槽老大你忘了自己上有老(管家)下有小(嗷嗷待哺的影卫们)了吗?我们不是刚刚才说好了要做彼此的天使,你要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吗?老大你不要我了吗!
我悲痛欲绝,左右为难,痛苦地思考着自己要不要也跟着跪下……没准圣上看我们都这么视死如归像一群蛇精病,跟他自己一个品种,就放过我们呢?可视死如归很容易就真的归了,到时候黄泉路上打麻将都三缺一,这也太特么寂寞了。
晋王皱眉,不动声色地将我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把,才面沉如水地斜了老大一眼,冷冷斥道:“这不是你能插嘴的地方,下去。”
庆帝原本面露愠色,看到晋王的表情,神色反而缓了下来,捋了捋胡须,眼神滑动间温和一笑,开口道:“你手下勇武,竟有毛遂自荐的,想必有过人之处,让他试试也无妨。华冉,叫人把我新得的老虎拉上来。”
晋王闻言,深深地看了老大一眼,勾唇露出个不知什么意味的笑,淡淡道:“既然父皇发话,你便去吧。”
三言两语之间,老大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十三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站了回去。
“谢陛下,谢殿下。”老大神色如常地站起身来,又对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多话。
事情发展至此,就算我出声,又有哪个人会听我的?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只觉寒气从四肢百骸里渗透出来,一点点蚕食了我的神智,连晋王起身都没有意识到,直到晋王在我耳边轻轻唤了一句,才惊醒过来。
我吸了口气,一把拉住他的手:“战赤需要一把刀。”
进宫自然不能携带武器,我们身上别说长刀,连匕首短剑都没有一把。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就算武功高超如老大,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我不能以身代之,在这些地方至少该帮他一把。
“我知道了。”晋王回握了一下以示安抚,顿了顿,又说道:“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会喊停。”
我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众人随驾移到了吟风阁之上,装了老虎的笼子很快就被拉了过来。阁下有一大片空地,周围用木栏围好,又有侍卫守着,免得一个不小心猛兽跑了出来,惊了楼台之上的达官贵人。深秋正是白昼渐短之时,不到酉时天色便逐渐暗下来,大片的火烧云在紫蓝色的天幕下铺展开来,为周围的景物蒙上一层血色。
有小太监战战兢兢的上前解开笼子上的幕布,咔哒一声,锁被打开了。笼子一双红色的双眸从黑暗中缓缓浮现出来,如同冥府中升起的一对火把。其余人逃命般地退到木栏之外,穷凶恶极的猛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姿态优雅地自地上站起,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步履轻捷的一跃便到铁笼之外,弓着后背,冲独自站在空地中央的老大嘶吼一声,仿佛强弩上紧弓弦般一触即发。
百兽之王,何等的威风凛凛。
可我看着,却感到一种悲哀。
纵使留有尖牙利爪,然生死由人,终究不过是玩物罢了。
那老虎骨肉匀称,体型巨大,四肢着地时便已与人一般高,见老大没有反应,便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的后面,略微俯下身体,发达的爪子在地面上抓出几道深沟。
老大开始集中起精神,脸上绷起凌厉的弧度。对他来说,周围的声音似乎一下都消失了,只余下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
忽然,斑斓大虎如巨涛一般声势浩大地扑了过来。几乎是同时,老大拔刀出鞘,身形一动,斜纵数尺,游鱼般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从侧边躲过这一击,横刀一挥,刀刃便没入了老虎肋下,借势劈开一道半米多长的伤口,血喷溅出来,将老大洒了个满头满脸。
老大就地一个翻滚,和受伤的猛虎拉开距离,浑不在意地吐出嘴里的血沫,重新摆好架势,又冲了上去。
台上庆帝便喝了声好。
老虎吃痛,惨嚎一声,翻身就是一抓,老大立刻飞身而起,一脚踏上它的额头,叫那一击打偏了,又抽出刀来噗的一声刺入猛虎的头颈。
然而那老虎皮糙肉厚,这一下没能成功,竟只刺破它的皮毛。感受到威胁,它疯了一般甩起头来,试图将老大甩下去。老大立刻矮下身想要稳住自己,然而颠簸的实在太过厉害,稍不注意就是一个趔趄。猛虎似有灵性,电光火石间便是一爪,正伤在老大的背后。老大闷哼一声,索性放开抓着它皮毛的手,在要摔下来的一瞬间,双手握住刀柄猛地用力,便将刀身又往下送了几分。
那正是老虎要害之处,猛兽庞大的身躯骤然一颤,将老大重重地甩飞了出去。这百兽之王也不去看他,仰头对着刚刚升起的勾月怒吼了一声,便不甘地轰然倒下。鲜血从它身下流出来,慢慢汇聚成一滩水洼。它睁大的眼睛里映出老大的身影。
场上一时静默无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大家都没想到,这庞然大物竟这么简单地就死了。
老大用刀支着身体,重重咳了几声,不去理会众人的反应,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它的面前,沉默了一下,抽刀将老虎的头颅整个都干脆利落地砍了下来。血肉迸溅开去,喷起一丈多高。老大全身浴血,目光凛凛,拎着虎头向吟风阁一步一步走去。
风中传来甜腥气味,叫人从骨髓里泛出冷来。守在木栏外头的侍卫们面露惊恐地推开去,不敢阻拦这凶神恶煞一般的人物。
庆帝忍不住往后仰了仰,掩饰般地拿起酒杯递到唇边,又放下。
“站住,你想做什么?”孟公公看他面目身体俱是血污,立刻站了出来,指着老大斥道,细细听来,声音里却也有止不住的颤抖。
老大停住脚步,刀锋一般凌厉的目光扫过衣衫光鲜、在高台之上安然看这一场人虎相斗好戏的人们,默无声息地闭了闭眼睛,撩衣双膝跪下,叩头拜道:“托陛下隆恩,小人得毙猛虎,以虎头献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庆帝微微蹙眉,晋王立刻抢先冷声说道:“见血不吉,你这一身凭白惊扰父皇。战玄,带他下去,不用他伺候了。”
庆帝自然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偏袒之意,但因为知道晋王自来看中此人,是以不想为这点小事撕破脸面,目的已然达到,便不勉强,只颌首允了。
我如蒙大赦,立刻拉了老大回府。
转过拐角,到了人少的地方,老大便晃了一晃,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一惊,条件反射地扶住他,就觉得放在他背后的手湿漉漉的:“你还撑得住么?”
老大垂着头勾住我的肩膀,咬牙沉默了一会,气息粗重,半晌才缓过来:“没事,流的血有点多了,又断了几根肋骨……你把我当什么了,继续走,走快些。”
我托着他,心里一紧,脚步便依言加快了一些,老大劈头就给了我一个爆栗,怒道:“小兔崽子,你不知道我受伤了嘛,走慢点。”
我:……
我忽然好想把这家伙扔在这里不管算了。
过了一会儿,我闷闷道:“我以为你要死了。”
老大白了我一眼:“我媳妇都没娶呢,怎么会死。”
我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便开口道:“要娶个媳妇才能死,看来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大脚步一顿,面色古怪地看着我:“原来你也会开玩笑?”
我嘴角一抽,淡淡道:“我本就不是古板的人。”
老大:“……原来你真的会开玩笑。”
我:……
我果然还是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算了。
老大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笑了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死的,我要是不在了,你们三个被人欺负了去,那可怎么办。”
我一愣,心口涌起一点暖意,轻声道:“不会。”
老大却笑着摇了摇头:“我看到你们,就想起你们刚进府那会儿,一个两个全是丁点大的小萝卜头,战白心性未定,跳脱爱玩,战青一天到晚昂着个下巴趾高气扬,你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一个个都不好管教,成天地被人挤兑,一眨眼,却已经这么大了。”
他抹了把脸,怨念地看了我一眼,又道:“……还比我高。”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点极浅淡的笑意,大概除了我自己,谁都意识不到。
十年光景倥偬而过,许多画面在岁月之中泛黄模糊,只道人如陌上尘埃,飘零无根,回首望去,那些人、那些事,却在灯火阑珊处。
老大还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