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拉住他,说一句我们回去吧。心底疑惑很久,却听对方沉稳的声线传入耳朵,回声一阵阵荡漾在我的脑海,空灵得仿佛寺庙里悠扬的钟声。
他说,走吧,我可是陪你颠沛流离。
仿佛是触动心弦一般,我的心登时重重地一砸。我顾少缘这一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活着,却依然改变不了上一世的情节走向。我将拳头握紧,感受着那刺入掌心的痛楚。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实在是太过薄弱了。我只希望,与我在一起的人,不会再有何不测。
远处,那层雪雾,似乎又厚了一层。
Chapter 25
身后的两行脚印,在雪白的积雪上,描绘出点点墨迹,在一望无暇的银色之地,显得如此孤单。我收回眼光,望向前方,一座苍白的行宫坐落在这片白雪之地,宫门前,有几个弟子在零星地扫着积雪。远远看去,仿佛是几只落在雪地中觅食的燕雀。
走在这一片雪雾中,鼻子上零星的几点雪花立刻融成了水,一些雪花飘到了刚扫过的略带湿意的地砖上,碎成了冰渣。
那宫门足有三个人高,外墙用象牙白的石头砌成,十分宏伟壮观。光是一个大门就这么气派,可见财力殷实。
我们毫无阻碍地过了宫门,周围的弟子只是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们,却并没有上前阻拦。
这会不会太过容易了?我在心底诧异地想着,越想越是有种隐隐的不安。沿着行宫内的小道走着,刚活动过的身子热得发烫,不自觉地将周边灌木叶片上的雪也融化了几分。周围,寂静得如同死城。
我刚想开口询问秦非月,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听那踩地的力道,绝非普通弟子。我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放慢了脚步。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头戴布巾,满腮虬髯,与我们做相同打扮的南疆人。我心底一阵紧张,生怕露出什么马脚,叫人起疑。我倒不怕与他们打一场,只是这样,段湮的消息就无法打探出来了。
那南疆人看见我们,加快脚步上来就噼里啪啦一阵吼完,也听不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大概是南疆语,嗓子又大又粗。我开始还以为他是认出什么破口大骂,可看到他嘴巴却是咧着的,看上去像是高兴的样子。
这种情况我实在无法应对,且不知道他到底再说什么,若是冒然说了中原话,铁定让人生疑,这不说么,又叫人猜忌。我正思考该如何蒙混过关,秦非月一口流利的南疆语险些让我栽倒在地。
我看着两人做了各种奇怪的手势,然后又是噼里啪啦一堆听不懂的语言,最后那南疆人上来,一拍秦非月的背,一手平伸向前。这个手势我终于懂了,是“请”的意思。
我古怪地看了眼秦非月,后者正朝我使了个眼色,好不得意。这厮莫不会真是南疆人吧!
跟着那南疆人穿过庭院,我们停在了一间回字形的客房外庭中。那南疆人指着那前面大敞的门又说了几句,便先行一步进去了。
我斜着眼睛看着秦非月:“你怎么会南疆话?”
秦非月大拇指一抹嘴唇:“在南疆待过三年。”
正说着,那满脸胡子的南疆大汉站在门边,一边叫嚷着一边打着手势让我们进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来了,就没有怕的道理,硬着头皮直上便是。我率先迈开步子,就往里头走。
跨过刷上红漆的半膝高的门槛,入眼的是摆着两张厚实木椅的廊厅,茶几木桌上挂着一副半人高的红枫图,落脚一个红字印章,清晰地印着“楚江”两个小篆字。
那南疆大汉引我们往右边的门走,掀过珠帘,入眼的是一排的红棕色书柜架子,中央一张红松木桌,上面放着一个青竹笔筒,寥寥几根毛笔立着,桌子中央摆着一张画着段家香囊的宣纸。桌边,站着一个身着锦衣,头戴银冠的青年背对着我们。
那大汉抱拳用蹩脚的中原话说道:“堂主,人带来了。”
那人挥了挥手,那大汉便退下了,书房中,就剩下我们三个人。
锦衣人忽地转身,一双锐利的眼神扫过我和秦非月,疑惑不定道:“让你们去追查香囊主人的下落,这才一个月,怎么提早回来了?”
我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人,这分明就是那日论剑大会上的主角,易家嫡子易云。洛子殇说,易家人全都被屠尽了,为何他会在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震惊也只是一瞬,我立刻垂下眼睑,以免被他看出端倪。只是当日在楚唯和段湮比试之时,我也露了个脸,若是被他认出,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情。
“大人,哥两个本来已经找到那个人,只是……那人太厉害,被他发现之后,我们就跟丢了。”秦非月一脸胡扯的表情,还挺能对得上话。
“你们是在何处跟丢的?”易云的眉头紧紧皱起。
“黑风密林。”秦非月继续胡扯。
易云沉默了片刻,又转身背对着我们,抬着头,似乎在想什么。许久,他才说:“下去吧。”
“是。”
我松了口气,转身往外走,才刚掀过门帘,却听后面的声音又道:“慢着!”
我神色一凌,凝重地顿了脚步,望向易云。后者只是侧了个身,欲言又止半天,最后还是道:“算了,还是下去吧。”
我脚下健步如飞地冲出了那屋子,右手摸着左胸,心跳快得仿佛要跳到外面去了。
“起疑了。”我叹道,“接下来要如何?”
“趁他还在暗地里布置监视任务,赶紧溜咯。”秦非月一脸无所畏惧的表情,反而乐在其中。
易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暂且不谈,那桌上放着的图,确实是段家香囊,想必是易云和段湮当时在论剑大会交手时看到的。易云既然想要秋水剑谱,那必定不会放过秋水剑诀。他应当是想要诱段湮自己找上门,却没想到被我咬钩了,真是阴差阳错。
不管如何,我依然还是要留在这里调查一番,否则也白来了一趟。
“新招弟子都在哪里?”我一边用轻功越过这一片无人的区域,一边询问边上的人。
“我又没来过枫剑门。”秦非月白了我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我叹了口气,上一世虽然探过枫剑门,可是从来没有留意这些个地方,毕竟当时主要的目的是枫剑门门主的寝室。
“不过——”秦非月话锋一转,韵味十足,“前面两个小伙子看着真让人欢喜。”
我顺着秦非月的眼神望去,与我年龄相仿的二人正在前方池塘的假山边,东张西望的,看样子应当是在偌大的行宫中迷失了方向。见我们走近,那两人喜上眉梢,迎了过来,礼貌地抱拳道:“二位大人,我二人是这里的新弟子,要往云霞殿去参加新弟子戒规大会,只是……在行宫中摸不着路了,还请二位指引一下,云霞殿是哪个方向?”
秦非月嘴角的笑容拉得很开:“你们叫什么名字?”
“在下金涣,这位是林始辰。”小伙子一脸兴奋的样子,两眼真诚无暇,毫无杂志,实在让我不忍看下去了。
“我觉得姓金挺好的。”秦非月转头看向我,“你觉得呢?”
我看了看眼前的一脸莫名的小伙子,叹了口气道:“那我便姓林吧。”
这一世我叹气的次数,堪比我前世受伤的次数了。
那两个小伙子,被我们换上了南疆人的衣服,塞进了假山缝隙中。我皱了皱眉,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再说。毕竟,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如何管得了他人。
我们凝神倾听,根据人声总算找到了云霄殿的位置,殿门大开,殿厅里站着满满当当的新弟子,身上的服装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我们悄悄上前,找了个空位站了进去。
“……所有弟子都必须佩剑,每日卯时都在兵武场,由我来教你们习武,结束之后方可进食。”这人的声音十分耳熟,我歪了一下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台上的人。这一看,比我见到易云还要吃惊,竟然是那日在避世山庄失踪的师兄严昭!
这下不好,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若是在易云眼皮子底下,运气好还能蒙混过关,倘若跟严昭碰了个照面,就只能等着被围攻了。枫剑门的弟子虽然不足为惧,但人数一多,拿武器的手,一定会累倒脱臼。
正当我内心烦乱之时,我注意到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另一个人,一身蓝衣显得极其飘逸。我定睛一看,险些想要揉眼睛。呵,来了一趟枫剑门,收获真是不小,天下之大,竟都给我遇上了熟人。
洛子殇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出现在这个地方?而且他神色有异,端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周身沁冷的气氛,这分明就是上一世的洛子殇重新出现了!
“……隅中在静修殿修习内功,任何人不得说话,若发现有人交头接耳,杖责六十,除去枫剑门弟子之名。”严昭继续发言,而洛子殇仍然一动不动。
上一次见他,还是十分惹人喜欢的个性。阴山一别,洛子殇到底遇到了何事,才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
“午时过后,你们自己切磋武艺。等到你们武功略有小成,就会转入易堂主手下,进阶学习。都听清楚了吗?!”严昭师兄与先前已经大不一样,原本温柔的眉眼,如今多了一分狠厉。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背叛师门,谋害师父?难道连师兄也想要那秋水剑谱吗?
呵,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处,值得这许多人,为之犯下滔天罪行!
“清楚了——”所有弟子都高声应和道,那气势磅礴的吼声,让严昭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好,那么今天的……”
“严堂主——”一声雄厚的叫喊,打断了严昭将要出口的话语,刚刚别过的锦衣袍子再次出现在了殿门口,厅内的弟子立刻往两边靠拢,给他留了个过道。
Chapter 26
我与秦非月往角落里挤了挤,以免此人路过时发现我们,心里诧异此人为何又跑到这里来,莫不是和严昭商量怎么抓我们这两个混进枫剑门的“贼人”吧?
“易堂主到这里来,所为何事?”严昭似乎并不欢迎易云,说话的口气也十分淡漠。
“给你的戒规大会送上点彩头。”易云面无表情地吐出与语境完全不符的话。
“噢?”严昭似乎很是意外,“不知道是何种彩头?”
易云抬手,击掌三下,那清脆的声音响彻大殿,回音连绵不绝。
不一会儿,两个南疆人被拖过了过道,押上了台。
“放开我!放开我!”那两人依然挣扎不休,表情十分悲愤。
我心底一惊,这二人,便是之前被我们打晕的金涣和林始辰。我不知道秦非月怎么想,但我这一个冒牌货看到正牌的弟子被我们害得不惨,心中的罪恶感一直让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救下他们两个。
“易堂主这是何意?”严昭望了这两个南疆人一眼,十分诧异。
“这二人竟然混入我枫剑门,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新入的弟子,你说好笑不好笑。”易云那狂傲的口气,不像是来走个过场,而是来找茬的。
“我不认识这此二人。”严昭十分不给面子的否认,甚至连看都没有仔细看过那两人的脸,“他们必定说谎。”
“呸!我没有说谎!”金涣语气激动地反驳,脸色已然气得通红,“什么枫剑门,全然不查清楚就妄下定论,随意冤枉人,算什么门派作风!”
我看见严昭忽然抬手,那个招式我十分熟悉,是师父曾经教与我们的指招,名曰一气贯鸿,是绝招中的最后一记杀招,直点丹田,使人在散功的同时活活疼死。
我移了半步,却被秦非月抓住了手腕。回头,对上他波澜不惊的浅褐色瞳孔。
我的耳边很快地爆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声,我看见金涣倒在台上,来回滚来滚去,脸色惨白一片,额头上青筋爆起,似乎马上就要破裂一般。一旁的林始辰看得傻了,我可以看出他的手有些微抖。
“出言不逊者,将如此人!”严昭沉稳的声音响彻大殿,冷酷地盖过了那惨绝人寰的叫声。
“严堂主这一招一气贯鸿,是尽得你师父真传啊。”易云丝毫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 “你师父真是养虎为患。”
严昭瞥了一眼易云,一字一句道:“这句话,令尊易原老前辈当是感同身受。”
金涣疼了许久,嘶喊的声音渐渐变弱,待到最后,终于是清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还活着的林始辰身上。
林始辰往边上看了一圈,似乎是终于发现了洛子殇一般,一咬牙,一个健步冲了上去,摸出他腰间的匕首,紧紧对着洛子殇的脖子。
我心底一阵着急,虽然我很希望林始辰能够逃离这里,但是若因此伤了洛子殇,我依然会内心不安。只是,还不等我细想,变故便发生了。
林始辰扫视了整个大殿一眼,忽然悲切道:“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栽在你们手里,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冤枉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着,他将匕首移到自己的脖子上,重重一抹。一条血柱直向空中喷涌而出,离得最近的洛子殇满头是血,看着十分可怖。而后者却只是冷静地将死人推倒,自己用尚还干净的袖子一抹脸,依然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在场众弟子倒吸一口凉气,只是谁都不敢开口议论,一双双眼珠子转来转去,捕获着哪怕一点一丝的动静。
“严堂主,你可听清楚了,说不定这人的冤魂就化作你的师弟,前来向你讨命。”易云冷酷地吐出这么一句话,看起来他确实不大喜欢我师兄严昭。
“此事不须易堂主置喙,我师弟生性善良,不忍对我下手,不像某些人,父子相残。”严昭看了一眼洛子殇,面无表情地开口,“何况,在他出手之前,他必将死于我安排的陷阱之下,不牢易堂主挂心了。”
我一直视为长兄的师兄严昭,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让我冷到骨子里去的话。我本抱着师兄心有苦衷,不得已才会欺师灭祖,没想到,他真是丧尽天良。撕破了温和外表,师兄斩草除根这一步,做得当真令人发指。一味步步紧逼人,不会让别人走上绝路,而会让自己无路可退。师兄,你若如此相逼,我也只能,痛下杀手了……
易云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洛子殇,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一甩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从始至终,他与严昭都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仿佛如同仇敌对峙般,不轻易上前。
枫剑门的戒规大会,没有让我学到戒律,倒是让我见识了,人情之间的淡薄。师兄与我一同长大,他的性子从小就温和,可如今这巨大的变化,到底是为哪般?
我与秦非月跟着新弟子一同涌入了摘星苑,我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们住宿的地方。期间那群新弟子各个交头接耳悄声议论着大殿中发生的事情。
“我总觉得台上那两个打扮怪异的看着很眼熟,这是为何?”
“别瞎说,省的你也被抓去挨严堂主那一指。”
“你说这严堂主和易堂主是不是有过节,这两人明枪暗箭大家看得好不清楚。”
“这话可千万别传进他们耳朵里,除非你不想在这里混了。”
“那哪成啊!我就是听说枫剑门教弟子秋水剑法,好不容易托着关系才进来的。”
“兄弟你也听说了?我也是因为这才早早来了的。还好资质还算过得去,以后若是习得了秋水剑法,看那帮小王八羔子还敢来我这里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