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声音响了,容桓拖着病体倚在了门口。屋里二人大惊,司湘跺脚急叹:“你怎的下床了!”
“你俩当我是聋子瞎子,我可还好好的,蓉儿来访,我怎能不洗耳恭听?”容桓冷冷一笑。
既然被他知道了,剑谜反而松了一口气,坦然无畏地迎上容桓略显责备的目光。
“蓉儿此次前来,的确说了一些殿下不愿意听到的话,然而,属下还是要告诉殿下……”
“不要说。”容桓闭上眼,“我真的不想听。”
“只怕娘娘不会轻易放过将军。”剑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声音高了八度,“因为,将军是殿下手握江山的唯一弱点!”
容桓豁然抬起眼,剑谜不自觉地倒退几步,那眼神,复又看见那眼神,狂怒、压抑、仿佛嗜血的猛兽恨不能撕裂眼前之人。
“桓哥哥。”司湘亦被那眼神惊住,咬紧了粉唇,“我不得不说,剑谜之言不错,皇后娘娘十几年苦心怎可付之东流。”
容桓的手拽紧了,又放松了,眸中神色狂乱,久久忽然放弃了,认命般地垂下了手,口里喃喃着:“只有朗墨,我绝不让步。绝不。”
“如果娘娘提出了其他条件,例如——”司湘声如蚊蚋,“你知道,如今朝中惟有七爷——”
“放肆!”容桓大吼一声。司湘面色苍白,却依旧定定地说下去:“如果娘娘提出除掉七爷,殿下打算怎么做!难道还要保护朗墨吗!”
容桓死死瞪着她,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不行,二哥糊里糊涂去了,我只有这一个弟弟了。”他仰面苦笑,“难不成母后当真要我做孤
家寡人!”
“娘娘贵为燕国公主,殿下您身上亦有一半燕国胡人之血,您即位与否,不仅关系着大夏,更是关系着燕国的利益。”剑谜叹口气,“司
湘之言,我也曾想过,娘娘要除掉七爷,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殿下,您还是及早做出决断才是上策,娘娘铁血手腕,殿下远不是对手。
”
容桓颓然坐倒在藤椅里,双手缠抖着,青筋暴露,喉中咯咯作响,然而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我生在帝王家……”
刻意压抑的声音,很是沙哑,如在锦缎中蓦然刺出的细针,尖锐着扎进了剑谜和司湘的心里,鲜血淋漓。
烟敛云收,陡然一阵风,狠狠拂乱了鬓边长发。
16.思君不见令人老
心随白云去,梦绕山之麓。
洛城城墙外,放眼望去,青山隐隐,与那天边尽头的云烟交织在一处,更显得长路漫漫,不知归所。
一壶酒,几道人形,万般离情,方到此时才知,惟有离别,最是销魂。
“虽然父皇下令是流放,但是你放心,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约束你,从今天起,你是自由的,天高水远,由得你自去来。”
容桓斟酒,将酒盅举到云舒面前。“本想折柳送别,奈何深秋时节,我就以酒送君,一路安然。”
云舒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是啊,这秋色凄冷,怎会有青柳扶风,人将去,纵使千般万般思念不舍,终有一别。”他接过酒杯,仰头一饮
而尽,“太子殿下、七爷、湘儿,多谢。”
“长恐别离中,摧我鬓与颜。念昔喜着书,别来不成篇。细思平时乐,乃谓忧所缘。”自小熟稔的诗句蓦然独上心头,云舒启齿轻轻念了
,一字字落在了众人心头。容熙容桓对视一眼,回想着年幼结伴长大的种种,那时人在,月团圆,此刻却是人独立,魂飞散。一时间都是
黯然无语。
“师兄,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逢,保重身体。”司湘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云舒,不住地叮嘱,“你虽然是个行医的,别忘了自己的身子
也不是铁打的,山高路远,冷了热了,都要自己注意啊。”
“嗯。”云舒低垂了眼,悲恸得极了,却微微地笑着,“我会好好活着,活着,为了想念。”
“有情之人,就好好在一起罢。”悲凉的感觉在胸腔里弥漫如烟花,散开了幽幽叹息,“莫要像我一样,用余生去追悔,心痛。”
车轮滚滚向前,云舒蓦然回首,鬓边长发拂过了眼眸。车里车外两厢无言,接触的目光中,多少话语都欲诉不尽。终于,那指尖松开了,
布帘子落下,将那一抹容颜遮挡在冷风之后。
司湘忍不住跟着走了几步,容桓拉住了她,她却依旧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不肯离开视线。
“二哥,请你在天之灵,保佑云舒,一路平安吧。”容熙轻叹一声,叹息随风逝去。
司湘闻言娇躯一颤,泪珠儿簌簌落下,却被呼啸地冷风,顷刻吹散了。
容桓轻阖上眼。“云舒,一路保重。”
遥远的凝视,隔着呼啸而过的冷风,在那瞬间将过往的美好焚成灰烬。
一片片,落在掌心,揉碎了,不复原样。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
容桓掀起马车帘子,叹青山好,远远望着欲遮还尽,一片秋色澄明,将心底离情渐渐冲淡了。
马车一路向着洛城郊外而去,烟尘中营帐密布,军旗在风中烈烈飞舞。
渐渐的,有号角声隐隐入耳,他眼眸一亮,一边忙着调弄药膏的司湘挑眉斜睨着他:“你就这样高兴么?我师兄刚走不久,你情绪可转得
真快。”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容桓笑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伶牙俐齿了,简直和朗墨身边那个树鱼一模一样。”
“殿下当真好记性,一个婢女也记得忒清楚。”司湘冷哼,将药匙重重地插进软膏,开始搅拌起来,“这可真是爱屋及乌了。”
“你又在取笑我。”容桓咵着脸,马车外剑谜一掀帘子,“殿下,车子不能再向里面走了,您该下车了。”
“将军治军严明,让人刮目相看。”司湘闻言轻笑,笑容中难得不加掩饰的赞赏,容桓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司湘立即白了他一眼:“我可
不是夸他,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三人走下马车,野旷天低,长空万里,万里山河尽收眼底。
只听副将朗青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在半空中划过千万道弧线,带着撕裂苍穹的劲道,射向了箭靶!一时间烟尘弥天,天色都暗了下来。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容桓激赏地击节赞叹,“古人诚不欺我,辛词中语,便是这般壮怀激烈吧!”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容桓接着一字字曼声吟着,面上因豪情而神采奕奕。
帘子一动,一人低首走出帐篷,朗墨抬眸,眸子中映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容桓立在万千骏马中,烟尘飞扬,他的衣襟却依旧纤尘不染,
与生俱来的雍容气贵令他卓尔不群,纵使一身布衣,仍是夺人眼目。
号角声洪亮,震人心魄,朗墨静静地立在原处,眼底掠过清华无数,却始终沉默。陡然间,眼波一转,容桓望见了他,朗墨的心忽然一颤
,两人无声对望,一时间仿佛万籁俱寂。
终于,容桓迈开脚步走向了他。
朗墨神色微动,垂下了眼睫,跪地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怎么这样拘礼,快起来。”容桓急忙伸出手去,忽然听到不远处司湘一声轻咳。
容桓意识到此处人多眼杂,瞅瞅朗墨冰冷无波的神情,嘿嘿一笑:“此处风大,我们进去说说话吧。”
朗墨立起身子,眼眸一转,默不作声地看了围在周围一脸好奇的朗家弟兄一眼,发现众人的目光唰唰集中在容桓身上,不约而同地耳语着
什么,容桓却是一副悠哉自得的模样,装作没有看到也没听到。
朗墨停下脚步,凛冽的眼神冷冷地转了过来,众人一凛,急忙一溜烟去了,该射箭的射箭,该击鼓的击鼓,仿佛容桓没有来过。
容桓嘴角扬起,忍不住在心头窃喜起来:这是喝醋呢还是军纪严明呢?心念一转,在布帘子放下的一瞬间探出手去,十指紧扣,绞在一起
。这一次,朗墨没有动,尽管声音还是冷淡疏离的:“殿下到此,有何贵干?”
容桓瞅瞅他一脸肃穆,却是清冷中别有一番雍容风流,打趣道:“几日不见,我想你了。”
朗墨眉头一动,眼观鼻鼻观口。
帐外鼓声又起,阵阵震人心神,容桓的心也渐渐的鼓噪起来,趁着剑谜司湘不在,终于忍不住,将朝思暮想的人儿搂过来。
朗墨蹙眉:“我身上有汗味,你不嫌弃?”
“哪里会嫌弃你?只怕你嫌弃我呢。”容桓搂得更紧了,轻叹一声,“你知道么?我来时心生忐忑,怕你翻脸不认人。”
朗墨别过头去,低声道:“害怕的人岂止你一个?”
“你害怕什么?”容桓神色一惊,捧住朗墨的脸,“告诉我,不许有丝毫隐瞒。”
“喜新厌旧之人并不少见。“朗墨声音有些伤感。
“你气死我好了?我可是等了十年才等到今天的……”容桓陡然胸口一阵气闷,朗墨闻言一惊,却被容桓拥入怀中了,他还想追问什么,
却感到唇边落下一个温热的吻。见他不推拒,容桓心头一阵狂喜,俯下身去正要打算吃干抹净,举动间扯动了旧伤,陡然间一阵撕裂的疼
痛袭来。
“你没事吧?”朗墨唇角隐隐的嘲讽笑意,嘴上却依旧淡淡的问道,“既然身体抱恙,要不要去歇着,此处尘土飞扬,又是高温,殿下怎
么受得住?”
粗粗地喘着气,容桓漆黑的眼眸里一片亮色,像是被什么燃烧了,就要吞噬着这眼前难得的丽色,他二话不说揽过朗墨,直看到那双琉璃
色的眼眸中。
“好一张利嘴,我让你嘴不饶人!”
朗墨眯起眼睛。
“啊呀——”陡然间,容桓发出短促的惊呼,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大力地推了出去。
那一瞬间,帘子被人挑了起来。
眼见到嘴的美味猝然失去,容桓脸一阵白一阵红,揉着酸痛的身子,恨恨地开口骂道。“你这丫头,走路怎么没个声响?”
司湘不语,好整以暇地扫视眼前一切,瞧着朗墨脸上若有似无的一抹红晕,半晌暧昧地挑眉一笑:“哪里是我走路没个声响,分明是殿下
心无旁骛,龙马精神!”说罢,把手中的盘子往案上一撂,“西瓜切好了,还不快吃?”
“西瓜?”朗墨看向了容桓,后者回以谄媚一笑。“我带来了脆皮西瓜,烈日炎炎的,给将士们解解渴。”
听着帐子外面的一片声音,将士们在分发着切好的西瓜,一阵欢声笑语,朗墨唇边浮出了淡淡的笑意:“殿下有心了。”
容桓莞尔,再度握住了朗墨的手:“只要你高兴,刀山火海,我都愿意为你走一遭!”
司湘哼了一声,施施然走了出去。
容桓伏在朗墨的耳畔,咬着他的耳垂,呢喃地问着:“你喜欢我么……”轻轻的,带着丝丝期盼,卑微到骨子里,入了耳,心尖儿都为之
一颤。朗墨冷着脸拿起一块西瓜来,堵住了容桓喋喋不休的嘴:“吃瓜。”
容桓哭笑不得,只好张嘴咬了一口,却又轻笑着把它推到朗墨嘴边。“你也吃一口。”
朗墨无奈,咬了一口。容桓笑得欢畅,心满意足地再咬一口,又执拗地送到朗墨唇边,朗墨彻底无语了,只得再咬一口,如是再三。两人
默然不语,彼此气息萦绕,却是温馨无限。
午后日光在帐子里洒下一片淡淡的金色,映在朗墨洁白如玉的肌肤上,雪白得透明的脸色,却显得唇边点点瓜瓤红如璎珞,容桓安静的注
视着心爱之人,心里一片宁静安然,也许,这就是平淡如水,岁月静好吧。
“有情之人,就好好在一起吧。”云舒的话语浮上心头,此刻听来,只觉得无比的幸福满足。
容桓闭上眼,弯起了嘴角。
陡然间,帐外一片喧哗之声,似乎有人走近了,夹杂着混乱地呼喊与怒骂。
朗墨蹙眉,正要起身,帘子哗啦一声被人摔开了,朗青闯了进来。
“将军,好多将士两眼发黑,满地打滚,口吐白沫,看这情形像是中毒了。”
17.卷尽残花风未定
“什么!”帐中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地脸色一变。
容桓一眼瞥向了案上鲜红水嫩的西瓜,脸色蓦然苍白下去,心念急转,正要拉住朗墨解释,朗墨却从榻边已经站了起来,琉璃色的眼眸淡
淡望了他一眼,举步就欲走的模样。
“不是我!你相信我——”容桓急急地开口,伸出手去想要捉住朗墨的衣袖,却看到了朗墨眼底阴冷与疏离。
“殿下,您还是回府吧。”朗墨淡淡冷冷地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朗墨!”望着那冰冷的背影,容桓的声音略有些颤,低低地叫着,呆了一会儿,陡然狠狠地拍案而起,“司湘!你给我进来!”
朗家军大营中一片混乱,怒骂声一浪高过一浪,众人将伤者围的水泄不通,白发髯髯的军医搭脉断诊,半晌摇了摇头:“此毒甚是厉害,
老夫医术不高,无能为力。”
司湘神情一动,举步上前想要相助,却陡然被几名怒恨冲顶的将士挥了开去,剑谜扶住她,暗暗摇了摇头,眼神中分明传递着四个字:
人言可畏。
她朱唇一颤,垂下的罗袖中狠狠握紧了手,用力得戳破了肌肤。
“司湘!你给我进来——”帐子里爆发出一声厉喝。
容桓负手在帐中来回踱步,见司湘来了,眼底忽地爆发了刀锋一般的冷光,一抬手,将西瓜尽数扫到了地下。“我要听你的解释。”他盯
着面色苍白的女子,一字字道,“是谁命令你做的?”
司湘闻言抬起眼眸,眼底惊诧而冰冷。“殿下认为是我方的人做的?”她脸上露出了惘然的笑容,一点点柔软的笑,那么疼那么苦涩,“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浅陋之人?就算要下手,我又何必在这朗家军的大营里下毒,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而且,娘娘是您的生母,虽然对朗墨颇有微辞,但也不会选择您身在朗家军之时出手,让您身陷险境啊!”
“请殿下冷静。”剑谜沉吟道,“看此情景,分明有人蓄意陷害。外面群情激愤,一时也难以解释清楚,殿下还是尽快离开。”
容桓瞪着二人,虽是咬牙切齿,内心却逐渐沉静下来,一片清明:不得不说,司湘之言句句在理。既然不是皇后所为,还有谁蓄意挑拨,
难道说是父皇,朗老将军,这可是他们自己的将士,为了陷害他如此不择手段?
心念急转间,一阵嘈杂声愈来愈近,眼见医药无救,将士们群情激奋,转眼间浩浩荡荡的士兵把主帐围个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影子,吵
声震天。
帐子内三人彼此对视,剑谜指尖一点“叮”长剑出鞘,横剑在前。“他们若敢对殿下不敬,休怪我大开杀戒!”
“剑谜。”容桓拉住他,唇边浮出了淡定至极的笑意,“事情没到那个地步,让我出去,我与他们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