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未断,门被人大力踹开了。声未断,容桓已经踏进屋来。
白清轩悚然一惊,立即从榻上滚下来,跪倒在地。几个简单的动作,膝盖一阵针扎似的疼,居然疼出了冷汗。
“奴才恭迎圣上。”
容桓伸出手,白清轩头顶立即一阵痛,这一扯,他本就挽的很松的发髻散开了,青丝如流水一般铺泻下来,带着千丝万缕的哀愁。
容桓看着手中几缕断发,腾的冒出了一股无名火,忽地捏住了白清轩的下颌,白清轩五官顿时扭曲起来,显得那张脸愈加骇人。
“你脸上这个紫斑是怎么回事?”容桓居高临下,声音冰冷得仿佛千年寒冰。
白清轩展颜一笑,却扭曲得很难看:“回圣上,奴才相貌丑陋,生来如此。”
话音未落,“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到了他脸颊,猝不及防,只觉头脑中嗡的一响,身子已然萎顿于地。
白清轩痛苦地喘着气,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事物,蹙眉冤枉:“奴才并非有意欺瞒圣上,事实的确如此。”
“啪”又是一下,右边脸颊火烧火燎。
他只剩下迷迷糊糊地摇着头,抬眼轻轻地瞥向了一脸冷漠的皇帝,眼睛湿漉漉的,仿佛初雨一般惹人怜惜。
似曾相识。
嘴唇上染着丝丝血迹,然后,微微地抿起薄唇,清冷的艳色,凄绝得动人心魄,仿佛记忆中的一抹惊艳记忆。
似曾相识。
容桓心中只有这四个字。
纵使白璧微瑕,却有回忆铺天盖地而来,与那张丑陋的脸一同刺痛人眼。
鲜明的对比,一瞬间攫住君王的心。于是容桓将白清轩一把扯起来,拼命摇晃:
“说你是谁?”
“奴才白清轩。”淡定无波的声音。
“说你是谁!”
“奴才白清轩。”淡定无波的声音,丝毫不变。
容桓眯眼,牙齿咯咯作响。
白清轩尚在神志模糊中,容桓已是心火骤升,眯眼冷笑,指尖落在白清轩的头顶,“来人,将这奴才拖出去,五十大板!”
47.不成风月转摧残
夜色渐浓,宫灯初上,远远的一片富丽堂皇。
宫苑的角落,风吹起一片灰土,窸窸窣窣落在匆匆前行的宫人衣间,夹杂着两三点抱怨,此起彼伏。顿时,他们找到了怒气发泄的对象。宫人们带着嫌恶的神情,时不时有人上前踢踹白清轩,咒骂他影响了自己的好心情。踢打了一阵,见那人伏在地面无声无息仿佛死去,终觉无趣,便悻悻走开了。
待几个宫人骂声逐渐远去,白清轩才昏昏沉沉的从冰冷的地上动了动手脚,看看自己能不能爬回住处。挣扎一阵,终于作罢,方才的杖刑已然重伤了他的双腿。剧痛沿着双腿一路蔓延,连神志都不甚清明起来。
“别睡啊!”耳边忽然有人说话,树鱼焦急万分的扶住他歪倒的身子,“我会找剑迷要来出宫的腰牌,也会劝圣上放了你,你……还是留着这条命出宫吧。”
白清轩听了,立即费劲地摇头。
“为什么不肯走,你与这宫殿有什么关系呢?”树鱼跌脚叹息,“我看你根本不是甘心做奴才,也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白清轩的嘴唇抖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挣扎之下仍然沉默。
事情尚未完成,我决不能就此回去。
想到此处,白清轩的胸口让被利刃刺穿一样,眉尖的清冷之色浓重得化不开。
“树鱼……”他仰头,“能否把黑欢叫来,我这腿,走不了路了呢。”
她又心疼又心酸,鼻子涌上一阵酸。擦了白清轩嘴角的血迹,俯身抱住了他,白清轩的身子是如此地脆弱清瘦,在风中颤抖着,眼看就要凋零。
“别人总说你深受宠爱,何尝不是冷暖自知?”她哽咽着扶起白清轩,“湘姐姐这就过来了,你一定撑住啊!”
白清轩嗯了一声,终于倚在她怀里不再言语。
谁也没有注意到,万千烟火中,一道白色的光,在烟火掩映下迅速穿过,越出了厚厚宫墙。
窗外忽然风起。
一灯如豆,慕隐兮坐在灯下执卷看书,神态安然平和,仿佛丝毫不知帘外风呼啸吹皱一池落叶。
门忽然开了。夜风忽然倒灌进来。
掠起他鬓边的长发,慕隐兮抬眼看向立在门外,正一脸颓然的容熙。
容熙走了几步,忽然身子一晃,慕隐兮脸色大变,急忙起身扶住他:“王爷可还好,是寒毒又发作了么!”
“不,我没事。”容熙抬手扶住额头,忽然一声叹息,寂寥无奈,“你知道么……他受伤了。”
慕隐兮神色一动,似是惊讶又似是了然,低低道:“蓝贵妃终于按耐不住了么?”
“隐兮,你说他现在怎么样了呢?”容熙失魂落魄地,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扯住了慕隐兮的衣袖,捏皱了捏紧了,“当初我做出的决定,不知是对是错……”
“王爷。”慕隐兮忽然打断了容熙的自语,“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
容熙不语了,吐出一口气,仿佛脱力一般地倒进慕隐兮温暖的怀里,忽然抓紧了他的腰,浑身抽搐般的颤抖起来。
“王爷!”慕隐兮面色一白,立即挣脱容熙钢铁一样的手臂,疾步走到门口,还未跨出门去,就听得身后噼里啪啦一阵响。
似是已经习惯如此响动,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跨出门去,没想到陡然被人从后面扑倒,脚下一个站不稳,与容熙一起倒在栏边。
“王爷,我去隔壁拿解药来……”被容熙一扑一压便毫无脱身之力,慕隐兮蹙眉,抬手扣着容熙的肩,却丝毫不管用。
“隐兮……”容熙满脸苦痛,一脱力,便再次倒入他的胸前,“我不能总是依靠解药,总要试着自己挺过去。唔……”话都没说完,只觉一阵刺骨的冰冷沿着后脊一路蹿上来,禁不住紧紧抱住了怀里温暖的身躯。
“不行!”慕隐兮低呼一声,“此时万不可操之过急,要是你熬不过去,性命堪忧……”
“就这样呆着,陪我一会儿,不要再被容桓控制,被他囚禁的日子,五年早就够了……”容熙茫然地絮叨着,在毒药带来的痛苦中挣扎,也不理会压在身下的人雪白的脸色。
慕隐兮的心被狠狠扯痛了,眼眸迅速地掠过院子里阴暗角落中的一道身影。
隔墙有耳。释放以来,一直都存在的监视之人,此刻仍然还在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们二人。
慕隐兮立即抬起手捂住容熙喃喃的嘴,容熙眼眸一闪,已是心领神会。
“给我药!我已经熬不住了!”容熙陡然拔高声音,端的是疯狂怒吼。
“不行!”慕隐兮亦是坚决铿锵,“你不能一生都这样残废!我不会让你再触碰那毒药一分一毫。”
“你大胆!”容熙怒吼一声,毫不犹豫地握住慕隐兮的手,迷糊中苦痛中一口咬了下去。
慕隐兮蹙眉,拧眉,直到忍不住发出低呼,眼眸再一次望向那边的暗哨,暗哨依旧一动不动。慕隐兮心头一动,这一次他居然自动揭开长衫,肩头裸露出来,月色之下如玉一般的颜色。
容熙饿狼一样立即一口咬上慕隐兮的肩膀。
“快给我拿来,不吃我会死的!”容熙的咆哮在安静夜里格外响亮。
“除非你在这里杀了我,否则休想。”
两人的僵持仍在继续,角落监视的暗影依旧不动如山,暗中看这相爱相杀的好戏。
果然没多久,黑暗中依稀看见容熙扬起手重重落了下去,听得几声啪啪声,慕隐兮歪在一旁,抬手猛地将容熙掀翻,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王爷,你已经疯了……你早已不是我认识的七殿下。”说着,便向着隔壁厢房倒了下去,容熙却不放过他,一把将人扯住,只听一道裂帛声,长衫都扯破了。
“王爷,你要做什么……”远远的,传来慕隐兮且惊且怒的低喝:“请您自重,放开我!”
容熙上前一步将人抱住,一把闪进屋里去,门后面响起了各种声音,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在夜里清楚的响起来,格外清晰。
夜风中这挣扎的声音让人血脉喷张,那道暗哨到底是听不下去,终于足尖一点,黑夜之下飞掠而去。
“走了……”门后的慕隐兮如释重负,吐出一声长叹,对着靠在他身上的容熙轻轻道,“王爷,你还好罢?”
“还好。”容熙终于抬起脸来,苦痛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让你配合我做戏,辛苦了……刚才慌乱之中,没有真的伤了你吧?”
慕隐兮无声微笑:“王爷放心,我不曾真的受伤。”
知道慕隐兮平日为人清正,方才又是扯衣服又是扇耳光的,已经很是为难他,容熙愧疚之中又生出几分怜惜,抬手去摸慕隐兮的脸,不忘开玩笑:“你知道吗?咱俩这作戏的水平,去街口戏台唱出大戏,绝对没问题。哪一日真的走投无路了,咱就靠作戏为生,怎么样?”
慕隐兮知道是玩笑话,便不去理会,风来了,容熙立即脱下袍子将慕隐兮牢牢罩住,立起身子却是陡然一阵摇晃。
“若是难受得紧,王爷一定莫要瞒着我。”慕隐兮担忧不已,“服了五年的毒药,若要除去,岂非一朝一夕能做到,我们必须慢慢来。”
容熙面色青灰,想要抬起手,却发现连动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头一垂,竟然倒了下去。
“王爷!”慕隐兮惊呼,又一次连人一起被带倒。
“没有时间了……”昏迷中容熙依旧在自语,断断续续,“我多想受伤的人是我自己……”
慕隐兮神色一动,清冷的月色之下,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格外憔悴。 “眼下你我仍是如履薄冰,不过……”他低低地叹息,“你若是担心,我会安排人手,每日都会将他的消息带来。”
不知容熙有没有听到,昏迷中依旧喃喃着那人的名字。
48.有情终古似无情
抬手,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便在这黑暗之中沉沦不醒。
一双双冰冷至极的眼睛,死死钉在自己身上,从中怨毒恨不得将他寸寸凌迟。他抬起手,一片沉重粘腻,血,居然是满手的血。
“啊……”他低呼,就在这血海之中,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化成了灰烬,碎如齑粉。再转过身,洛城街头残风如刀,他抬首,城门上悬挂着一颗人头。走近了看过去,那是——
“不!”他尖叫,泪水已经如瀑,却无法阻止自己就这样死去,他嘶吼着,拼命扑腾,喉咙里终于爆发了一声恐怖已极的嘶吼!
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床上,圆滚滚的眸子瞪大了瞧着他,“你怎么了!”
白清轩急促地喘着粗气,陡然一使力将树鱼掀翻下去。“啊!”树鱼短促地一声惊呼,人四仰八叉地跌在地上。
“你干嘛啊!”她揉着摔疼的身子,怒道,“大清早起来发什么疯!”
白清轩眼眸里一片破碎,盯着树鱼冷冷开口:“黑欢人呢?”
“我让他给你去御膳房拿早膳去了,着什么急……”树鱼嘟嘟着,陡然看见白清轩眼底疯狂之色,终于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你怎么了?做恶梦了?”
“我——”白清轩张了张口,眉尖颦蹙,到底还是躺下身子一言不发。
“你这人……”树鱼瞪眼跺脚,立了半晌摔门而去,下一秒便听到她拔高的嗓门:“还愣着做什么,快把黑欢找回来!”
一人诺诺应了,麻溜的小跑去了,果然不消片刻,黑欢乖觉地跪在了白清轩榻边。
白清轩翻身,榻边小桌上放着一碗安神粥,特气腾腾。
黑欢平平地道:“请主子喝下这碗安神粥,安心静气。”
白清轩死死地盯着黑欢的头顶,一言不发。
“请主子喝下这碗安神粥,安心静气。”
冷笑,狠下劲,挣出气力来,白清轩闪电般一扬手,那碗粥噼里啪啦打碎在地。
黑欢抬眼,面无表情地掠过地上狼藉,“主子这是何必?”言毕忽地冷笑,“心月的死,与您毫无干系。”
白清轩神色一动,狠狠地笑了,一字一句地道:“不错,与我没有丝毫关系。”
恨如新,新恨了,又重新。看天上、多少浮云。
午膳过后,树鱼又蹭了过来,这一回白清轩拢着小手炉卧在被褥里,安静得如早上判若两人。
坐在他面前的树鱼一声叹息夹杂着两三点无奈伤感。
“心月死得好惨……”她眼神暗淡,“虽然她毁掉了少爷的遗物,但是那到底是个死物,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没了,我还是很伤心,觉得不忍。”
白清轩神色冷冷,冷中透着讥诮,还隐隐带着快意。
树鱼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垂首又开始了自语:“哎,圣上这是何必呢,少爷早就没了,他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外面传言圣上残暴,但在树鱼心里,他只是一个为爱痴狂的可怜人罢了。”树鱼叹口气,哀声道,“不知你可曾听闻圣上与我家少爷的事?我家少爷,就是朗墨将军,你知道吧?”
白清轩挑眉了然地一笑,民间将容桓朗墨之事写成戏文街头传唱,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他依旧只是懒懒地随口答道:“略知一二罢了。”
“若是当初少爷不背叛圣上,该多好。”事隔多年,往事仍然清晰如昨,树鱼脸上却没有想象之中的苦痛,只剩下茫然,“少爷的心思一向藏得很好,那时候圣上那样的喜欢他,少爷都不为所动,可是谁能想到呢,圣上居然在少爷的书柜里,找到了一幅自己的画像。”
白清轩眼眸一动。
“如今画没了,圣上要拿什么来相思呢?”树鱼轻声喃喃,神情黯然到无以复加。
白清轩却冷冷一笑:“此番心月那丫头惨死,娘娘必不肯罢休罢。”
“是啊……这心月可是蓝贵妃的陪嫁丫鬟,如此处死,贵妃怎会善罢甘休,定要找个说法。听说昨晚她夜闯御书房,最后居然被侍卫扔出来!”
“是么?”白清轩挑眉,悠哉悠哉地端起热酒慢慢品着,事不关己。
话音未落,黑欢啪地推开房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屋来。
“怎么了?”树鱼蹙眉。
“您快去瞧瞧吧,贵妃娘娘又来讨说法,这一次闹得可不轻!”黑欢急促地拉起树鱼就往外走,“圣上,圣上把剑都拔了出来,要一剑刺死娘娘!”
“什么!”树鱼惊呼,拔脚便一溜烟地跑了。
“背叛么……”白清轩轻轻念着这个词,眼波幽幽掠过了窗外,看黄叶被风吹落一地。
树鱼一路狂奔,还未到御书房,就见到太监们已经跪了一地。
长剑出鞘,剑指贵妃细嫩的脖颈。
剑谜闻声回头,面露喜色,树鱼立即扑过去,死死拖住了容桓的手臂,一叠声高喊着:“圣上难道忘了蓝将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