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结束之后,宋七代、宋文斐以及宋郸三人被卢国公留下说话。
宋八代回去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这之前他只有过一个担忧,那就是万一争不过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那宋家人就要给他陪葬了;可是听过卢国公的话之后,他现在想的是万一他们真的赢了,以他平庸的才能,陪葬的说不定就是这天下的百姓了。
宋七代悄悄撩开纱帐,本想着不要吵醒他,结果刚摸进被窝就感觉被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盯着,“二哥?”
“嗯,你怎么还没睡?”被窝让宋八代暖得热烘烘的,宋七代心安理得地把脚贴过去,感觉舒服极了。
宋八代吸了吸鼻子,“二哥,国公爷跟你说了什么?”
宋七代昏昏欲睡,懒洋洋道:“无非就是勉励了我们几句。”
宋八代张张嘴,真想跟他二哥说咱们收拾包袱走人吧,回去买个山头当个隐世高人也好,这天下谁爱争谁争去。
黑暗中一片静谧。
宋七代忽然伸出手将宋八代带了过去,揽着他轻轻拍着,“放心吧,万事有二哥呢。”
只这么一句话,宋八代奇迹般地安心了,一夜无梦。
第二日的训练依旧,宋八代发现经过昨晚卢国公那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练武的时候所有人都变得更加卖力,师父们要求做十遍的,大家会自觉地多做个五遍十遍,师父讲解的时候,也听得更加专注。
宋八代不自觉地也多溜了几圈马,勉强把大弓拉开了。
用饭的时候,他双手控制不住地抖,指缝里冒出两个水泡来。看来是用力过猛了,宋八代迫不得已只得由着宋七代投喂。
用过饭众人都回去休憩。
宋八代悄悄问他二哥,“我怎么瞧着今日进进出出的丫鬟小子各个都绷着脸呢?别是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吧?”
宋七代挖了膏药涂在宋八代的手指上,漫不经心道:“说是昨个儿老太君心爱的翠玉雕花盖碗摔了。”
“再金镶玉也就是个碗么,何至于此?”宋八代“呲”地缩了缩手。
“弄疼你了?”宋七代忙抓着他的手指吹了吹,岔开话题试图引开他的注意力,“我猜啊,可能是跟国公府过继的事儿有关。”见宋八代一脸疑惑,他解释道:“老太君的东西摔了,也没听说罚了哪个下人,可见东西是老太君自个儿摔的。若是无意的,那这事儿揭过也就算了,可你看这满府的下人各个面露凝重,能让满府的人都三缄其口的,除了国公爷和老太君也就没别人了。”
“你是说老太君希望国公爷过继文斐,但是国公爷不同意,两人起了争执,打翻了碗?”
宋七代点了点头。
能从一个碎碗猜到国公府的动向,他这个二哥真是神了!似乎到了京师之后,宋七代身上就挣脱了某种束缚,开始展露出跟他的野心所匹配的气魄和能力,尽管尚不明显,但是势不可挡。
宋八代看着他二哥,掩饰不住满脸的惊奇和崇拜。
正选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到来。
宋八代毫不意外地在武试里败落下来,好在其他人也没撑多久,除了宋七代、宋文斐和松郸三人之外,都纷纷败落。只是这一次选择留在这里的人比初选的时候多多了,且因着卢国公的原因,大部分人都选择了从武。
最后的终选由卢国公出题。
这时候族学已经开办了,除了原来的课程之外,又另外增添礼乐、算数等科目。选择留下来的人除了一应吃穿用度都不变之外,每个月还可以领二两银子的月例,笔墨纸砚等物什都可以按份例去库房领取。
终选这一日,下了课的宋八代不着急走,带着全福去了国公府中路院子的玉堂轩,这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宋家子弟,一看到他便纷纷闭口不言,仿佛在避讳着什么。宋八代心知因着他们先时的拉帮结派早被这些人孤立了,倒也不往心上去,安静立于一隅等待最后的结果。
“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人高马大的宋郸。众人以为他最先被淘汰,却见他面上无一丝毫的沮丧和失落。紧接着出来的是宋文斐,面上虽然也是带着笑意,却依稀能见得几分勉强。
卢国公与宋七代并肩而出。
背手而立,一样肃穆的表情,这一刻两人说是亲祖孙也不为过。
结果昭然若揭。
果然,卢国公当众宣布了结果。正式过继要等祭拜祖先之后,由宋氏宗族族伯作为见证将名字写入到宋氏族谱上,再进宫觐见皇帝之后才算礼成。日子已经挑选好了,就在三日后。当然,在此之前,宋七代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必须先回东配厢房收拾东西,一应物什都挪到中路院子,属于国公府嫡子嫡孙的大院子。在过继礼之前,他还要先拜见国公府的几位家眷,除了老太君之外,还有国公爷的两个女儿——宋七代的姑姑,还有宋家已逝儿媳妇的娘家秦家,过继之后就算是宋七代的母家了。
宋八代亦步亦趋跟在宋七代后头,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二哥,这一次国公爷出了什么题目?大家都猜国公爷准是要考校你们骑射的功夫,我看宋郸出来那会儿高兴的模样,心里就咯噔了那么一下。”
宋七代把他常看的书籍收起来,笑着道:“国公爷早就有所决断了,这一次考试不过互表诚意罢了。题目说难也不难——‘何为实政’。看出来了么,这题目有些意思。”
哪里有意思了?
宋八代懵懵懂懂,低头一看,笑了,“哥你收拾糊涂了吧,那都是我的东西。”
宋七代轻拍了他一巴掌,“到底是谁糊涂了,不帮着收拾就算了,还调侃你二哥呢?”又喊了全喜,“先让他们把这些搬过去,我跟三爷还是一个院子住,省得来回跑奔波。”
“好咧。”全喜笑得不见眉眼。
宋八代彻底懵了,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二哥你你是说,我也一块儿搬过去?”宋七代是国公府的嫡孙,他可什么都不是,就这么搬过去不太好吧?
宋七代瞪了他一眼,“你还不想搬了不成?我说了要照顾你的,放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听话,快去收拾,我跟国公爷打过招呼了,谁要多嘴多舌,哥立马收拾他。”
宋八代又感动又骄傲,屁颠颠跑去帮着收拾。
第二日,国公府的两位姑奶奶都被请了回来,秦家来的是宋秦氏的弟弟。宋七代穿戴一新,由着下人引着过去参拜。
走了半路,宋七代回头,远远地看到宋八代朝着他挥手。
第28章:过继
明知道站在那里的人看不到,宋七代还是弯起了嘴角,笑容灿烂。
“走吧。”
全喜应了一声,脚底生风紧跟着宋七代。
自打宋七代被选中之后,全喜在府里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作为国公府的嫡孙,宋七代身边伺候的人远远不够,许多人就是冲着这些空缺来的。全喜作为宋七代身边最得用的人,自然成了他们巴结讨好的对象,这几日他的小私房足足翻了两番。
“全喜。”
宋七代已经收起嘴角的笑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全喜眉头一跳,立即收了自个儿的小心思。这位爷实在越来越有威严,也越来越叫人看不懂了。
宋七代却没有敲打他,只是意味深长道:“三爷那里除了全福,再指个机灵点的过去伺候。”这两兄弟一个机灵太过,一个心眼不足,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全喜急忙应了。
国公府最大的待客厅就是明德堂,位于府邸中路院子的轴线上。
宋八代到的时候,外头已经候了两排的下人。为首的见了他,立即领着众人行礼,又道:“爷先里边请,其他的贵客还在老太君那里说话,即刻就过来。”
宋七代一进去便看到了国公爷,急忙行礼,
“不必多礼。”卢国公示意他坐下,又道:“东西收拾得如何了?”
宋七代笑着答道:“没有多少东西,基本都安置好了。国公爷,是不是已经给家里去信了?”这个家里自然是指鲤城的宋家。
卢国公倒不介意宋七代这么问,饮水知思源,不忘本,是个好孩子。
“消息都送出去了,你祖母也早跟我有约定,未免人多口杂,暂不来京相贺。待万事皆定,再请他们过来一聚,也未尝不可。”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拘着他跟鲤城宋家人的往来了。
宋七代感激地作揖。
正待开口,下人匆匆来报,老太君携同其他家眷过来了。
按理今日宋七代来拜见,连卢国公都过来了,老太君这个做长辈的没道理姗姗来迟。看起来倒像是要给宋七代一个下马威似地。
卢国公拍了拍宋七代肩膀,笑着道:“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爱使小性子。”又安慰宋七代,“你莫往心里去,她这是跟我斗气呢。”
宋七代也笑了,对这个不改真性情的老太君倒没有恶感。
正说着,老太君由国公府姑奶奶搀扶着,慢慢走了进来。
宋七代急忙起身行礼。
老太君扫了他一眼,径自坐到国公爷身边的位子去。两位姑奶奶年纪与李氏差不多,面容姣好,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多可人的孩子,莫拘礼,快坐着吧,都是自家人。”
老太君瞪了这个刚刚还在跟自己同仇敌忾的女儿一眼,偏过头生闷气。
众人互相打着眼色,心照不宣。
这么转了一圈下来,宋七代算是知道老太君这孩子气的性格是怎么来的了,敢情这一屋子老的小的都在哄着老太君呢。这一家子也怪有趣的。
宋七代注意到坐在下首的男子似乎在打量他,猜测这位可能就是宋秦氏的弟弟。秦家老太爷是上一任首辅,门生满天下,秦家可谓京城中名门望族的典范。秦老太爷从任上退下来之后,今上赐封秦家嫡长子为参知政事,从二品,秦家可谓是恩宠不断。
那位秦参知政事便是宋秦氏的胞兄。只是这次来的却不是他,而是宋秦氏的胞弟,其中缘由宋七代尚不清楚。
待得众人坐定,宋七代先给卢国公和老太君敬了热茶,又依次跟几位长辈见了礼,改了口之后,众人纷纷给出见面礼。两位姑奶奶大抵是提前说好的,一个给的是价值不菲的全绿翡翠扳指,一个给的是通透温润的羊脂玉玦。秦家舅舅倒是文雅,给了一副珍藏的名家虫草图。
有趣的是老太君,别别扭扭抿了口茶,挥手让下面的人拿了一方上好的雀眼紫色端砚给他。卢国公倒是先笑了,“这可是你祖母嫁妆里带来的,是先皇御赐之物,当今天下所剩不出十方。”转头故作吃味道:“先时我同你要你硬是舍不得给,这会子倒是大方了。”
老太君哼了一声,半点面子都不给国公爷,“我自个儿的东西,乐意给谁便给谁。”又想起什么来,“左右我那儿还有一方,不如找出来给文斐……”越想越觉得可行,招了招手,见是刚刚“临阵叛变”的大女儿过来,立刻偏过头去,“不用你,就尽哄着我。二丫头来,快些扶我回去。”
大姑奶奶哭笑不得。
众人目送着她老人家健步如飞地离开。
卢国公摇了摇头,“这性子!”又对宋七代道:“你多担待着些,你祖母心软,多哄几句就行了。”在过继这件事上不能让她如愿,卢国公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其他事情上他也愿意退一步。
宋七代很能理解。
两日后,卢国公府举办盛大的过继仪式,仪式过后便是宴请国公爷朝中好友。宋七代一大早起来,先是随同卢国公进祠堂跪拜列祖列宗,一应仪式之后,卢国公换上朝服,带着宋七代进宫面圣。
府里热闹非凡,都在为接下来的流水宴席准备着。
宋氏子弟今日也放了假,宋八代回院子里换了身衣服,带着全福在花园里乱逛。
“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宋七代不在,他觉得有点无聊了。全福哪儿知道这些,两人大眼瞪小眼。
“三弟?”
这个熟悉的称呼让宋八代失神片刻,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宋文斐。
自打终选结果出来之后,宋文斐见到他们都有些讪讪的,三人似乎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此时在这个热闹的花园里再见,两人都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倒找回了几分过去的情谊。
“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安静,要不要去坐坐?”先开口的是宋文斐。似乎怕宋八代拒绝,他又道:“宫里规矩繁琐,他们怕是没那么快回来。”
宋八代点了点头,让全福先回去了,与宋文斐两人并肩走。宋文斐对国公府可要比他熟得多,带着他二绕三转弯的,不多时一处水榭亭台之上,走近了才发现水榭之下开满了莲蓬,宛若置身于仙境里的蓬岛瑶台。
莲蓬之中有只小舟,宋文斐率先上去了,伸过手来拉宋八代。
两人相对而坐,宋文斐提浆慢划,小舟原地转起圈圈来。宋文斐抓抓头发,满面羞赧,“还是学不会这玩意儿……”
两人之间少了几分尴尬,宋八代笑道:“我瞧着院外守卫森严,守门的婆子却并未阻挡咱们俩进来,想来是老太君特许的吧,她老人家还是很疼你的。”
宋文斐苦笑,“我让她老人家失望了。”叹了口气,宋文斐看向宋八代,“三弟是否觉得我变了许多?”不等宋八代回答,他便道:“我家中胞弟年幼,上头尚有一胞姐,因着她脸上有一块黑色胎记,年过十八了还尚未说亲。倒也不是没有媒婆上门,只是说与的人家实在是……”
宋八代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位姐姐,想起家里宋沫娘长得花朵儿一样他都要愁白了头,顿时很感同身受。
宋文斐继续往下说:“姐姐心善手巧,除了样貌之外没一处不好。我与姐姐感情很好,来之前我只想着好好读书,若哪日高中了,必不让姐姐再受委屈。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家里忽然来信说,县里知府家潜了媒婆上门求娶,虽说是庶子,但也算得一户好人家,家里自然是允了。”
“这不是好事么?”
宋文斐满脸苦涩,“后来家里人才知道,原来是知府家不知从哪里知道我与国公府的嫡孙长得相似,且颇受老太君宠爱的消息,笃定我必定能够中选,这才上门求亲的。姐姐婚期本是已经定下的,怎料这里的消息传回去之后,知府家硬是退了亲。姐姐不堪受辱投了井,差点救不回来。都是我的错,我若是争气些……”
宋八代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事,无怪乎那段日子宋文斐总显得心事重重的,他竟半点都没察觉,“大哥,这事儿不怪你。”宋八代猛地站起来,“咱们去找二哥,他法子多,现在又是国公府世孙……”
这还是在舟上呢,他站得又猛,小舟晃荡了两下将他甩出去,宋文斐忙伸过手来抓他。宋八代倒是抓住了,连着宋文斐一起拉下水。
好在池子不深,池底都是淤泥,两人半凫半爬滚到池子边上,对视一眼,双方都是湿哒哒脏兮兮的,两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三弟,大哥就不说谢了。”说开之后宋文斐只觉得心底的郁气都消散了,“父亲已经把私塾关了,全家都京城来,到时候少不得要麻烦你跟二弟的。你帮我跟二弟说一声,我这些日子实在是……羞于见你们。”
“又跟我们客气了。”
正说着,宋文斐身边伺候的玉子过来了,“就知道爷又到这里来……诶哟少爷,你们这是怎么了,都湿了?”
“回去换换得了。”宋文斐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