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显然是让艾琳释了重负,她收回阳伞也露出笑容,开口说道:「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但是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密斯特白,直到走近了才确定。向你打了一声招呼,你又不理我,我只好抛弃君子风格,索性动手不动口了。」
露生审视着艾琳,见她依旧是洋装打扮,披着一头乌黑卷发,上面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裙摆之下则是丝袜裹着小腿,踩着两寸来高的漆皮高跟鞋。露生总觉着这帮摩登小姐们的样子大同小异,全装备着卷发、裙子、高跟鞋,一张脸也是统一地浓施脂粉。只要五官合乎规格,那么看着就都差不多。幸而这位艾琳中西合璧、与众不同,让他一见之下,便能脱口喊出她的名字。
「我方才是在想事情,大概是走神了,你的声音,我是一点儿也没听见。」他很和蔼地对艾琳解释道,「不过这真是太巧了,我没有想到上次一别,我们会这么快地再相见。」
艾琳握着小阳伞的长柄,用伞尖轻轻地敲地,「你刚才回头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她沉吟着措辞,「不大愉快。」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然而露生听在耳中,却是生出了一点感慨。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在同他讲话时,会特地地斟酌了再讲。他觉得艾琳那短暂的一沉吟非常文明,而他喜欢这文明。
「没有。」他含着笑容辩解,「我是在那银行里忙了半天,现在走出来了,还是有点儿恍惚。」
艾琳问道:「你又是为了公务而来的?还是一直留在京津,没有回家乡?」
站在煌煌的大太阳下,露生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妖精,吸取着太阳和艾琳的热力,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精气神,重新变得活泼温柔,「实不相瞒,这一带我不大熟。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带路,我们找家咖啡馆坐下谈一谈?」
艾琳像被太阳光刺了眼睛似的,长睫毛慌乱地扇了扇,清澈的灰眼珠随之忽明忽暗。打开小阳伞往肩膀上一搭,她在伞下的阴影中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一点头,「好的,我正好是在闲逛,逛到现在也累了。」
在一家白俄人经营的小西餐馆里,露生和艾琳相对落了座。这个时候不是饭点,顾客疏落,倒也清静得如同雅间一般。艾琳对于露生的身份很感兴趣,猜他是西边某地公署的公务人员,或者是大公司里的高级职员。露生略一思索,随即告诉她道:「我同那边的一位司令有些关系,这几次来都是为他办事。但我并不算是军人,所办的事情,也和军务无关。」
艾琳点了点头,仿佛是明白了一二分,并且很识相地不再追问,只把旧话重提,嘻嘻地笑道:「你方才那一回头,真的有点儿吓人。」
露生摸了摸脸,心里完全不信这话,因为丫丫没怕过他,他也从来没把龙相吓老实过。但年轻小姐总是娇嫩易惊的,这种西洋派的千金,也许格外地喜欢夸张,所以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露生开口道:「我还借了你的一本小说没有还,有借无还,实在不是绅士所为。但是说句不怕你恼的实话,我当时在天津走得匆忙,你那本书,被我落在客房里了。如果那本书对你来讲,并无特殊意义的话,那我再另买一本书还给你吧。」
艾琳摇了摇头,「我不是很喜欢读书,小说丢就丢了,不用你还。我只想知道,你将来是要在家乡和北京之间常来常往了吗?」
露生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咖啡很烫,让他忍不住轻轻舔了一下上嘴唇,「不一定。」
艾琳用小勺子轻轻搅着自己那一份咖啡,微微低着头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家乡具体是在哪里,可我想,在北方,无论是哪里,都不会比京津更繁华有趣。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设法搬到这里居住?留在那闭塞寂寞的地方,不是浪费年华吗?」
露生听到这里,发现这位艾琳小姐虽然装束成熟,但是头脑中着实还有几分幼稚气。也兴许是娇养至今,不知疾苦的缘故。
「我若是留在这里长住,那么差事怎么办?」他像逗丫丫似的,笑着问道,「没了差事,我岂不是要变成一只蝉,只能吸风饮露了?」
艾琳蹙起两道蛾眉。她的眉毛描画得浓淡相宜,衬着雪白的皮肤,颇有几分浓艳之色,「你是凭着薪水生活的?你家里的人不在经济上支持你?」
露生要笑不笑地反问道:「我看起来很像个大少爷吗?」
艾琳迟疑着点了头,「非常像。」
露生听到这里,心想:对方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定然要失望到底了。自己实在是没有做少爷的资本,然而若说自己是自力更生,也纯属谎言。不过对着陌生的小姐,自己偶尔撒一次谎也无伤大雅。
「我不是。」露生半真半假地告诉艾琳,「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双亲,一直寄居在亲戚家里。」
话音落下,他看了艾琳一眼,结果发现她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竟像是傻眼了一般。露生心里有点犯嘀咕,暗想:自己这话,起码从逻辑上讲,是没什么问题的,何至于她要像听了疯言疯语一般,惊得连嘴都张开了?
这时,艾琳出了声,「哦……那你可真是……可怜的命运啊!」
露生每次回首往事,一贯是悲愤交加,倒是很少自怜自艾。听了艾琳的话,他颇不以为然,但是也懒得多说,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能出入外国银行,吃得起西餐馆子,偏偏还有一段听着怪凄惨的身世,对于艾琳之流的阔小姐来讲,会是多么地富有吸引力。尤其是他并不殷勤地恭维追求她——他不追求她,反倒是她要主动和他打招呼、找话说。这么一来,惯常的规矩就被打破了,情况就变得复杂了。艾琳几乎有些紧张,因为知道他不会立刻离开北京,可是明天他会不会主动地再来见自己,那可就一点也不确定了。若是两个人喝完咖啡便分道扬镳,他这人又是来无影去无踪,那么她可怎么办?
「明天我们学校里要开运动会,很盛大的,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她忽然问道。
露生扫了她一眼——总盯着姑娘看不大好,所以他带看不看,以示正经,「噢?你还在读书?」
艾琳笑道:「我是在比利时女中——我看起来不像学生吗?」
露生一直以为她能有个二十多岁了,听闻此言,他表面平静,心中暗惊,同时临时措辞,把话说得十分好听,「看年纪,你的确应该是在求学的年龄;看你的华丽服装,就不大像是平常的女学生了。」
艾琳抿嘴一笑,又问:「如果你肯去,我愿意为你做向导。」
露生犹豫着没有回答。艾琳心想他和自己身边那些浅薄的追求者不一样,未必自己这边略略一伸橄榄枝,他便会立刻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故而又加了一句:「看完了运动会,我们还可以去吃一杯冰激凌。」
露生对于冰激凌毫无兴趣,但是很愿意去女中看看热闹,因为自己没上过中学,时常感觉遗憾。于是对着艾琳一点头,他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明天叨扰你一天。」
第十五章:相随
露生不是很确定,只是感觉——感觉艾琳小姐仿佛是对自己有点「意思」。
但他不是孤芳自赏的性情。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个颇体面的青年,不过因为对着龙相那张脸活了八年,他在审美一道上产生了些许偏差,几乎是不大知道「惊艳」为何物了。但他愿意和艾琳小姐交个朋友——艾琳也罢,玛丽也罢,总之她是一位年轻活泼的少女,露生把她当成了一扇窗子,跟着她走走谈谈,能够收获许多新风景。所以这日上午他衣冠楚楚地出门下楼,在饭店门口等来了艾琳的汽车。
他有用意,艾琳一边同他谈笑,一边暗暗地观察着他,也有用意。在路上,她和露生交换了关于婚姻的见解,三言两语之后,她心中一亮,确定了露生的单身汉身份。
两人在学校门口下了汽车。露生驻足一望,发现这女中是一处颇为高雅的所在。门内花木葱郁,掩映着里面错落有致的几幢小楼房,真有女儿国的意境。只是此时这学校内外幽而不静,总有穿着短衣短裤的女学生出出入入——做运动员装束的,都很坦然地露着胳膊大腿;而不穿运动衣的女学生,则全是服饰华丽。人群中有一位少女招了招手,笑着喊了一声,「艾琳!」
艾琳立刻也一招手,「珍妮!」
然后那珍妮从人群中跑到艾琳面前,两个人亲热地面对面手拉手。尽管艾琳基本就是个中国人,而那位珍妮则纯粹是个中国人,但两个人说起话来却全是用英国话。一边说,珍妮又笑着瞟了露生一眼。露生听不懂这二人说的是什么,但想那对话一定涉及自己,因为艾琳忽然打了珍妮一下,又作势要推搡珍妮,珍妮则是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转身跑掉了。
等到珍妮一走,艾琳扭头向露生笑道:「珍妮是跟着她父亲从南洋过来的,她讲广东话,我们听不懂,所以她干脆就只讲英文。闹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喊她假洋鬼子。」
露生左右环顾,口中答道:「这里真好,像是世外桃源。」
艾琳笑着摇了头,「非也,非也,我们也是很有烦恼的。」
露生随着她慢慢地向校园操场上走,又道:「我没有读过中学,也想象不出这中学里的学生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我看你天真烂漫,倒的确是个无忧无虑的样子。」
艾琳垂下了长睫毛,不以为然地一噘嘴。露生先前总以为她是浓妆艳抹,现在近距离地看清楚了,才知道她只是涂了胭脂和口红。这两样便足以让她显得红红白白,像是施了极厚的脂粉。
「等以后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她低声说道,「我再向你讲述我的烦恼吧。」
然后她静等露生反问自己「难道我们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吗」,可是等了十秒钟之久,却只等来了露生的一颔首,「好,我或许没有为你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至少可以做一名倾听者。」随即他抬手向前一指,「那是什么竞赛?跑步吗?」
艾琳忽然不想再往操场上走了,运动员们哪个得第一,她也不关心了。她希望露生只看自己一个人,不要被那些无聊的比赛占了心神。
「是长跑。」她停住脚步,裙角轻倩地一转身,「跑起来没完的,一点儿也不好看,那边又没个阴凉地方可以休息。我们不要去凑那个热闹,等有了好看的比赛再来瞧吧。」
露生笑了一声,掉头跟上了她。他那一笑本是很低的,然而艾琳偏偏听见了,脸上便是一红,怀疑自己的心思被他窥破了——他看着也是个年轻人,然而有时会显得老气横秋,相形之下,自己就成了孩子。艾琳总记得昨天他对自己那一转脸,那一瞬间的他几乎有了几分阴森相,但是事后想一想,那一瞬间他的面孔仿佛特别有魅力,又冷酷、又俊秀。
他怎么不问问我的事情呢?——她且走且犯嘀咕——他对我不感兴趣吗?还是未等他问我已经说过了?不对,我什么都还没有说呀!
如她昨日所设想的那样,她和露生果然是在女中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下了。
她被太阳晒得香汗淋漓,从小皮包里取出小折扇来回地扇。白俄伙计把菜单送到了露生面前,她便很安心地坐着,把一切都交给露生来办。
露生拿起菜单看了看,随即抬头向她问道:「冰激凌用英文怎么说?」
艾琳愣了一下,同时下意识地答道:「Ice-cream.」
露生一点头,然后转向伙计说道:「Ice-cream,两客。」
仆欧立刻记下,艾琳则是轻轻地笑出了声音,「你讲中国话,他也听得懂,不必现学现卖。」
露生把菜单递向艾琳,「学一点儿是一点儿,如果不是和你出来,我也没有机会到这里吃ice-cream。你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
艾琳摆了摆手,不要菜单,心里觉得密斯特白这举动着实是不够文雅浪漫,起码是不含情、不甜蜜。不过非得这样才是神秘的密斯特白——他总是能够这样坦然地自曝其短,连无知都无知得这样潇洒。如此境界,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达到的。
两盘冰激凌摆到了二人面前,露生尝了一口,忽然理解了龙相的某些作为。外面大热的日头,晒得人又出汗又出油,而这冰激凌却是冰冰凉、甜丝丝,味道好得简直让人想长叹一声。这里热,家里自然也是热的,他真恨不得把龙相和丫丫全拎到眼前,然后一人一口,用勺子将冰激凌喂到他们的嘴里去。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吃过这东西的,可是怎么就把它的滋味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三口两口地吃了一盘子,他招手叫来伙计,给自己又要了一客。他并不是嘴大的人,然而不知怎么搞的,三口两口之后,这一盘子又干净了。
给自己要来了第三份冰激凌之后,他见艾琳那盘中的冰激凌只去了冰山一角,便微笑着解释道:「很好吃。」
艾琳含笑注视着他,认为他这个吃法真是可爱死了,「你不会是第一次吃吧?」
露生捏着小勺子,对着盘内的冰激凌叹息一声,又像是舒服又像是感慨,「是第一次。原来只是听说过,没吃过。」
艾琳一耸肩膀,真心实意地蹙了眉头,「真可怜。」紧接着她补充了一句:「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过来坐一坐谈一谈,你想吃多少冰激凌都可以。」
露生听了这话,确定对方真是对自己有「意思」了。可惜他没有攀高枝的志愿,而且像是受了龙相的传染,他发现自己对于「外人」,兴趣也总是不大。
「好。」他不冷不热又很诚恳地答道,「将来我再到北京,别的不敢保证,我们的冰激凌,我一定可以负责。」
说到这里,他放下勺子,打了个冷战。艾琳听了他的话,却是别有心思,「你这一回会在北京住多久?下次什么时候来?」
露生思索了一下,发现这个问题堪称无解,故而决定敷衍回答,「不好说,我也是随着公务走。如果来了,我会找你——我怎么找你?」
艾琳等他这句话等得心急火燎,此刻听他终于问到了正题,立刻来了精神侃侃而谈:「我家里人多眼杂,讨厌得很,我就不给你电话号码了。若是平常,你到这学校里找我就成,不是吹嘘,小小的名气我还是有一点的;等到放了暑假——」她从皮包里翻出纸笔,飞快地写了一串数字,「我会到天津的朋友家住,你打这个号码就好。」
露生把纸条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折了一折,塞进了裤兜里。
露生和艾琳在外消磨了一天的光阴,然后晚上同去一家高级馆子吃了晚饭,入夜之后,还一起看了一场电影。艾琳有自用的汽车,这时便用汽车将露生送回了饭店。而不出露生所料,他刚回房间,茶房便将一大叠电报送进来了。
他找出了房间内的电码本子,但是并不急着去译那一封封的电报。因为那些电报全部来自龙相,里面的内容,他猜也猜得出。
在泡过了热水澡,又喝了两杯茶之后,他坐在沙发上,这才舒舒服服地把电报拿到了身边。连着译了三封之后,他打了个哈欠。因为龙相像个精神病患者似的,又在翻来覆去地催他回家。
可在翻译到第四封时,他的眼睛却是慢慢地睁大了。
第四封电报的内容有了完全的改变。龙相告诉他「铁路不通,恐路途辛苦,暂且不要回家」。
连忙把接下来的电报全部译好,他发现从第四封电报开始,全是不许他回家的意思。起身推门喊来了茶房,他问对方道:「最近往西去的火车,都不走了吗?」
茶房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先生,没有这个消息呀。」
「往西去的铁路线是畅通的?」
茶房被他问得心虚,也不敢十分地确定了,「这……没听说它不畅通啊!」
露生放走茶房,关了房门来回踱了几圈,心里渐渐地明白过来了。
铁路现在的确是畅通的,可马上就要不畅通了。
因为要开战了,战火即将沿着铁路线开始燃烧了。北京的茶房不知道,可千里之外的战争发动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