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出书版)下 BY 尼罗

作者:  录入:07-26

龙相笑了好一会儿,客厅里静悄悄的,只他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笑。及至笑出了一头大汗,他渐渐地不笑了。推开露生,歪着脑袋,他微微蹙起两道眉毛,做了个很天真的困惑表情。困惑了能有几秒钟,他毫无预兆地开了口,「愣着干什么?不是去天津吗?走哇!丫丫多穿点儿,夜里冷。」

丫丫答应一声,咚咚咚地跑回楼上,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换了一身长袖旗袍,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楼内的闲杂人等龙相不管,龙相只带着露生和丫丫往外走——他在前,露生和丫丫在后。露生看了丫丫一眼,见她的确是没有冷的可能,便把出门时随手从衣帽架上摘下的大衣抖开,向前披上了龙相的肩膀。龙相没反应,只抬手一拢大衣前襟,随即弯腰低头先钻进了汽车。

汽车在大队摩托兵的护卫下驶出帅府大门。露生透过车窗向外望,发现城内的情形果然不对了。他人在车中坐,却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硝烟味道。汽车把他们送进了火车站内,跟着龙相上了月台,露生看到铁轨上停着一辆有门无窗的钢铁怪物。根据常识,他知道这叫装甲列车,扛得住机枪扫射与炮轰。黑压压的士兵分列两路,用人墙夹出一条通往车门的道路。龙相微微低着头,一阵风似的向前疾行,露生让丫丫走到自己前头,自己殿后紧跟着她。龙相这几步路走得颇有气势,黯淡的电灯光下,他头发乱了,显出了脑袋上两个小小的犄角。清凉的夜风正在让他飞快地恢复理智,一脚踩上车门踏板,他忽然侧身回头向后望去。这一刻他面沉似水,周遭则是鸦雀无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有头没尾的士兵队伍,他忽然有些怕——露生不回来,他认为露生是天下第一重要;露生回来了,他又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是否闯下了弥天大祸。头上长了角的地方隐隐有些疼痛,提醒他生而不凡,此生是非做皇帝不可的。

迈步登上火车,龙相的皮鞋底子踏入柔软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得无声无息。全是为了身后的露生,他想,希望这一次局面不要过分地失控,否则他对露生,又要由爱转恨了。

谁也别想拦着他朝万人之上的方向走。他知道自己的毛病,知道正常人的脑袋上不会鼓出两个小疙瘩。隐约地,他认为自己必须当个皇帝或者大总统——他要么是骄子,要么是疯子,没有人告诉他,他自己有预感。

肩膀上一轻一凉,是露生为他脱下了搭在身上的大衣。脱下之后,那只手还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他是个小奶娃,而露生是他慈爱的爹。忽然想起自己那个亲爹,他对着前方一咧嘴,下意识地做了个恐怖的鬼脸。

凌晨时分,火车抵达了天津。

驻守在天津的人马提前得了长途电话的通知,在火车站内筑起人墙,让龙相一行人平平安安地下火车上汽车。汽车把他们载去了龙公馆,龙相进门之后,先让常驻在公馆内的勤务兵给自己拿来了一瓶酒。

露生让丫丫上楼睡觉去,丫丫不肯,于是被他瞪了一眼。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是有一点威严的,这一眼瞪得丫丫没了主意,糊里糊涂地就真上楼去了。然后露生消失了一个小时,再出现时,他给龙相端来了一碗热粥。粥里加了瘦肉丁和蔬菜末,龙相纵是没食欲也没关系,闭了眼睛端起碗往嘴里倒就是了。

然而龙相把那碗粥放到茶几上,闷闷地盯着它,却是不动勺子。露生坐在一旁沉默片刻,最后低声问道:「是不是很不好善后?」

龙相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毛。他眉毛浓秀、眉峰犀利,一挑便是两弯漆黑的钩,并且顶出了额头淡淡的抬头纹。露生扭头注视着他,忽然感觉他是个不禁老的。十六七岁时漂亮得要死,可现在做鬼脸时,已经能让人隐隐瞧出他上岁数时的模样。可龙相也会老吗?露生一直当他是个少年,又疯又浑账,可因为老天爷把他生成了这样子,所以只要他心里还懂好歹,露生就不怪他。

「接下来该怎么办?」露生又问,「你有打算了吗?」

龙相俯身将两只胳膊肘架在大腿上,然后双手托着下巴,侧过脸对着露生抿嘴一笑。

他始终不言语,露生也不好追问不休。端起那碗热粥搅了搅,他舀起一勺喂到了龙相的嘴边。勺子不小,于是龙相也把嘴张得老大,要把勺中热粥一口吞下。露生看着他的吃相,心中生出了一点疲惫的喜悦。又来避难了,又来给他做牛做马当奴才了,这真是宿命一样的轮回。

粥还是热的,龙相吃着吃着流了鼻涕,抬了衣袖便是一抹。露生啧地一咂嘴,随即从裤兜里摸出手帕给他重新擦了鼻子。龙相没有躲闪也没有道谢,仰着脸任他擦。

吃完了半碗粥,因为外界再无新消息,所以露生劝龙相睡一觉,然而龙相不肯。于是露生挪到了沙发一边,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躺一会儿。这回龙相肯了,然而又要求露生拍他,因为丫丫已经拍了他三年。

露生当真一下一下轻拍着他。这回真是四野俱静了,只是不知道天光大亮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慢慢地镇定下来,他像是感到疑惑了,自己告诉自己:满树才死了。

真死了,看得准准的,心中最后一块乌云消散了,他再不是背负着血海深仇、连笑一笑都感觉负罪的孤儿了。这回他对得起父亲和妹妹了,真有一天死了,在天堂或地狱见了他们,也挺得直腰板了。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轻松得让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罪孽——他把艾琳抛到脑后去了。

他只轻轻地拍着龙相的手臂肩膀,像是拍着一个极幼小的婴孩,他又偶尔想到楼上的丫丫。楼上的丫丫躺在热被窝里,也一定睡得正香。好,真是好,他想自己从此时此刻开始,要正正经经地重新活了。

「哎。」他看见龙相的眼睛半睁半闭,于是小声对他说道,「你知道吗?我本来的学名,不是白露生。」

龙相迟缓地睁大了眼睛,斜了黑眼珠子看他,从鼻子里哼出了软而长的一声疑问,「嗯?」

露生含笑望着他,「十二岁之前,我名叫白颂德。露生是我的乳名,因为我是秋天的生日,我娘生我那天,正好是白露。」

龙相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重新闭了眼睛,喃喃说道:「哦,白送的。」

露生又气又笑地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

龙相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他的肚腹,又含糊答道:「你本来就是被人白送到我家的。」

露生不同他争辩了,懒洋洋地向后一靠,他闭上眼睛,只觉自己轻飘飘地往上飞。没有仇恨了,没有重担了,他忽然向前欠身,从茶几上抓起了龙相喝剩的小半瓶酒。仰头闭眼猛灌了一大口,他随即哈地吐了一口气,然后颠了颠大腿,梦游一样地仰靠过去笑了几声。

龙相只睡了一个多小时,便被电话吵醒了。

他的亲信副官,常胜,先前一直没有影,如今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睁着一双满布红血丝的眼睛,他把嘴凑到龙相耳边,做叽叽喳喳的长报告。龙相先是枕着露生的大腿听,听着听着一挺身坐了起来,也没对露生做吩咐,直接就跟着常胜走出去了。

露生没敢多问,怕耽误了他的大事。

龙相一走,便是连着两天不见踪影。

露生通过报纸了解外面的情况,丫丫也跟着他看,但丫丫只会看个热闹。能上报纸的消息,自然不会是机密,换言之,在露生眼中,那些新闻的价值都不大。满树才死了,满家一方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而龙相这一方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硬说龙相对满树才是误杀——云帅的本意是要杀那开第一枪的刺客。

可刺客后来怎么跟着云帅跑了呢?那不知道,当时情形混乱,一定是人眼看错了,怪谁都行,别怪云帅。

两方对质,龙家这一方很有死鸭子嘴硬之风。略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几分真相,当事双方更是心如明镜,然而大战也并没有立刻爆发,因为不知是谁手眼通天,居然查出了露生的身份。十几年前的旧事随之被翻了出来,这一回恩怨情仇乱成了一团,谁有理谁没理就更说不清楚了。

最后,满家如今的当家人满大少爷,以及满树才的亲信部下们联合提出了要求,让龙相把杀人凶手交出来——他们昧着良心承认龙相是误杀。可龙相误了,那对着满将军开出第一枪的青年,难道也是误开?

与此同时,艾琳也上报了。

露生是她带回家的,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而且在那之前,她和露生在天津招摇过市,两个人天天挽着胳膊轧马路,也是被许多人看见了的。于是艾琳骤然沦为了露生的帮凶。

报纸上对艾琳只是骂,并没有报道她的近况,大概也是消息匮乏,想报而不可得。露生渐渐地不大敢读报纸了,龙相不许他出门,他有了心事,只能向丫丫说。

他说:「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真是害苦了她了。」

丫丫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来,理智上也承认大哥哥这一手够缺德,但在感情上,她坚决地站在露生这一边。露生纵是缺德了,也是情有可原。至于满五小姐……

丫丫想象着自己是那位满五小姐,想象的结果是「没法活了」。

但她可不那么说,她怕露生担惊受怕。她笨嘴拙舌地宽慰露生,说道:「兴许她会出洋躲一躲呢,你不说她会讲洋话吗?到了外国,不就没人说她了?」

这句安慰显然没有力度,露生听了,眼皮都没抬。所以丫丫讪讪地又道:「大哥哥,她要不是满家的人,你俩倒还真是挺般配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丫头水平,「你俩都高。」

露生沉着脸摇了摇头,「我很早就知道她是满家的人,她再好,我心里被仇恨压着,也没法对她动感情。」

丫丫笑了一下,心想他又说这些书本上的话。

露生又道:「过日子,没感情是不行的。好比咱家那个少爷,要是没感情的话,我对他一分钟都受不了。」

丫丫不知道这句话该怎么接,只好又是一笑。

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可是一个站一个坐,感觉也很自然。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俩也后知后觉,直到那人打了立正,他们才一起吓了一跳。

来者是常胜。常胜立正之后,像怕吓着谁似的,小声问露生:「少爷没回来?」

露生莫名其妙,「没回来。你没一直跟着他?」

常胜听龙相不在,声音立时高了些许,「我回了一趟北京。老陈没了,总得给他家里发点儿抚恤啊,我就专门负责这事儿去了。」

露生只对陈妈一人有感情,陈妈平时不大提家长里短,所以他总觉得老陈是个陌生人,「哦……陈妈现在怎么样?」

常胜答道:「我没和他家乡联系,直接把抚恤金给陈有庆了。那小子哭了个死去活来,我劝了他一天一夜。陈有庆现在跟着棺材回家去了,少爷说,等他回来了,给他升一级官。」

说完这话,常胜告辞而走,出门找龙相复命去了。而他前脚刚走,龙相就回来了。他进门之后第一句话便是:「露生,老徐有没有派人来找过你?」不等露生回答,他紧接着又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出公馆大门!你不听话,出去让人毙了,可别怨我!」

第二十四章:离人无泪

露生是在龙公馆内闷了两天之后,才得知自己现在成了几方面势力争相抢夺的红人——首先,满树才留下的千军万马之中,就有好些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活捉了他,用他的脑袋去祭奠死去的满树才。并不是他们全部对满树才情深似海,而是给他们的顶头老上司报仇雪恨,乃是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此刻满家的军队群龙无首,正急需一位新鲜出炉的带头大哥呢!

这帮人要杀他,满树才的孙男娣女们也发誓不饶他——家里老头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儿女无论如何是不能善罢甘休的。让他们去杀龙司令,那属于作死,而且即便真死了,也还未必能够成功;那么退而求其次,杀不成姓龙的,就杀姓白的吧!正好两家如今也可以勉强算是有了世仇:老满先杀老白,小白再杀老满,现在轮到小满们登场,磨刀霍霍向小白,也是非常的合理。

除此之外,另有第三方势力,则是欲望简单,只想把白露生嚼嚼吃了。这第三方的领导人,便是徐参谋长。徐参谋长一直知道露生的存在,也一直没有意识到露生的存在。露生原来在龙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但从不闯祸,甚至等闲都不出声,怎么看都是个没出息的好孩子。徐参谋长殚精竭虑地常年驯龙,就没想到那头上长角的少爷身边还埋伏着这么一个狠角色;而龙相这疯狗似的东西,居然也就真受了他的蛊惑与摆布。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龙孝臣可是一辈子都没偏听过旁人半句话。

徐参谋长以龙相精神上的父亲自居,此刻这位儿子不领会他那柏拉图式的父爱,反而鬼迷心窍地维护一个孤小子,徐参谋长不仅愤怒,而且嫉妒,由此也越发地把露生视为眼中钉。幸亏露生是个男的,否则徐参谋长非把他归到妲己褒姒那一类里去不可。是个男的,他也不能放了他。对着龙相摊了牌,他说:「少爷赶紧把他推出去吧!兄弟情义不是这样讲的,你实心眼儿,你讲了,可他讲了吗?他拿着你当枪使,你自己不知道?你为了他开战,值得吗?」

龙相默然无语。他考虑的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他想得更实际。如果有胜算,他早把满树才和满树才的人马全吞了,几年来一直不吞,现在当然也不会瞬间有了尖牙利齿和好胃口。他打不过满树才,满树才也打不过他,所以两人才保持了这么些年的平衡。可现在满树才没了,满树才的部下们各自为政,「平衡」对于他们来讲是无意义的,他们要的是浑水摸鱼、乱世为王。

龙相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口气让他叹得很长很沉,有模有样的。徐参谋长听了他的叹息,立刻看了他一眼,然而他叹过无语,就是不表态。

露生终于意识到自己那落了空的一枪,竟然打乱了天下风云。

他不通军事,他以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龙相出头,为自己去和满家打一仗。龙相前些年是经常跑战场的,而且一打就赢,不像是打仗,倒像是郊游。现在他知道了,不是的,龙相有龙相的心事和抱负。他在家里,对着自己和丫丫,阴晴不定地又撒野又撒娇,看着是个疯疯癫癫的小浑蛋;可是走出这个家门,对着千万部下,他也有威风凛凛、城府森森的一面,他是前途无量的「云帅」。

露生想和龙相谈谈,然而龙相连着几天不回家,他有话就只好对着丫丫说。他说十句,丫丫大概能听明白六七句,但的确是个很好的听众。只要他不撵,她就不走,并且每隔一会儿就起身走过来,往他那茶杯里续些茶水,或者见缝插针地问一句:「饿不饿?」

露生没觉得丫丫头发长见识短,露生觉得丫丫这样正好。丫丫笨,胆子也小,性情更是软成了一团面,狗都能上来对她汪汪几声。当了这么多年司令太太,还是一身丫头气。可露生想,其实自己就是喜欢这样的她,就是喜欢她笨拙她懦弱,就是喜欢她一遇了事情就跑回来喊大哥哥。喜欢她是这样,喜欢龙相其实也是这样。他永生都是午夜围墙外那个死里逃生的小男孩,上一次他没能保护妹妹,所以这一回抱愧而来,要重做一回好哥哥,把那柔弱的、疯狂的全揽到怀中。世界不要的,他要。

在失踪了长达一个礼拜之后,这天夜里,龙相忽然回了家。

他进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钟,在都市里,这当然不是入睡的时候。露生和丫丫坐在客厅里,两人之间隔了能有一米远,正在小声交谈。丫丫照例是说不出什么有水平的高级话来,露生一递一句地陪着她闲聊,先是感觉自己在哄小丫头,后来又感觉有些好笑,因为这谈话让他感觉轻松惬意,他几乎怀疑自己也有点女性化。

谈着谈着,丫丫抬眼望向正前方的客厅大门,先是惊了一下,随即立刻站起了身,「回来了?」

露生回头向后看,天气凉了,客厅门口挂了一道帘子,此刻帘子被一只手掀开了一道缝,缝中露出一只直瞪瞪的眼睛。龙相这副样子倒也是久违的了,露生记得在丫丫嫁给他之前,他就时常像个鬼似的窥视偷听,生怕自己和丫丫藏了什么体己秘密,不告诉他。其实那个时候自己真是有私心的,不过现在没关系了,现在他心底无私,换言之,是死心了。抬手对着门口一招,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同时也做好了战斗准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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