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栖风其实是挺惊愕的。既然这位波斯人敢和蛇影一起闯浮屠地宫,肯定是有过人的本事。只是夏神医自负目力极佳,却竟然不能看清他身形的移动,就好像他是从远处凭空消失,又瞬间出现在铁如山身后,救走下小小一样!
齐尔弗里格并起两指挥了挥:“不客气。”
“这位先生是使的……是波斯的武功?”
“你说是武功,就是武功吧。”齐尔弗里格笑道,“反正能派上用场就是了。”
他刚刚的举动,在场诸人也都看在眼里。只是,此时此刻,的确不是说这个的时机。铁如云失去了要挟的筹码,放下几句狠话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紫虚子欲以北冥剑气攻击对方,却立刻被于睿拉了下来。祁进皱着眉望了过去,而于睿则头痛地揉着眉心:
“他是神策军的人,怎么说也是大唐的官兵,在这里我们不好和他动手的。”
“可是他行事如此卑鄙狠辣,若不现在除去——”
于睿无奈地看着他:“紫虚师弟这是在关心清霄吗?”
一句话立刻踩了猫尾巴。祁进立刻转过脸去冷哼了一声:“谁去关心那个叛徒!”
“……”
于睿再一次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师弟别扭的性格,她是无比的了解——当初事情没查清真相的时候,他对玄清霄可是深恶痛绝。如今水落石出,虽然表面上依旧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但是内心估计已经十分的愧疚了。
“既然这样,我们此行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此时此刻,一直站在一旁的唐门唐老太太咳嗽了一声。在孙女唐小婉的搀扶下,老人拄着拐杖走上前来,腰身虽然有些佝偻,但是目光里精光不减,威严几乎让人不能直视!
“我十大门派倾巢而出,围攻浮屠地宫,不过是为了铲除一大毒瘤,并将十位叛门弟子捉拿归案。”唐老太太一面说着,一面又掩嘴咳了一声。唐小婉立刻轻轻拍着奶奶的肩膀给她顺气。而唐老太太拍了拍小婉的手背,一双鹰眼一一扫过另外九大门派的掌门人们。
“如今,事情已了,我等本该各回山门了。”唐老太太说,“各位还有什么话要讲,且还趁着十大门派都在,一并讲个清楚。”
人群中登时响起了窃窃私语。几位掌门互相对视了一眼,正要说“没事”,而蛇影却站了出来——
“各位,蛇影有话要说。”
想来是灵蛇使沉默寡言的形象太过根深蒂固了,在场的诸人都因他今天的表现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平心而论,他虽然依旧称不上健谈,但是起码不像之前那样一言不发了。
唐老太太道:“灵蛇使还有什么事?”
“……”蛇影皱了皱眉,艰难道,“蓝蔺、唐剑翎、叶依山他们……也都是有原因的。”
他本就不善言辞,更鲜少在这样的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话,故而语言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好在曲云冰雪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话——
“蛇影的意思是,另外八位叛门弟子之所以背叛大唐,也是有不得已的原因的。就像玄道长和夏神医一样。他们有的可能如同玄道长一样蒙受奇冤而被逼入浮屠地宫,有的可能如同夏神医一样被安禄山诱骗、又或者对大唐心生失望,才不得已替安禄山镇守浮屠地宫。灵蛇使,我说的对吗?”
蛇影点了点头。有了曲云的支持,他的话语也顺畅了些:“我希望各位掌门在发落他们之前……能仔细地听听叛变的隐情。以防……错怪无辜之人……”
“哦?听灵蛇使的意思,竟是知道他们叛变的隐情?”叶坊主闻言,登时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地看着他。和李忘生想护玄清霄、东方宇轩想护夏栖风一样,她也想保护沈秋凝……保护那个外柔内刚,心地善良的姑娘。
“只是一点……”蛇影微窘,“具体情况还是要问他们本人。”
叶芷青喟叹一声,也只能是道了声谢,走回了七秀坊的队伍中。各大门派的掌门也带着弟子鱼贯走出了浮屠地宫,约莫一个时辰后,原本挤满了人的浮屠地宫登时变得空旷无比,只剩下几个人还站在原地。
夏栖风本想和玄清霄一起离去,然而他身为戴罪之身,自然不可再违背谷主的意愿强行离队。纯阳五子一一对玄清霄嘱咐了几句什么,大抵都是以后行走江湖多多注意的话——即使他们都已经知道,以玄清霄现在的武功,江湖上已经很少有人能伤害他了。
纵然是清冷如玄清霄,此刻也不得不动容。李忘生带领纯阳五子离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白发的道子长身跪在原地,向他们离开的方向三叩首。
他早已不是少年人的身量,但是在李忘生眼里,这道影子赫然和十几年前,刚入纯阳山门的少年重合了。他不禁眼眶一酸,险些掉出几滴老泪。于睿见状,强压着内心的悲伤,强笑着劝慰自己的师兄:
“清霄虽然被逐出山门,但是我们并未禁止他回来。清霄一定会理解掌门师兄的苦心。”
“哼,他最好还知道回来!”祁进没好气地瞪了眼玄清霄跪着的影子,只是语气间依然泄漏了几分担心和愧疚,“否则就真的把他逐出山门,以后就不要再出现了!”
……
“蛇影。”
灵蛇使本来正望着玄清霄出神,忽然感到耳朵上传来一阵剧痛,想想也知道是谁!
五毒教主曲云正坐在德夯的肩膀上,一只藕白的小手狠狠地掐着蛇影的耳朵,都给掐红了!
“教主……哎……痛……”
看着灵蛇使大人那张平素没什么表情的脸扭曲了,五仙教的教众们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之前的心情,好歹都没有之前那么沉重了。
“你小子!!!”曲云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在他耳边大吼,“找到复活阿依玛的药了吗?!!!叫你鬼迷心窍,去给安禄山当跑腿!!!”
清稚的童声回荡在空旷的广场内!
齐尔弗里格愣了。
按理说,有人揪着他家蛇影的耳朵,他肯定二话不说上前抽断那人的手。只是,揪着他家小蛇影耳朵的是小蛇影的教主大人……更何况,小蛇影的确犯了事……
只是……
教主大人……
您今年贵庚啊?!
齐尔弗里格僵硬的目光从玄清霄身边的夏霄霄艰难地移动到了曲云的身上——他怎么觉得这五毒教主好像还不如玄清霄的女儿大?!
忽然间,他又想起了之前玄清霄的师叔于睿。白衣羽冠的道姑仙风道骨,容貌清秀端庄,像是笼了雾气的江水一般隽永,看上去不过三十年华。只是……她竟然管那个长胡子的李忘生老道叫师兄……
还有那个祁进,看上去也不到四十岁,顶多鬓角两缕头发白了,竟然还是她师弟……
坑爹呢这是?!这个世界的人类怎么长得和实际年龄都不相符啊?!莫非一个个都练就了长生不老、容颜永驻的秘方不成?!
……
在曲云愤怒地咆哮了很久后,才终于停了下来,愤怒地望着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灵蛇使。她霸气地向后一伸手,一位五毒女子早已知晓似的递上一袋水囊。曲云仰头豪迈地灌了下去,又霸气地将水囊一甩,指着蛇影又要破口大骂之时,却被阻止了!
“曲云教主请息怒。”玄清霄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了蛇影身边。他向她恭谨地行了一礼,道,“灵蛇使当年不过年幼,且为我与栖风所蛊惑,才一时糊涂做出了不理智的事。”
曲云本想说“你一边呆着去别妨碍老娘教训人”,但见握着玄清霄食指的夏霄霄半个身子躲在父亲的身后,只露出一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顿觉一阵泄气。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念在蛇影当时少不更事,又一心为救母。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但好歹迷途知返,最终没有酿下大祸。”曲云叹道,“既然这样,罚你回五仙教守三年的教门,替我教接引新来的弟子们吧。”
“三年?!”
这下齐尔弗里格可不干了。他赶紧跑上前来,惊愕地看着这个估计站在地上还不到自己的腰的小萝莉,道:“教主,三年是不是太长了?”
曲云本就对他身份好奇。此刻见他对蛇影言辞之间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关心之意,不由奇道:“灵蛇使守三年的教门,和阁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是我媳妇——唔!!!”
话还没说完,齐尔弗里格捂着肚子倒退了几部,可怜兮兮地看着蛇影。蛇影依然跪在地上,只是刚刚那重重的一拳表达出他对这个称呼强烈的不满。
——明明之前在月迪亚还信誓旦旦地要他做丈夫的,怎么到了大唐就立刻丈夫变媳妇?!奥戴特你简直太坑爹了,到底给他灌输语言的时候有没有教错啊?!
第八十一章
“媳妇?!”
曲云震惊了,连带五仙教一众弟子都震惊了,甚至连扛着曲云的德夯都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齐尔弗里格,好像他的脑袋长出了一朵花。
“我不是听错了吧?”
又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五毒教的圣蝎使阿幼朵走了出来。小小的脑袋上戴着几乎能把脖子压垮的银饰,手中的虫笛更是和她的手臂一样长。
齐尔弗里格看着她,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再次受到了冲击。
曲云的状况蛇影还隐约和他说过一点。别看曲云长相不过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但她当年可是秀坊七秀之一,也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大美女。变成现在的样子,不过是因为七秀坊和五毒教的内功互相冲撞。只是……
一个萝莉就已经足够了,怎么还有一个?!这些人类的外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月神大人!
阿幼朵可不管他想什么。虫笛转了转,阿幼朵轻盈地跳上前来,还未近身便眉头一皱:“你的身上有蛇类的味道。”
“……”果然是五毒教的萝莉,好厉害!
“算了,我管你呢,就算你是蛇变得也无所谓,灵蛇使可是玩蛇的。”阿幼朵不经意间一语道破天机,“不过,我可真佩服你的勇气。你知不知道我们南疆有多少被灵蛇使这副容貌吸引的女子,最后都败在了他的毒蛊之下?”
“蛇影不可能用毒蛊害无辜的人!”
“嗤,你想哪去了。”阿幼朵娇笑道,“灵蛇使酷爱炼蛊,他那屋子里到处都是蛊虫蛊鼎蛊盅,一不小心就要人命的。我们南疆好多的姑娘即使不怕毒物,也被他吓得个半死。更何况,蛇影那一张冰块脸,不知你是怎么受得了的。”
蛇影在一旁听的汗都要掉下来了。看着站在一旁牵着夏霄霄的白发道子,蛇影忽然心思一动,猛然想起了正事!
“教主。”蛇影严肃道,“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和玄道长、夏神医商谈,不久后便回来向您请罪!”
阿幼朵又是掩嘴娇笑了一声:“话好歹能说利索了,看来当了别人的媳妇也是有好处的。”
蛇影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曲云想了想,道:“你现在不能和我们说?”
“一时半会……无法说清。”
“好吧,既然这样……”曲云对阿幼朵道,“你先带着弟子们回去吧。”
“哎?教主你呢?”
“我带着蛇影去找东方大哥。”曲云说,“夏神医已经被禁足了,而蛇影本来也就是戴罪之身,冒冒失失跑过去也不好。”说罢她又问玄清霄:“玄道长是否愿意和我们一同前去?”
“多谢曲云教主。”玄清霄向她恭谨地行了一礼。夏霄霄虽然不太能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和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姐姐行礼,但是还是有模有样地学着父亲的动作,对曲云恭敬地行礼。
曲云乐了:“这小家伙就是唐剑翎和阿蔺的徒弟?”阿蔺就是蓝蔺。
玄清霄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知道。他们父女相隔数年才重逢,对于女儿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其实并不知道。
“除了唐姑娘,阿蔺最挂念的大概就是这孩子了。”曲云跳了下来,摸了摸夏霄霄头顶的小包子。夏霄霄觉得这个姐姐笑得很亲切,于是也露出一个笑意,摸了摸曲云头上的银饰。
“霄霄,不可无礼!”
夏霄霄听话地收了手,只是有些不解地望着父亲。而一向清冷的玄清霄此刻也只觉得有些头痛。曲云倒是很宽容地笑了一声,一跃而起又跳回了德夯的肩膀上,对玄清霄道:“玄道长若得了空,便带着孩子来五仙教一趟吧。阿蔺从浮屠地宫回来之后便失魂落魄,嘴里念道的不是唐姑娘,就是这孩子了。”
……
万花谷离长安并不远,是以万花谷的弟子们皆骑着骏马,一路浩浩荡荡地往万花谷行进。
一路上,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处处都是逃难的民众。
夏栖风看在眼里,一言不发地握住了手里的缰绳,低下了头去。
“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了。”东方宇轩的话从他身后响了起来。夏栖风调转了马头,慢慢靠回了马车车厢的方向,向东方宇轩应了一声。
“我知你当初不止为了给玄道长求药。你当时多半是想报复所有伤害他、污蔑他的人了吧。”
夏栖风又应了一声。不远处,一个捕快模样的人护送着一位逃难的妇人顺着官道离开。那妇人每走几步便要啼哭不止,而那捕快只得出演安慰。远远地,他听见他们的话——
“夫人,莫要再哭了,你看看那边!”
妇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来,那凄切带着泪光的神色正好撞上了夏栖风的目光!
“那些是万花谷的人!月初十大门派攻打浮屠地宫,如今看他们的神态,应当是大获全胜、得胜而归了!”
“啊……真的?那些叛徒们都被打败了?”那妇人擦了擦眼泪,期待地望着捕快,“长安就要被收复了吗?”
“失去了浮屠地宫,安禄山很快就要在长安站不住脚了!夫人,您只需去扬州避一段时间,不久就能回来了!”
……
夏栖风垂下眼睛。而坐在车厢里的东方宇轩显然也听见了妇人与捕快的对话。帘子外,他尚能看到夏栖风的影子,只是对方却沉默不语。
“栖风,你的确有恨十大门派的理由,但是你这么做,受苦的是无辜的百姓。”东方宇轩淡淡地叹了口气,语气喜怒莫辨,“如今你可感到愧疚?”
“的确愧疚。”夏栖风轻声说,“但并不后悔。”
东方宇轩并未说话。
“若之前没有灵蛇使阻止曲云教主的笛音,我和清霄怕是要死在血蛊之下。我满手罪孽,玩死不足惜,只是清霄他一腔丹心碧血,怎可到死都无法清清白白地死去?”
“倘若我二人当时身死,那么我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一点的愧疚,因为这个世界并未怜悯我,我何必怜悯这个世界?可是……如今事情已经平冤昭雪,我对这世界再次产生了眷恋,便也惭愧难当,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