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邢冬凡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个细致体贴的人。他活了这十几年,在人际关系上总是磕磕绊绊的。
因为成长在单亲家庭的原因,他或多或少地嫉妒艳羡着身边的小伙伴,他敏感又多虑,总是因为一点儿小事就惶惶不安。更重要的是,他害怕人和人交往过程中的摩擦和伤害,比起被伤害后再慢慢愈合,他宁愿选择从来不去接触。
而同样是从单亲家庭走出来的李想,却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张狂又无所顾忌,对谁都可以放肆任性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从来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
这样的一个人,让邢冬凡从第一次见到开始,就抑制不住地去讨厌。
……他讨厌李想,李想也讨厌他。
那种相看两厌,终日打个鸡飞狗跳的生活状态,才明明是最正常又最令人安心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邢冬凡甩了甩头,努力让这些杂念飞出自己的脑海。
还有一个月就要寒假了,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分心?
隔着厚重的绒裤,使劲拧了一下自己大腿,作为走神的惩罚,邢冬凡打起精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老师的板书上。
距离期末考还有一个月,距离高考还有半年多,他可没有精力与李想玩什么花样。
他琢磨不出李想到底在打算什么……自从两个多月前那件不堪的情事发生之后,李想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开始少言寡语,也不再因为幼稚可笑的事情与自己发生争执。傲慢不羁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了乖乖牌,连邢冬凡看着都心里恶寒。
他低头呵了口气,搓了搓双手。
今天不知怎地,教室的暖气忽然坏了。就他们这一间屋里,温度直线下降,好像个冰窖一般。
老师讲课的时候,都得在讲台上不停地跺脚。而他们这些坐着听课的学生,简直都快冻昏过去了。
邢冬凡蜷在课桌上,忽然就想起遇到雪崩的登山客来,传说在冰天雪地里睡着就会不知不觉地冻死,是不是真的呢……
这样想着,眼皮就不停地往下沉。
邢冬凡明明不想睡,可连着这多半个月来,他连轴转地熬夜看书,每天睡眠不足六个小时,简直快要撑到极限了。他把书支在桌上,头慢慢低了下去,也就花了五秒钟的时间,直接入了梦乡……
“邢冬凡,邢冬凡……”
耳边有微弱的声音响起。
邢冬凡微睁开眼睛,面前似乎站了个穿着登山服的少年,脸倒是跟自己的同桌郭文很像……邢冬凡吃力地张张嘴:别吵我,就让我死在这雪山里吧……冻死也比困死来的好……
“邢冬凡!”
那声音忽然就大了,邢冬凡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暴风雪和登山服都不见了,自己还在教室而已。
“快点儿,下节体育课。迟到了又得挨批。”同桌好心推搡着他,示意他快点出门。
邢冬凡这才揉揉眼睛站起来,跟在人群队尾,走出了教学楼。
外面的温度,竟然比教室里还暖了几分。
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在校园里溜达着。毕业班的体育课,也就是做做样子,老师带着学生们活动筋骨,还比不上公园里老头老太太们的晨练来得激烈。只要上课不迟到早退,体育老师就不会追究什么。
邢冬凡跟在郭文旁边,还不忘问了问刚才熟睡中漏听数学题。郭文一边走着,一边在空中比比划划,给邢冬凡捋了遍思路。邢冬凡点着头,却也是似懂非懂地。
邢冬凡正绞尽脑汁地回忆着问题,郭文却忽然拉他袖子。
“唉,邢冬凡,你看那个,看!”
邢冬凡顺着郭文的指点,往操场的另个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聚了一伙子围观的学生,中间站着两男一女,不知在争执些什么。
“那不是你弟吗?”郭文惊讶地道。
“……”邢冬凡一眼就认出了李想和菲菲,而另一个揪着李想脖领子挥着拳头的男生就不认识了。
多半又是惹了什么是非,这又不奇怪。
邢冬凡没多大兴趣,转身想走,却被郭文兴冲冲地拉进了人群中。
“唉,赶紧帮忙去啊。这人看着是要揍你弟的。”郭文从来都是最好热闹,这次也自然少不了他。
可怜邢冬凡躲躲闪闪,不愿跟李想在人前打照面,却硬是被推到了人群正中央。
“唉……”邢冬凡气得脸抽抽,“跟我什么关系啊?”
他冲着郭文吼,回过头来却正好对上李想的双眼。
……真是尴尬。
他跟李想……明明都几个月没有讲过话了。
李想盯了他几秒钟,很快又低下头去,也不言语。
菲菲哭得眼圈红肿,手里拉着那作势要打人的男生:“哥,你不要打了。我没事的。我没事的……”
“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帮他?”男生气得哆嗦,手扬了几次,都被菲菲抱着拦下。
“哥,我们不就是分个手吗!用得着你这样……你这样……”菲菲又羞又气,抹了把眼泪,吼道,“你妹妹我是没有人要吗!用得着你来这边逼着人家跟我好!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她跺了跺脚:“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最讨厌哥哥了!”
菲菲哭着扭头就走,旁边的小姐妹迎来过来,挽着她拨开人群,向教室走去。留下另外两个当事人面面相觑。
“哎……”郭文叹息,“这就完啦,没意思啊。”
女主角的离开,让事情失去了趣味,人群呼啦一下子散了开,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菲菲的哥哥又凶巴巴地骂了几句,也甩手匆匆走了。唯有郭文还不死心,跟在认识的同学身后,悄悄地追问着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邢冬凡缓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一个人都看不见了,除了李想。
他乌青着一只眼睛,嘴角却微微上扬。双手揣在运动服的上衣口袋里,低头看着邢冬凡。
“……没事吧。”邢冬凡愣了半天,总算挤出个字来。
“没事。”李想揉了揉眼睛,“就是看你有点儿重影了。”
擦,这不是打傻了吧?
邢冬凡刚要说话,却见李想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邢冬凡被他笑得发毛,有点不自在了。
“没什么。”李想抓了抓短发,“好久没跟你说话了,有点儿不习惯。”
“……”
“那个……”李想顿了顿,垂下眼睛,“我从现在开始,把你当哥看好不好?”
“……”邢冬凡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知该答是与不是。
“哥。”李想轻轻地说着,视线却飘向了遥远的地方,“你能原谅我吗?”
22.
所谓原谅是个什么东西?邢冬凡搞不清楚。
对自己做出那种事情的李想,今天却想要求得谅解。把这种话是不是出自真心暂且放到一边,单就原谅这件事本身考虑,它就不具备什么可操作性。
邢冬凡没办法轻松自如地面对李想,以前不能,以后也不能。
并不是恨他,只是受不了而已。
发生关系里的两个月以来,邢冬凡没有一天能睡上个安稳觉。
静寂的夜晚,只要李想稍微翻个身,床铺咯吱一作响,邢冬凡就能立刻从梦中醒来。即使心里知道,李想不会蠢到在父母在家的时候还昏着头跑来侵犯自己,可身体就是不听劝告地二十四小时戒备着。
得不到充足休息的备考生活,令邢冬凡吃尽了苦头。
白天上课总是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不是开小差就是打瞌睡,效率极差。晚上复习也是硬靠咖啡撑着,才勉强撑得到半夜。
比起这样的日子,邢冬凡更怀念从前。
那时候虽然跟李想又打又掐,可总归是摆在明面上的争斗,他安心。
现如今李想整天都不言不语的,邢冬凡可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说让自己放心就能放心吗?李想的脾气跟野狗似的,哪天不顺心了,再咬自己一口不跟玩似的。即使他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动自己一下,让自己放心……终究还是无法放心。
更何况……李想只不过是不再对他动手动脚了而已,眼神的放肆,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收敛。
坐在书桌前看书,邢冬凡都能感到背后那视线恨不得把自己的后背戳出个窟窿。
偶尔视线相交,李想也是不躲不闪,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看,让人硬是说不出话来。
他不止一次地想跳着脚冲着李想拍桌子叫板,内心深处却又不敢想象这样的暴躁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恶果。
邢冬凡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冲击得烦躁不堪,他双手捂住太阳穴,使劲摇头。
“我就是不想跟你扯上关系,别的没什么想法。”邢冬凡大口地喘气,“随便你怎么想,随便你拿我当什么看,我都不在乎。但是你离我远点,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念书,考大学……”
李想说:“我明白。”
你明白个屁!邢冬凡攥紧拳头,嘴上却说:“你明白就好。”
听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哨声,班里的同学又往一处汇聚,低头看看表,是集合的时间了。邢冬凡冲着李想点头,算是告别。
转身刚走出几步,却听着后面有脚步声跟了过来。
“哥。”
邢冬凡吓得一哆嗦,回头望望那说话的人。
“没事。”李想清了清嗓子,踢了下脚边的石子,“你去吧。”
邢冬凡如释重负,撒腿就跑。
这之后,还真的就相安无事了。
李想说到做到,再没有逾矩的行为。家里家外,都是一团的和气。
邢冬凡简直忘了几周的自己之前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被李想逼得快发了疯。
要是这样下去,倒也还不错。
恢复了考生的日常,邢冬凡觉得日子过得带劲。上课下课,温书考试,生活被学习挤占得满满的,再不用分心去考虑其他。就这么到了期末,考试成绩一下来,家里开了锅。
邢冬凡往家里带回来一张年级第十名的成绩单,而李想的名次竟然滑到了百名开外。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各有各的心事。
邢冬凡本以为成绩单下来,老妈会高兴得不得了,谁知这次她只顾捧着李想的成绩单发愁,连自己的事都不提一句。
“唉……”邢冬凡耷拉着脑袋,仿佛自己才是考试失败的那个。
“李想,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老妈忧心地问,“要不就是考试的时候出什么意外了?”
“没,都挺好的。”李想不怎么在意地回答,“就是课程难了,学着吃力。”
放屁!邢冬凡心里暗骂,从来都不见你在家里翻课本,你能考好才怪呢!
李叔叔在旁边打着圆场:“没事的,就一次没考好而已,你不用那么担心。李想这才高二,不着急。”
老妈皱着眉头,眼神扫到邢冬凡的身上,为难地开口:“小冬……要不你这个寒假给帮着……”
邢冬凡赶紧站起来:“妈,我没时间。”
李想也紧着推让:“不用麻烦冬哥,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呢。我以后会努力的,你们别担心。”
说来说去,家人们的关注全都集中到了李想身上,根本没人把邢冬凡的好消息当做一回事。邢冬凡鼻子有点发酸,他奶奶的,真不公平!
晚饭过后,邢冬凡把自己裹在棉被里头,暗暗地生着闷气。
房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中间老妈还进来两次,跟李想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
邢冬凡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那还是自己的亲妈么?怎么对李想比对自己还亲。
拼死拼活地学习是为了什么?他不就是想看妈妈的笑脸,想让妈妈能在别人面前都自豪地提起自己吗?邢冬凡抽着鼻子,只觉得被子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忽然眼前一亮,被子被人掀了开,刺眼的灯光照在脸上,邢冬凡吓得赶紧捂上了眼。
什么东西顺着指缝滑了出来……
草,丢死人了!
邢冬凡闭着双眼,抬起袖子擦了擦,伸出双手胡乱地想空中抓去,试图把被子再次夺回来。可扑腾了几下,没摸到被子,反而打到来人的身上。
邢冬凡一惊,他怎么离自己这么近。
睁眼一看,果不其然,床边坐着李想,手里还抱着被子。
“……快,快给我!”邢冬凡拍着床板吼着。
李想凑了过来:“给你。”
被子被重新盖了邢冬凡的身上,李想才开口:“恭喜你,考的真好。”
邢冬凡脸微微有点红,别过脸去,小声嘀嘀咕咕骂着,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
李想装没听见,从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个小盒子来:“哥,送你的。”
什么玩意?邢冬凡警惕地坐起身,盯着那盒子花花绿绿的包装,不敢下手。
“打开看看。”李想把盒子推在他跟前。
邢冬凡狐疑地瞅了他一眼,才伸手把包装纸拆了。里面是个文曲星,很有名的牌子,新的型号,邢冬凡老早之前就想要了……
“新年礼物。”李想笑眯眯地,“也算是这次期末考的贺礼。”
“……我……不要。”邢冬凡往旁边推推,这东西也挺贵的呢,他可没少在杂志上见过广告。
“都拆了包装了,还能不要?”李想从床上站起来,俯身看着他,“收下吧。希望多少能帮上你点儿忙。”
邢冬凡张口还要说些推辞的话,李想却把话题一转:“哎,对啦。今年过年可能要回我老家,哥你知道了吧。”
“啥?”邢冬凡吃惊地瞪着他,“回你老家做什么?”
“我奶奶大寿呀。”李想愉快地说,“哥,你去过农村么?”
23.
邢冬凡还真就没怎么去过农村。
从前爸爸在世的时候,老家那边倒是住着几个姑姑叔叔,过年过节还去走动走动。可自从父亲过世,亲戚那边日渐疏远,他对老家的印象,也是模模糊糊记不大清了。
去啥农村过年?他还是考生咧。春节跟他都关系不大,更何况是李想的奶奶过寿。
想虽这样想,可他也没什么勇气反对。
很快日子定下来,李叔叔跟朋友借了辆车,载着老婆孩子和满车的年货地往乡下赶。
邢冬凡坐在两厢车的狭窄后座,生着闷气。
家里的模拟卷堆了一床高,哪里还有时间跑乡下度假啊。何况今年跑来李家祝寿,岂不是不能跟姥姥团聚了?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耳朵里还塞着随身听的耳机,叽里哇啦地放着英语听力。
妈妈从后视镜里瞅了瞅邢冬凡,拉下脸来:“小冬,别皱着眉头。大过年的,喜庆点儿。”
邢冬凡垂头丧气地答道:“哦。”
李叔叔乐了:“小冬,过年了就该放松放松,天天都绷得那么紧张,身体也受不了。这几天不许看书了,让李想带着你出去跑跑,活动活动筋骨。”
妈妈也说:“就是,你看你成天窝在书桌前,背都佝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