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有智慧。
高福等人的举动引得不少边军眼睛发红,盯着高台上的宋都督和台下的余指挥,握紧了拳头。
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厮杀汉,和鞑子以命换命尚且不惜,何惧当下!
面对这样的场面,余瑱骑虎难下。
打?怕是要引起众怒。
不打?那就是自己抽自己的脸,顺便还给了宋都督一巴掌。
一个不入流的百户,几句歪理就能将局面扭转至此,余瑱悔啊,早知道就该牢牢管住自己这张嘴,图什么一时的快意!
真TNND憋屈!
高台上的宋忠也察觉到情况不对,万一真的引起众怒,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他奉皇命到此是为收拢边军,节制燕王。必要时发兵北平,直捣黄龙。拿沈瑄麾下开刀,不过是一场下马威,警示卫所上下,他宋忠代表的是朝廷,奉的是皇帝的旨意,就算这里是燕王的地盘,也不例外!
没想到,余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一个百户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下去,威立不成,怕是会被人看了笑话!
陛下派到北边来的不只他一人,徐凯在临清,耿瓛就在山海关。两人本就对他不服,受他节制不过碍于皇命。
若宋忠连小小一个开平卫都掌控不了,凭什么让麾下军队听他号令?便是从燕山护卫征调来的精壮,也会生出异心。
不行!宋忠心中一凛,袍袖一甩,走下高台。
宋都督下去了,徐忠等人只能跟着,面上不显,心中却各有思量。
孟清和扯嗓子吼出的那些话,就像猛然间揭开了一个谁也没注意到的盖子,让开平卫上下无一能置身事外。
谎报战功不是小事,送往朝廷的奏疏是徐忠亲笔写的,若宋忠当真要借题发挥,罪名最大的肯定不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卫所掌印,同知,佥事才首当其冲!
徐忠眉头紧拧,之前还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朝廷既然已经动手削藩,种种举措明显针对燕王,连陈亨都被明升暗贬,收去兵权,他这个屡从燕王出塞的卫指挥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不能怪徐忠想象力太过丰富,实在是宋忠上一份工作有些特殊。前锦衣卫指挥使,名头何等的响亮!
明初,锦衣卫最常干的就是罗织罪名抓人下狱,一番审讯拷打,主犯从犯有罪没罪,全都脑袋咔嚓。洪武帝当众焚毁北镇抚司的刑具之前,凡是收到锦衣卫驾帖的朝廷官员,基本都要抹着眼泪提前和家人道别,等待生命进入倒计时。这是幸运的,更倒霉点,家人乃至全族都要被一锅端。
建文帝派宋忠来打前哨战,明摆着告诉燕王,不管叔叔反不反,做侄子的都决定动手了。
所以说,年轻人做事冲动,着实不是个好习惯。
片刻的功夫,宋忠已走到孟清和等人身前。
绯色的官服,肃然的面容,居高临下,不出声,已带着无形的压力。
“都督!”
余瑱满面惭色,宋忠却不理他,开口说道:“余指挥无心之言,汝等紧抓不放,避重就轻,实乃狡诈已极。”
宋忠的声音不高,语气并不严厉,语速也不快。比起一般的武将,他说话时更像个文人,却透着一股让人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比起宋忠,余瑱当真是不够看。
“左右。”
手执军棍立在一旁的亲军同时应道:“在!”
“本都已下令杖责不遵军令之徒,为何还不执行?”黑色的官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一声咯吱轻响,“汝等也要抗令不成?”
“卑下不敢!”
“行刑!”宋忠一甩袍袖,“本都今日责罚的乃是不遵守军令,延误操练之辈!谁敢抗令?!”
没有条凳,孟清和等人直接被按在了雪地之上,冷意浸过袢袄,袭上四肢百骸。
牙齿开始打颤,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
原本晴朗的天空,再度聚集起了云层,灰蒙蒙的一片。
不到片刻,晶莹的雪花从空中飘落。
孟清和没法子再说话,只要他一张口,身边的亲军就会将雪塞进他的口中。不等军棍打下来,他怕是会直接被冻死。
“狡诈之徒,本都见多了。”宋忠好整以暇的看着地上的边军,“汝等胆敢违抗军令,顶撞上官,罪加一等!”
说话间,宋忠的亲军已高举起了碗口粗的军棍,带着风声,狠狠的落下。
“本都离京之前,陛下亲言,北地苦寒,将士艰难,赐发下粮食布帛不日将到!陛下明察秋毫,岂会不知道汝等功劳?汝等身负皇恩,理应效忠朝廷!”
“无规矩不成方圆,国不可一日无法,军中不可一日无令!今日,本都惩处此等不遵军令诡辩狡诈之辈,亦会奖赏真正的忠勇之士!”
啪!
一句话落,就是一棍。
落在脊背之上,似要将人的骨头砸断。
孟清和的双手深深抠进雪中,一丝鲜血沿着嘴角缓缓流淌。
用最后的力气睁大双眼,牢牢的,狠狠的盯着那个负手而立的宋都督。
满目鲜红。
宋忠,建文帝……他记住了!
只要他不死,只要他能活过今日……
几杖过后,孟清和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怕是,今天真的要和大明王朝说再见了。
地位,权利。
如果……
啪!
又是一棍落下,一口鲜血猛的喷出,点点血迹,像是点缀在雪上的红梅。
一片青色陡然闯进视线,熟悉却又觉得陌生的声音,传进了孟清和的耳中。
“麾下操练不利,是卑职之过!”沈瑄单膝跪在雪地之上,黑色的眉,墨色的眼,青色的武官服,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卑职愿代为受刑!”
“哦?”
宋忠斜睨沈瑄,就像看着一个不知死活的脏物。
余瑱却是精神一振,眼中闪过再明显不过的杀意。
“麾下不听号令,本就应追责上官。”宋忠轻飘飘的说道,“左右……”
话没说完,徐忠突然插言道:“都督,沈千户是前定远侯之子,大行皇帝义孙。”
宋忠一顿,前定远侯沈良,他是知道的。当初被御史弹劾,又被牵扯进了蓝玉谋反大案,本是必死之人,却被太祖皇帝网开一面,只发边塞充军了事。到边塞之后,又随大军北征沙漠,屡立战功,最后死在军营之中。
沈瑄出身燕山左卫,极受燕王赏识,拿他开刀,本就在宋忠计划之内。
可他忘记了,沈瑄是沈良的儿子,还是独子。洪武帝虽削去定远侯的世袭爵位,却没明说断绝“义父子”关系。
打死一个千户不要紧,这个千户,不能是沈瑄。
私下里动手还有转圜的余地,明目张胆的这么干,会给燕王留下把柄,有碍皇帝仁厚的名声。
“依徐指挥之见,该当如何?”
宋忠话已出口,不能轻易更改,他需要个梯子。
徐忠说道:“以卑职之见,操练不利者当罚,十五军棍也就罢了。沈千户也当责,十军棍足够警示,也能彰显都督仁义。”
梯子递上了,却不是全然好心。
燕王护短,护犊子,旁人不清楚,随燕王多次出塞的徐忠却是了然。宋忠以为是网开一面,殊不知,只要这顿军棍打下去,事情就别想善了。
“就依徐指挥所言。”
宋忠话音落下,落在孟清和身上的军棍陡然一停。
嘴里的铁锈味还没散去,他只能尽量睁开双眼,看着跪在风雪中的那个男人,脱下了青色武官服,挺直的背脊,恍然间能撑起天地。
“一!”
军棍落下,带着风声。
“二!”
风裹着雪花,呼啸而过。
“三!”
背上的伤很疼,疼得要死去一般。
“四!”
黑色的发似张开的网,舞开的绸,眼前的背脊依旧挺直,心,开始发热。
“五!”
不知是谁的手,拉起了孟清和的胳膊,扯动了背上的伤口,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他记住了。
记住了今天的一切,也记下了沈瑄的这份恩情。
孟清和记恩,凡是帮过他的人,他都会回报。
但,他更记仇。
本以为历史同他无关,可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他将真正的走入历史,真真正正的,走进去!
第三十三章:投名状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鹅毛般连成一片。
天地间,只余一片银白。
“十!”
最后一杖落下,军棍骤然断裂。
宋忠站在雪中,绯色的官袍,肃然的面容,看着单膝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唇角溢出一缕鲜红的沈瑄,表情深沉。
徐忠脸色一变,十杖,仅仅十杖,碗口粗的军棍竟然断裂!即便不杀沈瑄,宋忠也是打定主意要废了他,心肠何其歹毒!
“卑职,谢都督!”
比大雪更加冰冷的声音,撕开了朔风。
黑色的双眼,不见一丝情感,只让人发冷,一直冷到了骨子里。
宋忠心下一凛,他料错了,即便冒着被燕王问罪的风险,也不该让这个人活着!
众目睽睽之下,十军棍结结实实的落下,不能轻易反口,宋忠只能恨恨的一甩袍袖,“今日暂且留下汝等性命,改日若是再犯,定然不饶!“
“谢都督!”
风雪中,演武场内,上千边军静立着,目送官威十足的宋都督离开,所有人的脸上,都如冰雪般冷凝。
这就是朝廷派来的都督!
徐忠亲自将宋忠送回下榻处,临走前,吩咐赵佥事留下,“劳烦至庵。”
“指挥放心。”
赵佥事拱手,心中同样对宋忠等人不以为然。
一场突来的下马威,几十军棍,不只打冷了开平卫边军的心,也打醒了仍在朝廷和燕王之间摇摆不定的人。
没人愿意背上一个不忠正统,逆反朝廷的罪名。
可若是朝廷不给他们活路,也没人愿意平白去死。
落在沈暄和孟清和等人身上的棍子,改日,是否会落在自己身上?
沈瑄背后有燕王,有大行皇帝义孙的身份。徐忠等人,除了一身官服和用鞑子头颅堆起的战功,什么都没有。
今天,宋忠打了沈瑄,也彻底打醒了他们。只要朝廷想办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三品,从三品的卫指挥使,指挥同知,四品的指挥佥事,在皇帝亲命的一品都督面前,照样什么都不是。
赵佥事看着仍跪在雪中的沈瑄,看着他背上一道道青紫色的血檩子,不免生出一种难言的酸楚。
上边的神仙打架,下边这些拿刀和鞑子拼命的军汉何辜?
同样是累功升职的赵佥事,更能体会卫所边军此时的愤怒和不平。或许,这也是四名佥事,徐指挥独独留下他的原因。
“沈千户,可还撑得住?”
赵佥事弯下腰,亲自扶起了沈瑄。
“标下无碍。”
沈瑄站定,背脊依旧挺直,重新将青色的武官服套在身上,单手扣紧腰间的长刀,向赵佥事行礼,“标下谢佥事,另请佥事代标下谢过掌印救命之情!”
“沈千户。”赵佥事示意沈瑄不必多礼,在大雪中压低了声音,“该怎么做,掌印同我等均心中有数。”
沈瑄抬起头,赵佥事双手拢起,话中颇有深意。
“那位,还请沈千户帮忙递个话。”
那位是谁?
不必出口,心知肚明。便是之前还有犹豫,如今这样,也由不得他们了。
“千户!”
沈瑄转过身,西城千户所众人,全都单膝跪在了地上。
跟着沈瑄来到开平卫的周荣等不必说,高福,马常等卫所边军也对沈瑄心存感激。惯于战场厮杀搏命的军汉不擅言语,只能红着眼眶,绷紧了脸颊。
强撑着没有晕过去的孟清和,不顾背上的伤,硬是推开了扶着他的人,摇摇晃晃的在北风中稳住身子,光跪着有什么用?此时不表忠心何时表啊!
孟十二郎单手撑在地上,打着哆嗦,用最后的力气大声喊道:“我等愿为千户效死!”
一句话,仿似雷鸣。
“我等愿为千户效死!”
丁小旗最先附言,声音不比孟清和高多少。除了孟清和,他是伤势最重的。
周荣,高福,马常等几十名受伤的边军,乃至西城千户所所有边军,接连喊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愿为千户效死!
赵佥事拢手看着,脸上的笑渐渐收起,这要是传进宋都督的耳朵里,不知又会引起何种波澜。片刻后又摇了摇头,罢了,既然要投向燕王,不过是早晚的事。
今天之事,燕王必定也会闻听,宋忠再想动手,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想明白之后,赵佥事吩咐身边的人,去将城内最好的大夫请到西城千户所。
“尤其是赵大夫。”
“标下领命。”
边军的喊声中,拼着最后力气向沈千户递了一份投名状的孟清和,终于撑不住了。本就受了伤,天寒地冻,能撑下去才怪。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目光所及,一切都开始扭曲。
一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拽住了跪在自己身边的刘小旗,“兄弟,先别忙着喊……帮个忙……”
话音未落,人已经向前扑倒,眼看就要脸着地。
刘小旗连忙伸手去拉,不慎扯痛了背部的伤口,一道青色的身影,先他一步扶住了倒下的人。
“千户?”
孟清和的意识尚未全部沉入黑暗,手脚却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昏迷中,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冷香所包围,就像是冰中燃起的火,隐隐的,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
演武场中发生的事很快传遍了开平卫,连城中的商户都有耳闻。
孟虎同孟清江得知孟清和挨了军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之前的伤还没好利索,天寒地冻的,怎生是好!”
孟虎脸色发白,孟清江拦住来送消息的军汉,问明孟清和被带到了西城千户所,谢过对方之后,转身回屋一顿翻腾,很快找出了孟清和留在家中的丸药和一床厚棉被。
“四堂哥,你这是?”
“十二郎不能一直留在千户所。”孟清江指着刚翻出来,新做的棉被,“拿上,咱们去接他回来。”
听了孟清江的话,孟虎立刻点了点头。
两人套上厚实的棉袄,抱起棉被,推开房门,走进了风雪之中。
西城千户所,三堂一间厢房内,燃起了三个火盆,房间里充斥着融融的暖意。
沈瑄褪下染血的武官服,坐在圆凳之上,一个穿着圆领蓝衫的医户净过手后为他上药。
房中的卧榻之前,赵大夫正为孟清和诊脉。若非鼻端还有微弱的气息,单看冰冷的手脚和清白的脸色,会以为这人早没了活气。
放下孟清和的手腕,赵大夫起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神情间貌似有些不舍,最后还是一咬牙,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棕色丸药。
一时间,药香四溢。
走回卧榻前,赵大夫托起了孟清和的下巴,掰开,将丸药扔进他口中,手下用力,顺着下巴和脖颈一顺,不用灌水,药丸直接顺进了某人的肚子里。
抚过花白的胡须,赵大夫颇为自得,“这门用药的手艺,老夫还没落下。”
为沈瑄治伤的医户是赵大夫到边塞后收的徒弟,闻听此言,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师父,沈千户这伤,还是您来看吧。”
言下之意,徒弟手艺不精,屋子里这位正主,不得怠慢,劳烦您老人家出马。
赵大夫和徒弟换过手,坐到了沈瑄的对面,两指搭在沈瑄的手腕之上,微合双眼。
外伤不要紧,最怕体内留下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