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然后菲茨杰拉德照办了。海明威过目之后向他保证他的尺寸没有任何问题。菲茨杰拉德就开心了。”
“好吧,”现在是理查忍不住开始笑了。他翻过身侧躺着,看见克里斯看着天花板,两手举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 此刻克里斯脸上的笑容好像一半是心满意足,一半是彻底的放松。那轻松的神情是假装不来的。理查不知道海明威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他就这样被简单的愉悦占据了。
每当克里斯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口音总把那个“听”字的开头念得无比的轻,好像就要消失不见,时日渐久,理查不知道消失的是克里斯嘴里的辅音还是他自己耳中怦然作响的浪潮声。
有一次,大概没有这么早,大概在他们滚上床的一年以后,某一个非比赛日的下午,在场下等待轮流训练的间隙,理查独自在休息室里热身。屋子里除了沙发电视,中央还有张垫子。他穿着训练时穿的长袖棉衫和运动裤,水壶和冰鞋丢在一边,光着脚在垫子上压腿。
克里斯进来的时候他正伸着腿坐在垫子上。他的第一反应是站起来跟克里斯说话,但是克里斯更比他更快。克里斯到他身边来,就如事先设计好的动作组合一样,克里斯跪到地上,挪动膝盖顶住理查的髋骨,用小腿压实他的腿,最后伸手把理查的肩膀也按到地上。好像只用了一瞬间的功夫,克里斯就手脚并用地把他整个人钉在垫子上了,然后——然后,克里斯做了最让人无法理喻的事情。
克里斯低下头,他的气息落在理查的耳边,他靠过去在理查的喉结旁边舔了一口。
紧接着他从地上跳起来。他好像笑了一下,理查根本没机会看清,然后他三两步迈到门口,拉开门就又出去了。留下理查一个人愣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
这是要有多离谱!有多心血来潮!他怎么会就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毫无征兆地进入那间屋子,毫不犹豫踏在橡胶垫上,压住他的腿按住他的肩膀,然后就在他脖子上舔了一下?他甚至没有吻他,没有拥抱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舔了一下?接着克里斯就消失不见了。休息室的门砰一声又关上。
两分钟后有别的人进来。理查还坐在垫子上瞪着墙壁。他们跟他打招呼,说了两句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他没听清楚,只好回答一句寒暄。两小时后他才从心不在焉的练习上离开。他收拾好东西出到场馆门口。在运动员出入的侧门处有一个小的门厅,有两台自动售货机和一条长木凳。克里斯盘着腿坐在那条木凳上按手机。
“克里斯,”理查叫他。
克里斯抬头看见他,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
谁也没接话。他们的目光相接。
片刻后理查才说:“刚那一击脱离是怎么回事。”
他说了一个问句,却没有用问句的语气。一开始克里斯还板着脸,只是打量着他。理查一摊手,“拜托,”他说,克里斯终于绷不住开始大笑,勾他的肩膀。他们一起回酒店去,玻璃门外的傍晚天空冰冷干净,能聊的不外乎外国的食物、队友的抱怨、教练的吐槽,排练节目时来来去去的那点破事,但在那个时候,逗笑对方好像是最容易和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还没回到酒店房间,在电梯里,理查就想按住克里斯挥来挥去的手,进屋以后他把他彻底推到墙上,同样压着他的肩膀抵着他的腿,全都报复回来。他们之间果然好像是有过未经解释的默契,就是他们不会在比赛进行的那三四天里找对方。但在此刻连这点谨慎都化成泡影了。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迅速而直奔主题的一场亲热,结束以后回到各自的队里开会去。
类似的事情并没有一再发生。他们并不经常这样冒险,他们几乎从不在公共场合过度亲近,也不对其他的人说这件事。他们都被迫很早学会公共领域和私人生活之间的界限,但那同时也意味着,两个人对对方的一切其实都并不了解。理查迄今为止也不知道克里斯在别的时候是否见了其他的人。
从每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三月这段时间里,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谈恋爱的。理查每天清晨五六点起床,芝加哥的冬天,整个城市还只有夜灯闪烁时就到了冰场。再加上每隔几个礼拜就要飞到别的地方去,他的飞机里程数加起来已经环绕地球几十圈了。有的夏天里他倒是短暂地认识过有趣的人。但一到九月就会被甩,这一点屡试不爽,对方要么愤怒,要么无奈,但说辞十分类似,“我感觉根本都没有机会见到你”,“即使你晚上出来也总是看起来那么疲倦”。没有人会愿意放弃做自己生活的主角,而甘愿给别人的生活当注脚。
事实上这三四年里他们两个聚少离多,在寒冷的圣诞新年假期,或者夏末秋初开始排练新节目期间,他们几乎从来不会主动互相联系,就像这个人可以暂时性地从你的生活中抹除。即便在冬天,在比赛与比赛之间,他们也不过问互相的生活。现在他诚然记得种种那些温存场景,分享过的笑话,笼罩在头顶的陌生城市的夜空。但其实被星星点点的火花遮掩住的是一些远更漫长的孤独,如坐针毡的等待,自我克制和说服,那些才是这故事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生活的常态。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人的记忆是最不懂得羞赧的事情。它偏心于它青睐的内容,你即使想要遗忘也无能为力。
2003年十月,凯蒂和他带着新的节目去这个赛季的第一场大赛,在宾州的美国站。他们与6.0分制告别。当一行简洁的小数被单独一个巨大数字所取代,在等分区的毛绒玩具和纸巾筒之间,总会有一瞬被抽空殆尽的感觉,他们需要反应几秒才能意识到这分数的意义。所有人表演完毕,分数依序排列之后,一切又回到原点了。大家都知道这变化背后的污秽和丑闻;这大概就是生活逐渐偏离旧时轨道、走向不可预期之未来的征兆。后来的几年里比赛规则几次改变,再后来,他们退役以后,他就已经放弃追踪每条新闻,彻底跟不上日新月异了。
十一月他们到巴黎去。这是好几年来他们第一次去巴黎站,上一次时年纪还小,是刚进入成年组的第一年,从比赛到旅游都好像走马观花。这回克里斯保证要带他们两个造访他口中所谓最棒的隐秘去所,可惜最后谁也没有挤出时间多逛。但到巴黎的第一个晚上克里斯、理查和凯蒂三个人还是到街上吃了一顿饭,他们穿过铁塔下的街道,走过河上桥梁,无数传奇故事眷恋过的老巴黎的盛大冬夜,在眼前摊开如一本可读的书。他们卸下他们的欢声笑语使之成为它的一部分,而作为回报,这城市也揽他们入怀。
周四,凯蒂和理查都留在冰场看克里斯的短节目:《四百下》真的要演了。一年半以前克里斯还在说他想滑的曲子已经排到了下辈子,但一年半之后他就变了主意,让历久弥新的老电影原声碟插了队。短节目在下午,克里斯最后一个上场。时机如此完美;贝尔西馆里的观众简直疯狂。直到今天理查依然觉得这是克里斯的所有节目里他最喜欢的一个。不是因为那是他出的主意,而是因为这套曲子,只有克里斯能滑它,也只有它能捕捉到他的每分每毫。克里斯穿着一套棕色西装,上身是件马甲,领带歪向一边,衬衣的领口敞开着。开场时他低着头用僵直的姿势站在冰场中间,上半身一动不动,两脚滑开,带着怀旧的一板一眼的乖巧,但随着竖琴的加入,合奏愈响,第一个跳跃是个四接二,接着是阿克塞尔三周,落冰一刻没有哪怕最细微的动摇,掌声和惊呼,于是他彻底变成这城市新鲜空气下的彼得潘,圣心大教堂门前石阶的狂奔,树林中的小径,海边的风,全都无拘无束一气呵成。他也不再是十九岁上那个不知道把手脚往哪里放的少年了,他的身体愈发舒展,就像高`潮段落几声拨弦的举重若轻,直到音乐结束,观众从座位上站起挥舞旗帜,所有的闪光灯都给此刻向四面鞠躬的一人。
“你看那分数——”凯蒂在他旁边叫。
但当时理查想的是,像克里斯这样心猿意马的人,他有无数多张面具,虽然每一张面具其实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可是只有在那短暂两分钟里,他真的是不加修饰的自己了。
那个赛季克里斯赢了他所参加的每一场比赛。到了三月,赛季的尾声,多特蒙德毫不吝啬,把最后的胜利双手奉上。
04年多特蒙德世锦赛结束的晚上,理查跟一帮美国人呆到将近午夜,他知道克里斯肯定有无数的媒体活动缠身,于是没去找他,也不期待他会来。也许明天赛后表演之后克里斯有空,也许他那时也没空,那么这个三月就这样作罢了,只能顺延到夏天的商演再见面。
但他跟简和凯蒂告别之后还是不愿意关灯睡觉。回到房间后,他看了一个小时鸡同鸭讲的德语频道,把所有台都轮番看了一遍,总结出不论什么国家的新闻调查节目主持人都是中老年白人男性的规律。
门铃一响他就飞快地把电视关了。接着把摊在床上的脏衣服丢进箱子里。
四个小时的比赛,外加会议和媒体活动,现在是半夜一点。克里斯绝对已经不清醒了。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扑到理查身上,理查甚至没机会看清他的表情,而且很明显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还有持续不断的脚步声。理查退了两步才站住,然后把门推上。克里斯也根本不是在吻他了,连正常的吻都算不上,基本上只是在吮他脸上的随便什么位置,舔到哪里算哪里。
他们拉扯着到床边去。在碰到床的那一下,克里斯吃痛地抽了口气。
他模模糊糊说了些什么,法语的两个字,不过理查还是明白了。理查站起来扶着克里斯的腿,让他一个人躺到枕头上去。
“你的膝盖还疼?”理查问。
克里斯的膝盖伤不是个秘密。他从去年十二月就一直带着腿疼环游世界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有伤,年头愈久,全身上下简直没有任何一处是没有伤过的。
克里斯没回答。他唯一的动作就是想要把理查拉到他面前去,一直勾着他的脖子索吻。
“你等等,”理查跟他说。他犹豫了一下,接着低下头给了他一个实着的吻才离开,仔细有力,不是刚才那种毫无章法的亲热。克里斯总算满意,松开了手。
理查打开冰箱想要找他的冰袋却未果,他又翻了行李箱也没有,然后才意识到临出门前娜塔莉给他们塞的那一堆冰袋,都放在了凯蒂的箱子里。
“我的冰袋在凯蒂那里,”他转过头来说,“你要的话我去找她拿。”
理查走到床边去,他发现克里斯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床的边缘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决定还是出门去。沿着走廊往下,隔着三道门就是凯蒂的房间。所幸她还醒着,湿着头发,穿着宽大的帽衫和绒裤。她给他冰袋,问他还好吧。他说没事。
克里斯估计已经疲惫到极点,睡成一条横尸,毫无一点意识,理查把他搬到床的一边去。他把冰袋塞进冰箱,然后自己也躺下睡了。
早上,理查是被水声吵醒的。等他彻底清醒过来,浴室的花洒就关上了。他知道自己确实已经彻底清醒了是因为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种不祥的推断,他觉得按克里斯的脾气,他会在下一秒钟光着身子湿淋淋地爬到他的床上来。
理查的第一反应是拯救他的被子,他把它团成一团踢到床角去。然后他果断把自己当睡衣穿的旧T恤也扯掉了。
他猜对了一半——这究竟是为什么,克里斯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猜对一回——克里斯光着身子爬到床上来,但他良心地是擦干了的。克里斯发现理查坐在光秃秃的床中央、全身上下只有一片布,还用诧异的目光从头到脚地看他。理查把手放在克里斯的腰间,沿着脊椎抚上他的后颈,光裸的肌肤干燥温暖——这个念头就突然让他发笑了。
“有什么这么好笑?”克里斯停下来瞪着他。
“我刚才以为你要湿着身子出来,”理查还在笑,他已经没法保持原来的姿势,只能把手松开,“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象着以为你要湿淋淋地出来。于是我把被子掀了衣服脱了免得都沾上水。谁知道是我高估了你心血来潮的程度。”
事实证明,诚实的下场总是复杂的。“你喜欢那样吗?”克里斯问。理查没听明白。克里斯又重新问:“你喜欢湿淋淋的吗?”克里斯一向是生活的艺术家,此刻他被以水为主题的灵感击中,非要拉理查回到浴室里去。于是最后理查的被子和衣服保住了,但是酒店的浴巾和毛巾全毁了。
最后他们都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体,把头发里的水挤掉,暖和地躺在柔软的被子堆里。克里斯趴在枕头上。他侧过头看理查,从蓬松的枕头边上露出一只眼睛。
“弗朗索瓦·特吕弗,”克里斯说,“特吕弗他——他是被收养的。他妈从永远没有告诉他他亲生父亲是谁。他小时候在许多亲戚家里住来住去。特吕弗是他养父的姓。”
“那又怎么样?”理查反问。
“那又怎么样?也没有怎么样,理查,”克里斯用奇特的法语腔调念着他的名字,“你告诉我还有哪个名人是被收养的?”
理查想了三秒,然后说:“斯蒂夫·乔布斯。”
“嗷,”克里斯大叫一声,然后向外翻了个身,直到他躺到床的边缘,面朝天花板。他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该死的美国人。你赢了,好吧,你赢了。”
那大概是唯一一次,在这些奇闻异事的谈话中,理查把克里斯驳倒的一回,而且居然是在他觉得自己最不可能有优势的话题上。当然这类谈话从来就不是辩论,没有谁想要说服谁。让他最没有料到的是,在后来漫长分隔的时间里,却只有这些琐碎故事最能让他在记忆中寻找到过去生活的剪影。一顿晚餐的好坏,比赛分数的冷暖,真是循环往复却很容易让人忘记的事情。但是特吕弗或者海明威,无关紧要的风月,他竟然在五年后还能完整回忆出克里斯说那一句话时的模样。后来理查开始重新反省克里斯的用意。沉默是唯一的回响。他始终不能完全猜测克里斯的心意,也许这正是他始终无法翻过这一页去的原因。
就在这个赛季,在《四百下》还是现在时的这一年里,有天下午他们到陌生的冰场去踩点,凯蒂跟他暂时分开,理查独自在地下一层迷宫搬的走廊里找一间办公室。他先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但他并没有想着回头看;紧接着有人靠近他的背后,勾住他的肩膀,用一只冰凉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是我,”背后的人说。
他听出那声音来,于是绷紧的肌肉突然放松,缠在他肩上的手跟着松开了。大概真因为距离太远,相见太疏,每次见面都像患上皮肤饥渴症一样。克里斯拖着他穿插了两个路口,到一间杂物间里,把门从里面锁上,然后两个人默契地找到对方的嘴唇。
不过克里斯——克里斯是不会让他自己一成不变的。
克里斯推开他。理查想要把克里斯拉回来,但克里斯把他的手按住,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理查在皮带被解开的时候抽了一口气。克里斯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眼神里是毫无掩饰的狡黠笑意。
这性`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可在一开始的一刻理查是真的猝不及防,手足无措了。大概因为那犯规的时间地点,杂物间里的纸箱子和吸尘器,三个小时后即将要到聚光灯下的演出,使得欲`望不再彻底私密,每一分欲`望同时都也成为表演。他看见了克里斯那计划得逞的笑,他知道这就是对方想要的。理查并不真的担心有人要破门而入,然而在此刻,他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
是一种不安全感。
一半是爱欲,另一半是对这爱欲之不完整性的惶然。就像现在,即将要来临的一次高`潮一样,他要将自己全数交给对方,相信对方对这具身体的珍重胜于他自己,否则一切必不可能。可是这究竟能否行得通呢,他究竟是否真的愿意这样做呢——哪怕他愿意,哪怕即便会摔得很惨他也愿意——可是另一个人,对方又是否愿意呢。如果这段关系继续下去,迟早它必须要公诸于世,而到那时,他们对彼此的承诺,对自己生活的牺牲,用天平小心衡量的付出和索取,统统都要纳入考量。他们也不能再只停留在这种像列车开过站台一样的短暂亲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