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他瞪大眼睛。
“真的。我是说,大概最喜欢的还是《四百下》,不过这个曲子很棒。很地中海。你会滑好的。”
克里斯耸耸肩,接着笑了。理查快忘记他们之间简单轻松没有压力的谈话有多愉快了,他是对的,单单见到克里斯就已经是最开心的事情了。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矛盾丝毫无法解决;这样下去只能越陷越深而且越发没有结果。
这个念头,在此时,让他的肩胛骨又抽疼起来。他的伤还没有好全;这本身也不是什么问题,即便打着封闭上场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稀罕的事情,何况这一回其实远还不是最严重的一次。可是这个职业的残酷之处就在于,不论你此刻多么痛苦,总还是要做出一副轻而易举的模样来。这使得他们所有人都如此擅长掩饰自己的软弱。他现在想来觉得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在当时,忍耐就是一切,这就是他们的信仰。
“我——要去找凯蒂了,”于是理查说,“下回再聊吧。”
克里斯的表情空白。“回头见,”他说,又挥挥手。
男单短节目那天理查没有去现场,训练之后他在酒店房间的电视上看了一段直播。电视镜头下克里斯托弗·朗格莱全身紧绷。理查都觉得不可思议了,自从01年的温哥华世锦赛,他们第一次看克里斯的比赛以来,克里斯一向是那种能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大赛压力的人。如果说这个项目本质上就是比赛伪装轻松,那他一定是个中佼佼者。但今天不同。观众席上的声响落下,解说员言毕静待,他站定在冰场中央,犹疑地举起两手,隔着电视屏幕都能看出他四肢的僵硬。
去年底跳空的第一个四周跳,这次周数做足安全落地,落地的一瞬其实远非完美,但至少跳跃的分保住了。之后的整个节目安全度过,太过安全,既没有失误也没有迸发的火花。短节目结束之后克里斯排在第三名,前三名两两之间都只差零点几分。观众们群情汹涌,媒体报道的标题称自由滑会是一场厮杀。
同天晚上理查跟凯蒂碰头,凯蒂问他:“克里斯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不知道。之后他们就忙于自己的比赛,没时间再考虑别人的事情了。
两天后的礼拜四,在男单自由滑的前一天晚上,理查收到克里斯一条短信,只有一行字,问他的房间号码。点开那个短信让他手指发麻,太阳穴神经一跳。第二天晚上就是自由滑,他完全不知道克里斯又在做什么打算。但他还是回复了。人有的时候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坟。十分钟后克里斯就来敲他的房门了。
克里斯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有咖啡么?”
理查被问愣住。他把本来想说的话都吞回去,才说:“有酒店给的咖啡。”
理查把柜子打开,克里斯拿出了一袋皱巴巴的速溶咖啡,又烧了点水。
“我睡不了觉,”克里斯说。
“喝咖啡帮不了你睡觉。”
“我也集中不了注意力。我忍不住总是在想你。”
太疲倦了,这是理查的直接反应。这整件事情,包括克里斯循环往复的心血来潮和利刃一样的眼神,都太让人疲倦了。所有那些让他宁肯放弃的理由都没有改变,而尤其在这个时刻,世锦赛的最后几天里,他根本没有精力再敞开心扉了。
理查说:“你太紧张了。今晚不睡觉明天晚上你会犯困的。”
克里斯只是低头猛喝咖啡。
“你什么时候才能收点心?”
理查的语气稍一变硬,克里斯立即察觉到了。他猛然抛下一句:“你说什么?”
“这又像是在北京那时候了——任何人都没法让你听进去任何事情你知道吗?你根本就拒绝合作,你究竟想从我这要到什么东西?咖啡我给你了。”
“去你的吧。我不是来这里听你说教的。”
理查被他刺中,如果有什么是他由衷不愿意看见的,那就他们之间真连句普通的聊天也没法维持了。他到他面前去。“刚才的话是我的错。不是我想这样,”理查说,“我不想我们僵成这样。但还是等你自由滑之后我们再聊吧?就等到比赛结束。我保证我会去找你的。”
偏偏是理查试图和解的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克里斯突然被激怒,一转眼就失控了。“我不要在自由滑之后再跟你聊,”他吼道,“该死的什么自由滑——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理查?你想要惩罚你自己些什么?你看看你现在,你照照镜子,你这种镇定,你不紧张,一丝不苟一本正经,你总是这副模样,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还是这副模样?你看我们现在都成了什么?你就想要把我毁了,然后你现在满意了?”
理查料不到这样一番劈头盖脸的质问,他简直哑然,感到怒火烧起,半晌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昏了头了。什么叫做我把你毁了?”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我跟你,现在这种样子就是你真的想要的吗?你就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你没法呼吸,没法工作,连玩也没法玩——你没有感觉吗?被撕成两半?你怎么可以到现在还是这样?”
“你脑袋发热得也太不是时候了,”他现在真的也不在乎了,“你不理你的比赛就算了,我还有比赛。而且是你自己说你不想要的,你忘得也太快了,是你自己杀死这整件事的你还记不记得了,你自己不要的。我给你退路了,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还在问我不觉得难受?问我没有感觉?然后我现在居然还在这里听你的埋怨,还要叫你收心,还要叫你不要紧张,叫你明天好好去自由滑,你都不关心自由滑了那我是被虫子吃了脑子才会想要关心你的自由滑?你自己去把你的自由滑毁了吧,反正没人在乎你干什么——”
克里斯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他手里的马克杯,那杯子已经空了,但沿着床铺滚到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们谁也没去捡。理查再回头看克里斯的时候发现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他坐在床角,上半张脸都被头发遮住,肩膀抽动,悬在空中的几缕凌乱打结的刘海也在发抖。
半晌克里斯才抬起头来。他盯着理查,那目光久到沉重,仿佛他们的视线是可称量的粘连绳索。
克里斯说:“我喜欢你。你知道的。”
他让自己摇头。“这不是我现在需要的话。”
于是那绳索也崩断了。
“我不行,”克里斯吸一口气,“我做不到的。你想要什么?每年夏天都见面?一月份二月份见面?每天发短信打电话?我会疯掉的,那样下去只要过两个月我就会再也不想理你了,我怕得要死,你想要最后变成那样——”
克里斯用手按住眼睛和额头,把汗湿的头发拨到脑后去,他看他的视线像挣扎在悬崖边上的人,眼里的恐慌和绝望都是真的。理查知道如此。所以他们都不必再纠缠了。理查打断他:
“我知道。你不用说了。你有你受不了的,我有我受不了的。你来了又走,这种时断时续的关系,我也不行。我也一样不行。既然我们都不行,所以就算了吧。”
“你倒够忍心。”
“长痛不如短痛。”
“我们没有一点可能再回到以前那样了是吧。”
理查清醒过来一点。“你究竟有没有好好谈过恋爱?你究竟——你想没想过跟任何人在一起?”
克里斯没回答。这问题的答案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没法再在这可怕的房间里待下去了,再多一秒他也跟着就要崩溃。
“你回去吧,”理查说,“你就回房间去睡点觉吧。睡不着的话就想一遍节目的流程,或者不论你平时怎么放松的都可以。你就逼自己把明天结束了吧,你知道你非这么做不可的。我可以等你,裁判不会等的。你回去吧。明天好好滑。就当是我要你这么做的,行不行?我想要你滑好自由滑,克里斯。”
克里斯依然沉默,理查也再说不出话来。这寂静持续太久,直到最后克里斯说:
“别叫我克里斯。那不是我的名字。”
说完他就真的走了。
午夜已过,现在就是决胜负的日期。理查捡起杯子,放回到茶几上。然后他脱掉外衣躺进床铺里。凌晨的冷和空一点点把回荡在小房间里的话都消解,一种更难受的感觉占据上风,内疚后悔愤怒自我厌弃,糅杂在一起不能区分,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他说他刚才说过的那些话究竟还有什么意义?难道他们互相伤害还不够吗?难道他摊开四肢,允许另一个人伤害他自己的还不够吗?他何必还要说那些话,说到底的结果不就是让他自己再多挨几刀?“就当是我要你这么做的”?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那句话能有什么意思?他不能更厌恶他自己在那二十分钟里说过的话了。种种示好的表现,容忍,退让,在事后都没有带给他治愈或者满足,都只能让他自己更加失望。他是想要见到他,收到短信那一刻他是有种冲昏头脑的狂喜,但这感情真的就像易碎的奢侈品,要么你只远远观看,一旦亲手触摸就后果自负。
第二天晚上七点是男单自由滑,理查快十点才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最后一组的四个人正开始热身。 克里斯排在最后一个上场。在这种最后关头,微妙的情绪皆可传染,摔跤也可传染,最后一组的前三个人的长节目都摔得惨不忍睹。第三个出场的俄罗斯人在等分区看到自己的分数,耸耸肩笑了,朝镜头挥手。解说员开始介绍克里斯的长节目,韦伯的《歌剧魅影》,一个赛季以来一直完成得很顺利。短节目之后前三名的差距太短,现在正是他的机会。
电视镜头切回冰场上。
理查看着克里斯在挡板边缘徘徊,跟丽莉娅说了几句话,然后滑向中央。他绕了半圈,转了一个身,接着站定。他脚下流畅自如,但理查知道音乐开始前几秒种的压力有多大。这么多年来理查已经习惯自己和凯蒂的比赛常规,他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独自上冰,没有丝毫的互相鼓励的眼神或握手,就只用一个人的渺小身躯抵挡四面扑来的批评与赞美。
音乐开始了。这故事本来就是自己给自己书写的骊歌,一个人不可能贪恋一切却又同时拒绝一切,第一段音乐澎湃愤怒,然后那火焰减退成微弱的柔光,夜的乐章温存暧昧,珍重体贴,几经周折,重现成壮怀激烈的尾声。
这真是一个孤独者的运动。能忍受得了二十年表演独角戏的,都是一些本质上孤独的人。或者哪怕本来不是,这个项目也已经将他打磨成他如今的模样。克里斯托弗·朗格莱从来没有想过跟任何人在一起。他就像这项目本身,是他自己选择要独自成为场上所有聚光灯的焦点,这种光荣让人疯狂让人上瘾,他不愿让出分毫,他从未打算与任何人分享鞠躬那一刻的怕和爱,激烈与欣喜。于是这冰场只属于他一个人;而假如在此刻,另外有谁,在冰场外用无论什么样的目光追寻他的路径,终究都只能是徒劳的。
节目收尾的动作,克里斯原本直立在冰上。全场只有一秒钟的寂静。随着解说员的喝彩响起,场上观众的尖叫和鼓掌,他的意志力却像一缕烟被突然抽散,克里斯双膝跪地,伏倒在冰面上。镜头切到他的特写。一个人的肉身即便坚强也再支撑不住此刻的喧嚣,电视镜头看得太过清楚,一瞬间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他用手捂着眼睛,但泪水从指缝里落到冰面上。
理查在电视机前喘不过气来。
他看不下去了:这被摄像头放大的画面过于私密,企图揭露一个人的内心。而它被紧紧包裹,只有他自己握有密匙,因而成了唯一的入侵者。
他伸手去摸身后的电视遥控器。在克里斯的分数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关掉电视夺门而逃了。
半个小时后楼道里的所有人都开始恭喜卫冕的冠军,他又把自己锁回到房间里去。
3.
此后的夏天,2005年的休赛期,中西部炎热又多雨,好像全密歇根湖的湖水都翻腾倒泻从天而降。下雨前,天空阴云密布,云层很低,压迫大地,窒息整个城市。雨水下降的过程轰然作响毫无仁慈。雨后街道被洗刷一新,日光乍明,但下一场雨很快又会来临。理查告诉自己,在莫斯科的那个最后的礼拜四,克里斯来找他大概仅仅是种惯性。虽然他们说在比赛后还能再聊,诸如此类,但如果他真的离开,克里斯是不会来找他的。这自我劝说终于有效了,在之后的九个月里克里斯果然彻底消失,连影都不见。即便在所有人都难免碰面的晚宴和赛后表演上,克里斯都像一个几何学家,总能占据离理查最远的位置。
全国滑联的人倒是来找他了。那是这个沉闷夏天里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他先是收到从科罗拉多来的信,接着在SOI演到旧金山时同滑联的人面谈。跟他见面的是个满头银发的前辈,曾经在国家队短暂呆过,退役后转任公职。她说得很干脆:
“我们想知道你是否感兴趣被提名为下个赛季的国家花滑队长。”
大概是理查接下来的哑然暴露了他的意外,她说:“不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们说。但我自己觉得你其实不需要有顾虑。你是在队里时间最长的选手之一,你有经验,其他的队员们也喜欢你。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跟凯蒂商量,或者跟你想咨询意见的人聊聊都可以。然后让我知道你的答复。”
在回酒店的路上理查想着跟凯蒂说这件事,他考虑凯蒂的反应,立即想到她一定还会说那句老话,她会说“我就跟你说过……”或者“我早就猜到了!”。十几年来都是这样,她好像洞悉他的一切,当他跟她出柜的时候,跟她说他想换下某个赛季失败的自由舞的时候,或者告诉她他退役以后要回学校读完学位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说。
等真到凯蒂面前,她果不其然脱口而出:“我早就猜到了!”
她拍拍他手臂,接着又说:“你会答应的吧?”
他说:“你怎么又早就猜到了?你什么都早都猜到了,就没有你没猜到的。”
“去年杰西卡和本尼说要退役,滑联的人肯定就开始考虑了的。他们总不可能找戴安娜那种不靠谱的吧。很明显就是你,不信你去问问简。”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无可反驳。奥运赛季总意味着大换血。简年纪还小,还没打算退役;戴安娜·麦凯伊宣布于明年奥运后退役的消息遍布媒体头条,“冰上公主的最后一年!!”附带最新杂志封面靓照;理查和凯蒂也计划退役。她有太多想要参加的社会活动,而他想回学校读书,他们都觉得这早起晚归周游世界的生活该告一段落了。滑联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形式化的选举。于是,在竞赛生涯的最后一年,理查·柯森的新头衔是美国国家花样滑冰队队长。他有更多机会可以见到队里的每一个人,同时也揽下一部分行政手续。当他需要分散注意力的时候,队务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仲夏里的一天,他想叫凯蒂和简到湖边凉爽的露天餐厅吃饭,凯蒂答应了,简却推说有事不来。理查突然意识到,即便他现在有全国各地所有队友的联系方式,他却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见到简了。他们明明就在同一座城市居住训练,这叫人难以置信。最后他跟凯蒂两个人去了,在湖边晒太阳吹风,菜单很普通,还是鸡蛋卷、沙拉和咖啡一类传统的早午餐,两个人的插科打诨好像总是少了点什么。连凯蒂也说她都好久没见到简了,简好像确实不再愿意赴他们的邀约。一个礼拜后他们听说简谈恋爱了,他们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既然她想要低调,他们也不去打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