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们才感觉到不妙,可惜已经晚了。楚辞的军队早挥舞着刀剑砍了过来,一刀刚下,铠甲便在火中分裂开来。顿时惨叫声和厮杀声浑成一片。
甄逸脸色泛白。不过片刻,形势竟然眼睁睁地逆转了。
〇六五章
苏凝远远地看见盘旋在天空的雄鹰,心突突地跳。热浪一波一波掀起,夹着浓郁的血腥味。
寂静的沙漠,只见黄沙不见人,这已经是他见过的第几个战场了?没见一个活口。
而这里,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可他的楚辞呢?
苏凝什么也顾不得了,跳下骆驼,朝着那片沙地奔去。
多荣在他身后高呼,他充耳不闻。宴清也感觉到一股异样,跟着奔了上去,两人连滚带爬地爬上沙丘,一看那下面瞬间僵在原地。
多荣看见两人僵硬地站在沙丘上,心道不妙,不会端王的军队真被全歼了吧?
多荣心慌意乱地爬了过来,一看……
几千将士浑身浴血,站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苏凝没有心情看那是什么,眼睛只是盯着图案中心,那抹紫金战甲。
紫金战甲静静地躺在炙热的沙漠中。将士们单膝跪下,右手杵着长剑,剑尖深深插入沙地中,头低垂着,没有一点声音,场面静默得令人恐怖。
苏凝的腿软了,再也挪不动一步。眼泪唰地冲刷下来,将画面一遍遍模糊。
宴清的心抖了抖,嘴唇轻轻颤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日来的力气几乎全部耗尽。好半晌,苏凝眼泪不流了,摇摇晃晃站起,一个扑棱,差点摔下斜坡。
多荣一把拉住他的手,看着那双模糊的眼,多荣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扶了苏凝一把,将他好好带到下面去。
穿过跪地不起的将士,苏凝恍然若在梦中,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堆上。
他从未想过如果楚辞真的死了,他会如何?他总觉得自己死了无所谓,可这次却是楚辞先离他而去。
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这是什么滋味。
恍惚、毁灭、绝望、天塌地陷……
苏凝摇摇晃晃地走到楚辞身边,颓然坐下。看着那个面色如生的俊美男人,再不想动弹一分。仿佛他只是想这样坐到天荒地老,坐到他们都化成灰烬。
炙热的风在耳边吹,黄沙缓缓地移动,漂浮又沉下。苏凝的眼睛忘记了眨,仿佛时间永远静止在了这一刻。
他蓦然想起曾经在梦里看到楚辞抱着他的了无生机的身体,静静地坐在榻上的模样,平静、哀痛、却欲哭无泪,仿佛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此刻他终于是懂了。
“……凝,我渴了……”声音幽幽地传到耳边。
苏凝的睫毛晃了晃,脑子却没有动。
“小凝,我渴了!也饿了!你不是带了很多粮食和水吗?”这次声音重了几分,手上有了温度。
苏凝蓦地眨了一下眼,涣散的瞳孔似乎在寻找着焦距,楚辞的面容再度慢慢地变得清晰。那张干涸到裂开的嘴唇,微微地向上掀起,露出洁白的牙齿,吐着属于生人才有的气味。
楚辞就这样坐在他面前,脸色被烤得黑红黑红的,黄沙隔着衣服传来滚烫的触感,苏凝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幻觉?
手指下意识地触摸上楚辞的脸颊,温柔的触感,细腻的纹理。苏凝从眉毛、睫毛、瞳孔、鼻梁一直到开裂的嘴唇。
这样的视线烫平了楚辞几个月的疲惫和惶恐,将那颗心熨烫得服服帖帖的。
苏凝的指尖游弋,沾上楚辞嘴唇的溢出的血,缩回手,看了看,又开始发呆。
楚辞心中一疼,一把将人抱住,“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也紧张一下我!不是要吓你!”
苏凝的举动反而把他吓傻了。这副失魂落魄样儿,像在他心口开了一道口子。
苏凝被这突然来的力道惊醒过来,眼眶一热,头埋进楚辞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他本想要像楚辞一样说一句“活着就好”。可话到喉咙,却干涩得再冒不出声来。
“嚓嚓”一阵铠甲声响,几千将士全部站起,剑指苍穹,大喊一声,“端王威武!”
多荣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捏了捏耳廓。
宴清皱了皱眉头,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人,冲领军统帅道了一声回避,将士们知趣地去另一面烧尸体去了。
脚步声远去,苏凝看也不看,一把将楚辞推翻在地上,张嘴啃了下去。
楚辞身子一僵,木然地躺着,任他在唇舌间辗转,脑子啪啦啪啦地全是电火光,差点短路。
一直在不远处迷惑地观摩着所谓的龙阳断袖的多荣,正思考着男男结婚的可行性,猛然看见苏凝那如狼似虎的举动,凉气从心脏穿过背脊,直蹿到脚底板。
苏凝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身体根本不受大脑使唤,竟在这大漠深处,将楚辞吃干抹净,还不带留渣的。
尽管身体癫狂,无论甜蜜、疼痛,或是兴奋,脑袋都异常清醒。一整夜他几乎都没眨眼,就那样看着楚辞,看着他在他紧张得发抖,看着他爱惜的模样,看着他用前世从未有过的温柔溺着自己……
有些东西在最美好的时候画上句号,便可圆满。苏凝贪婪地享受着此时此刻,试图将这一切烙印到骨髓里面去。无论是前世的挚爱与怨怼,还是今生的痴缠与眷恋,他都要一点一滴地刻印到灵魂深处。
翌日早上醒来时,楚辞下意识地去摸旁边的位置,空的,凉的,没有一丝人气。
楚辞猛地睁开眼。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可看到帐篷里凌乱不堪,身体给予的反应都是实实在在的。
楚辞的嘴角翘了翘,昨日他只想以那种方式让苏凝明白他自己的真心,没想到天雷勾地火,竟让他几年的美梦成真了。第一次没有被噩梦骚扰的睡眠,让他即便辛勤耕耘了一晚,也觉得神清气爽。
“凝!”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甜蜜,落在空荡荡的大帐中。
小家伙这是上哪里去了,难道昨天对他不够“狠”,竟然还能活蹦乱跳!
楚辞又唤了一声,依然没有苏凝,反倒将宴清召唤了进来。
“主人!”
楚辞皱了皱眉头,此刻他最想见的是那个人那张脸。
“苏凝呢?”
宴清的脸色幽幽暗暗,将一封信躬身送到楚辞面前。
楚辞的心“咯噔”一下便沉了下去。迅速抽出新签,上面只有两个字:“勿寻!”
信纸飘落到地上,楚辞捂上了眼睛。宴清只见他的嘴角在不停地颤栗,从来没有人会让他如此动容,那该是怎样一种疼痛。
“主人,我能做什么?”宴清不敢太大声,在苏凝双眼空洞地将信交到他手上时,他就有了预感。
“什么都不用做,让我静一会儿!”楚辞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可他的手依然捂在眼睛上。
宴清默默地退了出去,有些忙,他帮不了,即便他愿意为这个主人舍弃性命。
元和二十六年,端王出使摩诃,正式与摩诃建立邦交。大正三百余年,第一次迎来与摩诃真正和平共处。龙心大悦,特命端王辅政。
名义上端王是辅佐太子处理政务,实质上,是将原本被禁足又突然出现的端王直接推到历史前沿乘风破浪。
有眼力见的都知道,这是端王崛起的信号。而这个信号无疑也刺激了太子党一干人等。刘氏摇摆不定,甄氏自甄逸失踪后变成一盘散沙,楚翰本乘机将甄氏一步一步地吞噬掉。这大大刺激了太子党的神经。
元和二十七年末,太子楚循终于按捺不住楚辞的威胁,借大皇子楚泽之手,刺杀楚辞未遂,楚泽被从皇室除名,其一岁的儿子楚正由楚翰本亲自抚养。皇后一脉受到牵连,自此陆氏被彻底瓦解。
一个月后,正是除夕,楚翰本大宴群臣,酒过三巡之际,皇城突然发动兵变,太子逼宫了……
太子党胁迫文武百官,威逼楚翰本退位,看似毫无破绽的逼宫,却在他们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之时,被隔空而来的几枚利箭打断。
兵部尚书甄无焕及其子甄祺一箭殒命,众多太子党重伤,形式急转直下,不到一个时辰正常逼宫闹剧便宣布结束。
元和二十八年春天,柳絮飘起之时,楚翰本退位,年仅二十二岁的楚辞登基,擢功臣,整六部,清门阀……
朝廷之中正是天翻地覆,百业重启。朝廷之外,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在离京两百里的汉城,一个小巷子里,苏凝早上起来,摆了字画摊,为不识字的邻里乡亲写书信画画题词。
中午收摊,他会去熟悉的铺子吃碗牛肉面,再摸着满足的肚子去茶楼喝茶听书。
说书先生上讲皇家轶事,下聊草根百姓,无事不小,无书不通。苏凝总能听得津津有味,毫不吝啬地叫声好。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不管刮风下雨。
而他也每次都会选在前面的位置,总能近距离地观察说书先生口沫横飞的样子。
在他身后一个角落里,同样也坐着一位每天都来的客人,脸颊上有陈年刀伤,让这些小老百姓总是对他敬而远之。每次他都穿着月白衣衫,叫上一杯淡茶,一叠花生米,不紧不慢地磕牙听书。
在说书先生例行公事地说出“请听下回分解”时,茶杯空,碟子尽,他已起身,在别人还意犹未尽之时,走的干净利落。
苏凝总会朝着那个背影虚虚眼。
这日,苏凝刚到自己的小院子,就有邻居来敲门,说是他的一个租客生病,请他过去看看。
苏凝擅长毒,对药物有些研究,虽然不是挂牌大夫,但一些小毛病还是看得好的,一来二去,邻居们倒都喜欢找他看病,不足为奇。
苏凝从来不拒绝,但总会让他们抓要时,再问问大夫的意思。
这次,他像往常一样急冲冲走到那个病人面前时,一看,顿时愣住。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消失多年的甄逸。而请大夫的正是茶馆那个刀疤脸。
苏凝脑子瞬间猜到这个刀疤脸的身份。
这下他不敢进了。甄家兄弟他可惹不起。
这边脚进了一只,那边就想往外退,甄黎已经过来,定定地看着他,“他老毛病犯了。”
显然甄黎早就认出他来了。这句话更没有以前的癫狂邪凛,只是很平常,带了一点人味儿,听起来竟像是在哀求。
苏凝心肝抖了抖,进屋,便见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甄逸。甄逸的眼睛半睁着,可见他过去全毫无反应,依然抱着膝盖,嘴里呜呜地呻吟。
“他这是怎么了?”
苏凝明智地没有乱动甄逸,一则,他怕他碰甄逸,甄黎会发疯直接宰了他,二则,他也怕自己被下套。
“风湿。”
这一入梅,什么都发霉,包括甄逸的骨头。若我外面疼痒还可以抓抓挠挠,这在骨头缝里,怎么抓怎么挠都不管用。
苏凝确定完病状,开了药方,交到甄黎的手上,“没事让他多动动,出汗把体内的寒邪逼出来,比吃药管用。”
“你是苏凝?”躺着的甄逸突然开口了,虽然依然抱着膝盖,这下却不抖了。
苏凝蹙了蹙眉,他这病都看完了,这老兄现在才认出他吗?
苏凝这才发现,不是甄逸反应满,而是自己竟然没注意到甄逸的眼睛根本没焦距。
甄逸就用那双毫无焦距的眼睛看着苏凝斜向的方向。即便是听声辩位,他也不能准确地知道苏凝站立的位置。
“你的眼睛?”
甄逸哼了一声,依然是以前那看不清情绪的脾气,“此刻你不是应该跟楚辞双宿双飞吗?”
苏凝失笑,这厮终究是个不服输的人。苏凝也不理会甄逸的无礼,只对甄黎说道:“去南边暖和干燥的地方,多动动,应该能不药而愈!”
说罢便出门了。难得地,甄黎也跟着出了门。在他启口前,苏凝先打消了他的顾虑,“甄氏如今已经瓦解,你们我也没见过。好好活着吧!”没什么比活着重要,为了爱自己的人,也为自己爱的人。
甄黎愣了一下,“他的眼睛是我弄瞎的。”
苏凝愣。
“不毁掉他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与其跺了他的双脚,瞎双眼睛,也算身体完好无损。”
苏凝背脊开始蹿凉气。这位兄台到底是什么理论?眼睛都瞎了还算完好无损?
但甄黎这样说毫无愧疚,反而眼神莫名地坚定起来,就在苏凝绝对不跟这对失心疯兄弟再有瓜葛时,甄黎却道:“如果我是楚辞,我也会先毁掉你……”
“不!他当然不会这样做。甄黎,你们只是没有明白如何才叫真正的爱人。”你不懂,甄逸也不懂。
苏凝是逃出去的,就像背后有厉鬼在追他一般。他承受不了甄氏兄弟这样的感情,太过残忍。他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在看见他们如今的样子时竟然会有一丝欣慰——至少,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尽管手段很残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