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破手指写就血书时酣畅淋漓,洗漱之时却锥心刺骨,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洗袜子,心灵受到了创伤,手指也不是一般的疼。
伤口很快红肿,王府良医提着药箱来得飞快,二话不说,先扎两针。
高巍满脸惊骇,他疼的是手指,扎他脑袋和脚底作甚?!莫非是燕王终于要对他酷刑加身?
老先生一咬牙,气沉丹田,文人风骨傲然,有手段尽管使出来,他扛得住!
高巍如此配合,王府良医很满意,特地将他的十根手指都包成了萝卜。
“慢慢养,一定要养好。”
岔开十根纺锤似的手指,高老先生半晌无言。
手指不能用,他还怎么写血书,用脚吗?
何况衣服都快撕得差不多了,也不见王府给他送来,继续撕下去,他怎么见人,裸奔吗?
高巍愁肠满腹,对月长叹。
孟清和得知,自然满足他的“要求”,每天晚上定时定点,一个时辰的看星星看月亮,抒发理想畅想未来。
觉得孤单?没问题,有王府护卫带刀相陪。各个英俊彪悍,笑容亲切狰狞。
会着凉?有姜汤,还有王府良医,绝对不让高老先生打一个喷嚏!
饶是如此,几天下来,高巍的嗓子也哑了,几乎发不出声音。
直言,恸哭?已经成了无法完成的任务。
啼血?这倒是有可能。
即便被这样折腾,每天大鱼大肉,高巍仍是以肉眼可见的增加体重。如果他有机会回到南京,怕是连家人都认不出来。
从黄瓜变成西瓜,可以想象吗?
于是,血书停了,哭声没了,护卫不暴躁了,王爷也不想砍人了。
道衍很高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徒弟他是收定了。
燕王也很满意,心情大好,激情飞扬的带着手下去砸场子抢地盘了。
唯一有苦难言的只有高巍。
“卑职受命于王爷,必定满足高老先生的一切要求,令其宾至如归。几日下来,高老先生也是相当的满意,深感王爷恩德,再不提罢兵一事。”
孟清和站在朱高炽跟前,表情淡定,条理清晰的颠倒黑白。
朱高炽几乎忘记了端在手上的茶盏,等到孟清和说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孟佥事。”
“卑职在。”
“你真不考虑弃武从文?”
“回世子,卑职是个军汉,才疏学浅,做不了文官。”
“谦虚了。”
“世子谬赞,卑职会继续努力。”
“……”
放下茶盏,朱高炽陷入了沉思。
父王交代下的事情,该交给他去做吗?总觉得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
朱高炽不说话,孟清和也安静的站着。
过了许久,朱高炽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良心可以先抛开,完成父王交代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王安。”
“奴婢在。”
“将父王给孤的卷宗和东西拿过来。”
“是。”
王安退出去,很快抱着一个匣子回来,“世子,都在这了。”
“恩。”朱高炽挥手,示意王安下去。
孟清和疑惑的看着摆在桌上的匣子,两个巴掌大,式样很普通,除了包裹的铜角和一个铜锁,上面连个花纹都没有。
“孟佥事,父王离开前将这件事交给孤,孤着实想不出办法,只好请你帮忙。”
“卑职不敢,世子尽管吩咐!”
不等孟清和再谦虚几句,朱高炽已经打开了匣子,推到他面前。
只看了一眼,孟清和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
匣子里的东西不出奇,一叠还算整齐的白纸,间或夹杂着几张羊皮。
白纸和羊皮上的内容十分类似,左边画着很是粗犷的简笔小人,右边是同样粗犷的绵羊。人和羊的旁边标注着醒目的数字,数字下还有手印。
“这些是朵颜三卫渠长呈上的。”朱高炽当着孟清和的面,一张一张取出,表情很是忧郁,“为了军心稳定,为了父王的大业,理应满足他们的要求。可是,王府库仓里的粮食不少,却没这么多的羊啊。”
孟清和默默擦汗,这些蒙古壮汉的行为,说白了就是拿着白条上门要账。
当初说好了的,人也砍了,手印也按了,该给的羊可不能赖账!
朱棣很光棍,直接丢给儿子。
朱高炽同样光棍,找上曾同朵颜三卫洽谈的孟清和,开口就一句话:“王爷家也没余羊啊!”
孟清和还能怎么办?再去找个下家?
不好意思,郑和跟着王爷去抢地盘了,道衍和尚那里还琢磨着将他拐进不良门派,躲都来不及。
沈瑄离开时,说拿不定的事可以先想办法推了,眼下情况分明不容许他这么做。
孟十二郎咬咬牙,接着吧。
“世子有命,卑职不敢不从。但兹事体大,容卑职回去想想。”
“好,孤等孟佥事的好消息。“
“卑职一定尽力。”
退出房门,孟清和直接给了自己一巴掌,让你嘚瑟,该!
大同城外,沈瑄和杨铎率领的燕军队已张开了口子,只等着猎物的到来。王爷有意收拢滕聚率领的这支南军,最有效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狠狠敲滕聚一记闷棍,打得他鼻青脸肿再以理服人。
燕王率领的大军已到蔚州城下,两万军队攻城把握不大,城内的守军多于燕军,却丝毫没有抵抗意志。燕军刚扎下营盘,指挥王忠和李远就派人前来,表示愿意开城投降,跟着王爷一同靖难。
不费一兵一卒,燕王就拿下了蔚州。
与此同时,指挥滕聚的队伍却在茫茫大雪中迷失了方向,艰难跋涉。
冷风冻住了河床,冰上覆着雪花,乌云遮住了太阳,四周都是一片白,根本辨别不了方向。
很多南军都被冻伤了手脚,越来越多的人倒在雪地上,再没能站起来。
尾随在后的燕军一直没有被发现,看到冻僵的南军会停下脚步,只要还有一口气,仍有救活的希望。
滕聚骑在马上,从侥幸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此刻,他甚至是希望遇上燕军的。即便被打败,被杀死,也比冻死要强!
这样死,实在是太窝囊了!
孟清江和高福终于被编入了前锋,奉命探路。眼前的大雪,对经验老道的高福算不上什么。
故意又带着军队在大同附近绕了一个圈子,高福才让孟清江向滕聚禀报,大同城就在前方。
滕聚精神一振,南军们也突然有了力气。
不需军官扯开嗓子下令,全军同时加快了速度。赶往大同城不是为打仗,也不是为了完成主帅的命令,而是为了活下去!
只要能活着,就是被燕军俘虏,跟着燕王一起造反,也绝对没有问题!
向着大同,飞奔吧!
在沈瑄和杨铎发现滕聚的队伍,正准备发起冲锋时,同样发现他们的南军却停下了脚步,武器铠甲丢了一地,态度很明确,投降!
沈瑄和杨铎很无语。
这就像是憋足了力气想和对手打上一架,抄起家伙却发现猛汉子突然变成了软妹子,这架还怎么打?
滕聚跳下战马,解下佩刀,走到沈瑄面前,嘴唇颤抖,眼中饱含热泪。
沈瑄默默的接受了滕聚的投降,默默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说实话,他也憋屈。
想打架却没法打,对武将来说,太难受了。
这是一次失败的伏击,却是一次成功的投降。
滕聚率领的一万南军,终于如孟十二郎预期的那般,同燕军成功“会师”了。
此刻的孟十二郎却没能感受到任何喜悦,他正坐在桌旁,看着眼前的一堆白条发愁。
一头羊憋死英雄汉,难啊!
第七十章:主意
孟清和为堆在面前的白条发愁,朱高炽也是一样。
不能解决燕王交代下的任务,朱高炽饭吃不香觉睡不着,体重又开始直线下降。不到几天,腰围赫然减掉两寸。
这还了得?
燕王妃关心儿子,特地把王安叫去,世子这是怎么了?是政务上遇到了麻烦,还是官属里有人不服管?真有的话,必须一巴掌拍死!
“回王妃,并无此事。”王安小心翼翼的回道,“王爷开拔前交代了世子一件事,世子尚未想出法子,有些急。”
“哦。”不是有人不老实,那就问题不大。插手北平防务是燕王亲自交代,其他政务,燕王妃一向不过问。
儿子工作认真是好事,但也不能不注意身体。
“平日里,你们要多注意些。”
“奴婢遵命。”
王安退出偏殿,擦擦汗,没走出多远,又见到世子妃身边的熟面孔,嘴里发苦,脸上却一丝不能露。
对方几步迎上来,先行礼,口称“王听事好。”
王安知道世子妃不会直接叫他过去,这样招忌讳,却没想到会在王妃这里遇上。世子妃派人来问,他也没有遮掩的道理。
“世子忙于政务,这才清减了,每日的膳食还是照常,且已报过王妃,请世子妃不必担心。”
“王听事既这样说,咱家这就回去禀报,世子妃听了也当放心。”
两人又行了礼,当面笑呵呵,转过身一撇嘴,什么东西!
燕王妃靠在榻上,放下手中的书,接过宫人奉上的汤药,“是世子妃身边的?”
“回王妃,是。”
“王安都说了什么?”
“只说世子公务繁忙。”
“是个聪明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燕王妃端起药碗一仰而尽,宫人忙送上果脯,略微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朝廷五十万大军围攻北平城,燕王妃披甲执锐亲自上了城头,北平城防和布军都要王妃过目,几日不得休息。
燕王出征,若无王妃,世子未必真能服众。结果北平城守住了,燕王妃却病倒了。
王府医正和良医诊过脉,都说是受了风寒,药喝了几剂,时好时坏。王妃不欲王爷和世子兄弟担心,一直强撑着,人都清减了。
世子妃不说帮王妃分担,只忙着和世子的侧妃较劲,宫人看着都心冷。
“年纪大了,人就愈发精贵了。”燕王妃舒了口气,眉宇间染上倦色,“十几岁的时候,雪地里跑上一天也不会这样。现如今不过是吹了点风,就受不得了。”
宫人不敢出声,静静的立着。
“都下去吧,我歇会。”
“是。”
房门关上,燕王妃静静的靠在榻上,微合上双眼,神色间带着一抹怀念。
十几岁,花一般的年龄,再回不去了。
门外,宫人和宦官都放轻了脚步,看着廊檐下的冰棱愣愣的出神。
王妃的病总是不见好,听说府内新请的赵大夫医术不错,不若请他来给王妃诊诊?
临近傍晚,北平城又下起了大雪。
老人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样的天气,别说丰年,不是灾年就谢天谢地了。
孟清和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偶尔关注一下高老先生的生活,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对着朱高炽送来的匣子发愁。
彻底赖账是不可能的,全部兑现更不可能。朱高炽说给不出这么多羊,并不是吝啬,而是真的做不到。若是先给一部分,或是用其他的东西折价抵充?
孟清和冥思苦想,办法想了许多,都算不上太好。
蒙古人不傻,未必真的卡死数量,归根结底,或许只想看看燕王是否守信。
寒冬腊月,把羊都给他们,在哪里养?谁去养?
顺便给了草场?别说朱棣不同意,朱高炽这关都过不去。
朱元璋和朱棣都是一样的抠门性格,朱高炽又能大方到哪里去?
历史上,永乐帝驾崩之后,兀良哈以为压在头上的大山没了,可以蹦跶几下,拿着朱棣起兵时的欠条找上门,照样被朱高炽撵了回去。
草场?
真有这事,仁宗表示不知道。
有欠条?
仁宗继续表示,自己大部分时间戍守北平,欠条怎么来的,是不是老爹承诺的,他真不清楚。
兀良哈首领打滚耍赖,朱高炽没像老爹一样直接挥刀砍过去,而是好言好语的劝说,积年的坏账需要查证,他已经安排了人手,不久应该有结果,得有点耐心。
至于不久是多久,几天还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他也无法保证。
当然,真要硬抢也没关系,老爹能收拾得了,他也行!
不能亲自带兵出征,手底下能带兵的照样不缺!况且,老爹在位那么多年不见找上门,他刚一登基就来撒泼打滚,是不是看他好欺负?真以为他心宽体胖就没脾气?
朱高炽脸一沉,兀良哈首领利索起身,不敢再打滚了。灰溜溜的回了驻地,暗地里和人嘀咕,朱家人当真不是一般二般的抠门!
为同样抠门的朱棣父子做事,孟清和自然要再三思量。
办法想出来,功劳也不能自己领,必须把戳盖到朱高炽头上。
工作是朱棣交给朱高炽的,朱高炽只是咨询孟清和的意见,并非将整件事交给他去做。其中的差别,孟清和想得很清楚。
李景隆和部下争功,顶多被说一句人品不好。他敢抢本该属于朱高炽的功劳,人生都将黯淡到底。
最简单不过的道理,总经理交给部门经理一件重要工作,部门经理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办法,下边一个小职员蹦跶起来,就这事,简单!看我来!
三下五除二,事情解决了,然后直接跑去向总经理表功。
这不叫聪明,这叫犯傻,还是傻到家了。
事情拖了三天,朱高炽派王安来问了几次,孟清和都是一脸的愁容,一再的表示,难啊,这件事真难!解决高巍只是耍点小聪明,不入流的手段,这件事可是关系到王爷的大业,卑职冥思苦想,至今未能想出好办法。卑职斗胆,世子可否指点一个大方向?
“难为孟佥事了。”听到王安的回报,朱高炽没生气,背着手在暖阁里走了几圈,“孤这里倒是有个办法,去请孟佥事过来,一起参详参详。”
王安答应着出去了,没另派他人,一路小跑,亲自去请人。
“孟佥事,世子有请。”
孟清和刚服过药,表情不用装都很苦涩。王安心下暗道,看来是真想不出办法了,世子若怪罪,咱家是不是该帮忙说几句好话?
“王听事稍等。”
孟清和灌了两大口水,嘴里仍是发苦,却不敢继续耽搁,捧起世子交给他的匣子,跟着王安一起出门。
两人走得很快,到了暖阁外,王安还好,孟清和已有点微喘。
通禀之后,孟清和走进暖阁,满脸的惭愧,“卑职辜负了世子期望,请世子降罪!”
朱高炽亲自将孟清和从地上扶起来,温言道:“孟佥事何出此言?说到底,还是孤让你为难了。孟佥事的忠心,孤都是知道的。”
孟清和知道自己做对了。
献策固然好,出头的椽子不能多做,适当的藏拙才能走得更远。
“世子厚爱,卑职实在是……”
说着,眼圈开始泛红。
演技已然炉火纯青。
朱高炽忙安慰了孟清和几句,又道此事本是燕王交给他来办的,孟清和能想出办法固然好,想不出也没什么,他总会记得孟清和的这份忠心。
“世子厚爱,卑职愿肝脑涂地!”
砰的一声,孟十二郎膝盖触地。青石砖的地面,砸上去生疼。
演戏总要演全套,这点疼,受得住!
“孟佥事快起来!”
再次被朱高炽扶起,孟清和擦干眼泪,见好就收。戏不能演过头,差不多就行了,过犹不及。
“孤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只是拿不定主意。”朱高炽坐回到凳子上,手指敲着桌面,“不如孟佥事帮孤参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