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县衙主簿想反驳,孟清和刻意提高了声音,“大军过处,秋毫无犯,顾念百姓困苦,燕王殿下几次下令放粮,诸位不曾听闻,德州等地的百姓夹道为殿下送行?”
主簿和典史等愤然道:“不过是乱臣贼子假作仁慈!庶民愚昧,不晓大义,为眼前之利甘于从贼,无耻之尤!死不足惜!”
“愚民?”孟清和摇摇头,“在下可不这样认为。”
“强词夺理!”
孟清和耸了耸肩膀,没打算继续同他们争论。
燕王的确是个造反者,本就不占理。
既然给燕王打工,就要站稳立场。一次又一次把洪武帝抬出来,不过是为燕王正名。
胜者王侯败者寇,实力决定了谁才能笑到最后,这不是骂几句能轻易改变的。哪怕骂出个花来,结果也是一样。
说完该说的,孟清和带着马常等人离开了大堂,退到县衙之外,见四周有百姓聚集,嘴角一弯,抱拳对门内施礼,高声道:“孟某同麾下佩服诸位高义!燕王一心扫清女干臣,还社稷清明,诸位深明大义,理解燕王的苦衷,请受在下一拜!”
马常等人脑子依旧没转过弯,但见孟同知行礼,只能跟着弯腰。
礼毕,孟清和又笑着对周围的百姓抱拳,然后低声对马常道:“带人去后门,如此这般……”
马常一咧嘴,他就知道,以孟同知的为人,怎么会被扇了一巴掌还把脸凑上去,肯定是踢一脚才对。
县衙前的一幕很快被报至燕王驾前。
沉思两秒,燕王笑了,对沈瑄道:“瑄儿果有识人之能,此事,果然交由孟同知处理最好。”
“王爷谬赞。”
朱高煦同朱高燧兄弟在一旁低声交换了意见,朱高燧有点想不明白,朱高煦为他解释,不管县衙中的那些人是死硬派还是投降派,孟清和此举都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不投靠父王,跑回南京,朝廷也不会再信他们。”
“若是死了?”
“那也同父王无关。”朱高煦笑道,“定是他们明了朝中女干佞作乱,无能为力,也无法劝谏,只能以死明志,以死谏言。”
朱高燧咂舌,这个孟清和,还真是了不得。
不到盏茶的时间,又有消息传来,县衙主簿唐子清、典史黄谦等都已弃暗投明,在孟同知的“保护”下,到了大营。
至于是自己走还是被堵上嘴敲晕扛来的……反正人已经来了,坐实了结果,过程就不必深究了。
燕王表扬了唐、黄等人的深明大义,同时下令厚葬颜县令,妥善安置他们的家人。又当着城中百姓的面,流下两滴滚烫的泪水,大声感叹:“颜县令乃忠义之士,当真是忠义之士啊!”
沛县指挥王显等人面带悲痛,口中哭着“颜兄”,脚下却踩着死人的肩膀向更高的官位爬去。
清点县衙库仓之后,依惯例,燕王下令放粮。
沛县百姓提着分到的粮食,无不感念燕王的仁慈。
被孟清和从县衙后门绑架出来的唐子清和黄谦等人,看到入营拜见燕王的里中耆老和城中大户,满心不是滋味。有心再骂几句,却被凶狠的军汉狠瞪一眼,钵大的拳头握紧张开,骨节脆响。
孟同知说了,要以理服人。
军汉们一向习惯于用拳头讲理,可见,唐主簿等人的日子会过得多精彩。
在沛县停留不过三日,大军再次开拔。
探路的前锋先过丰水,沿途集结船只,目标直指徐州。
至此,盛庸和平安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终于明白了燕王的真实意图。
济南,他不打了。
地盘,无所谓了。
燕王的目的地只有京城!
京城守军不足,燕军气势汹汹,盛庸等人心肝发颤,不再据城严防,纷纷调集军队,紧追在燕王身后。
必须把燕王拦下来,至少也要拖慢朱棣的脚步。同时快马加鞭给京城送信,一旦被燕王攻入南京,一切就都玩完了。
平安距离较近,率领四万军队最先冲了上去。
燕军都是骑兵,平安麾下也不是弱旅,双方你追我赶,只要逮住机会,平安军就在燕军的尾巴上咬一口。连续一个月,燕王攻城扎营都不得安生,气急了,采纳沈瑄的建议,在淝河设伏,狠狠敲了平安一记板砖。
淝河两岸地势平坦,林木稀疏,并不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平安万没料到燕王会等在这里拍他板砖,傍晚过桥时,岸边突然蹦起大量披着树叶裹着枯草的燕军,着实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由于天色昏暗,平安军第一反应不是遭遇了埋伏,而是遇上了鬼魅山魈。惊吓之余,桥上拥挤,桥下踩踏,落水无数。
燕军乘势追杀,杀得平安军大败。
同样是一身枯叶草杆的朱高煦抹一把脸上的泥土,大笑着拍了一下孟清和的肩膀,“孟同知果然大才,能想到此计,孤佩服!”
虽然形象糟糕了点,还要在土里打滚,效果却相当的好。
抓下捆在头上的枯草,朱高煦又拍了孟清和两下,“孤再不说孟同知像小娘了,孟同知绝对是爷们,纯的!”
孟清和:“……”
应该是好话吧?可他听了想揍人是怎么回事?
大败平安,扫清了南下的第一块绊脚石,燕王令沈瑄亲率前锋断徐州粮道。
三月丙午,沈瑄领军至大店,正好撞上了铁铉带领的军队。
说来也巧,铁铉和徐辉祖奉命支援济南,没出江苏,燕王就打过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哪打仗不是打。
曾在济南大败朱棣的铁铉很有信心,下令将士主动出击,决心以兵力优势吞掉这股燕军。
铁铉想得不错,同麾下将领制定的计策也是中规中矩,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敌人的战斗力。
归根结底,济南之战的胜利,有很大侥幸因素在内。如果没有太祖高皇帝的神牌,未必能迫使燕王退兵。
沈瑄是个彻头彻尾的杀神,铁铉的军队,大部分是齐泰黄子澄募到的壮丁,没经历过真正的血腥屠杀,更没见过沈瑄这样的猛人,摆好的阵型,两次冲锋就被打散。
无论边军还是蒙古骑兵,自开战以来首次遇到这样不堪一击的敌人。
刀刚举起来,人就跑了。
虽然南边卫军的战斗力稍逊于北边的边军,也不至于差这么多吧?
难道又是诱敌之计?
这样的手段,朝廷军队没少用。
燕军的进攻有瞬间迟疑,身为主将的沈瑄却没有停下,手持长刀,向溃散的铁铉军发起了第三次冲锋。
主将冲过去了,就算真是圈套,做下属的也必须跟着冲。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前锋部队如洪水一般,呼啸着席卷而去。
孟清和想跟紧沈瑄,却发现有点困难。
沈瑄冲得太快,铁铉军跑得也不慢。
两条腿被四条腿追,还能拉开几米的距离,可见潜力惊人,爆发力同样惊人。
在高福等人的保护下,孟清和不再随大部队往前冲,而是落在后边,干起了捡漏的活。
在军中四年,比不上经验老道的高福,也能看出这批南军不对劲。不像是卫军,倒像临时被拉上战场的庄稼汉。
遇上还活着的,拦住想补刀的高福等人,挑重点问了几句,果然,这支军队的大部分人都是募集而来。
从穿上袢袄到拉上战场,最短不过半个月时间,这样的军队能有战斗力才怪。
“小的听总旗说过,要去济南,不成想……”
去济南?
孟清和恍然,八成朝廷以为燕王会等到春天才发动进攻,队伍拉到济南,一样可以练兵。人头多了,还可以壮壮声势。守在城里,燕军的斥候知道是卫军还是临时拼凑的壮丁?
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惜落了空。
“人先救起来,等沈指挥回来,听指挥定夺。”
“遵令!”
跟在大部队身后一路捡漏,孟清和捡到了百户三人,总旗两人,小旗和士卒二十多人。这些人的伤势都不算太重,跟着走绝对没问题。
孟清和不担心他们会突然暴起,要了自己的小命。没受伤,他们也不是高福等人的对手,何况是现在?
走着走着,高福又发现了一个伤重的南军。穿着普通士卒的袢袄,却留着一把文人的胡须。脸上布满血污和尘土,看不清长相。倒在这人身边的南军有百户,还有千户。以倒卧的位置看,竟隐隐将他护卫其中。
高福觉得不对,孟清和也是皱眉,叫来跟在后边的三名百户,“此人,你们可认得?”
高福将人拖过来,三个百户同时惊呼,“铁侍郎?!”
铁侍郎?
孟清和心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急切追问道:“你们说他是谁?”
“回同知,此人是兵部左侍郎铁铉。”
孟清和倏地瞪大双眼,看着气怒却不能出声的铁铉,天老爷,沈指挥杀了一路,竟把这位给漏掉了?
“同知,您看?”
“快扶起来……高福,别拽衣服,把人勒死怎么办?”孟清和瞪眼,这个漏捡得不容易,是老天看他心诚?
高福松开铁铉的领子,将他放到马背上,头朝下,像是驮着条麻袋。
铁铉是个硬汉,可杀不可辱。
先被敌人所救,又被如此“折磨”,气恼已极,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同知,怎么办?”
孟清和摆摆手,晕就晕了,先把血止住,别让人死了。衣服不用换,脸也不用擦,大军到后,直接送到燕王面前。
刚刚铁铉一直没说话,是伤到了喉咙?
为保万无一失,回营之后再想想办法,不让他说话,就算燕王一定要杀他,应该也会给他的痛快。
若是不杀……孟清和摇摇头,这任务着实太艰巨了。
不过,他记得铁铉应该是南京城破才被抓的?
这么早就被自己捡漏,是机缘巧合还是蝴蝶翅膀又扇了一下?
想不明白,孟清和干脆不想了,只等着沈瑄回来再做计较。
入夜,前锋军扎营之后,孟清和将抓到铁铉一事告知了沈瑄。
“指挥觉得怎么办妥当?”
沈瑄解下佩刀,松开袖口,“待大军前来,交给王爷处置。”
孟清和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办。
希望铁铉能继续哑下去,不成的话,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用盐还是糖?烟就免了,太那啥了点。
正想着,下巴突然被抬起,对上一双深黑色的眸子。
“在想什么?”
“没什么。”
孟清和笑笑,救铁铉一命实在很难,可他欠了对方人情,总要想办法偿还,无论铁铉怎么想,对得起自己就行。
沈瑄没有多问,啄了一下孟清和的嘴唇,“睡吧。”
火烛熄灭,合衣躺下,帐外有巡营士兵的脚步声。
伴着熟悉的温暖,孟清和缓缓沉入了梦乡。
绵长的呼吸声中,沈瑄突然睁开双眼,目光扫过熟睡的孟清和,半晌,将人揽进怀中,帐篷中,只余静谧。
大军在两日后赶到,得知孟清和抓到了铁铉,燕王当即派人将他请来,见铁铉伤势严重,还令随军的大夫诊治。
经过两天,铁铉恢复了些许力气,只有嗓子未好。见到朱棣,不行礼,也没有痛骂,背脊挺直,怒目而视,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着极致的愤怒。
“铁方伯有话要对孤说?”
方伯是布政使的别称,朱棣称铁铉为方伯而不是侍郎,足见他对济南之战的怨念有多深。
铁铉冷笑,“乱臣贼子,何敢立于天地!”
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破风箱拉动发出的一般。
孟清和心惊,随军医户明明说他没法说话的!早知道就应该灌糖水了!
燕王面色阴沉,铁铉仍是一字一句说道:“口称靖难,实为造反!如此大逆不道,必受天谴!老天不收,亦不得好报!他日于太祖灵前……”
砰!
铁铉没能继续说下去,而是被朱高煦一脚踹飞。
“混账!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如此辱骂父王!”
铁铉嘴角淌血,面无惧色,站起身,仍是对着朱棣冷笑。
“你……”
朱高煦还要上前,却被朱棣拦住。
“铁方伯一心求死,孤成全你!来人!”
一声令下,两名亲兵进帐,将铁铉拖了出去。
沙哑的骂声渐远,朱高煦道:“父王,儿要亲手杀了此人!”
“去吧。”
朱高煦单手按刀,大步走出帐外,很快,骂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喷溅的鲜血和滚落在地的人头。
第九十六章:胜利的曙光三
朱棣一生中杀了许多人,铁铉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杀了铁铉,除为出一口恶气,也为向世人证明,他将扫除前进路上的所有绊脚石,无论那块石头有多硬。
王帐前的血迹未干,燕军已在号角声中陆续拔营,整队集结,开始向下一个目标挺进。
骑在马上,风拂过脸颊,孟清和回首遥望,大营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很快隐去。
求仁得仁,铁公值得敬佩,终将青史留名。
无论背负何种名声,自己的路仍要继续走下去。
三月中,燕军大破萧县,知县陈恕自杀殉国,城内指挥及县丞等均投降燕王。
燕王下令厚葬陈恕,开仓放粮,并在城内四处张贴告示安抚乡民。
收拢人心,博取仁义之名,燕王已是驾轻就熟。
不出三日,城内无人再以“逆臣”辱骂燕王,反而大赞燕王仁义。即便有顽固不化的,也只能躲在犄角旮旯自言自语,自娱自乐。
萧县已下,徐州门户大开。
燕王兵临徐州城下,没有急着攻城,先派骑兵断徐州粮道,再派麾下将领带兵包围徐州,不许城内百姓外出樵采。遇上偷偷出城的,百姓护送回城,士兵一概抓起。敢反抗?那就用刀子说话。
此计看似粗陋,燕军却是屡试不爽。
徐州守军粮食有限,粮道被绝,派出求援的骑兵也接连被杀,不愿困死城中,只能出城迎敌。
打不过也要打。
继续这样下去,守军的士气和体力都是每况愈下,不战死也会被饿死。
双方在徐州城外二十里展开激战,守军不敌,被燕军大败,纷纷向城内溃逃,燕军一直追杀到城下,才因城头落下的箭雨退去。
城门落下,守将清点人数,骑兵和步卒加起来至少减员一半。丢弃的军械更是无数。
战报送上,徐州知州和驻守于此的都指挥接连倒吸一口凉气,是守军无用还是燕军过于凶猛?
一次交锋便败落至此,难道徐州卫军都没反抗,排成队给燕军砍吗?
打出河北之后,朱棣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东境内转悠。徐州上下风闻燕军战斗力强悍,到底没有亲眼见过。
真正和燕军打过一场才能明白,同朱棣打了三年仗的盛庸有多坚强。
都指挥眉头紧拧,当即下令关紧城门,士卒日夜在城头巡逻,不必理会燕军挑衅,更不许再出城迎敌。
“徐州乃四战之地,徐州有失,京城和中都门户均将不保。”都指挥沉声道,“燕逆虽强势,然徐州城高池深,令将士固守,待援军抵达,可里外夹击,大破之!”
知州点点头,这的确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但他仍有些担忧,“如今粮道被燕逆断绝,城中粮饷不足,军械也损失泰半,该当如何?”
“库仓中尚有军械可以补充,至于粮饷。”都指挥顿了顿,“可向庶人征粮。”
“向庶人征粮?”
知州愕然。
朝廷并未下令徐州守军就食当地,虽说事急从权,但无令而行可是大忌。哪怕皇帝不追究,科道御史也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