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和站起身,走出帐篷,看着日落前最后一缕晚霞,深吸一口气,笑了。
四年,从他初到这个陌生的朝代起,一步步走来,期盼了上千个日子的成功,即将到来。
建文思四年六月丙辰,燕军猛攻朝阳门。
守军不备,木造工事被火箭点燃,大火瞬间燃起,积存在此的粮食和军械均被烧毁。
沈瑄令步卒以攻城锤猛击城门,本为试探,不想城门竟被撞开了一个大洞。
守军和燕军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方没想到燕军竟有如此神兵利器,另一方则没料到京城的城门会这么不禁撞。
沈瑄也迟疑了片刻。此番进攻实为探明李景隆情报中的真假,不为破城。可城门已被撞开,战机难得,若是退回去,未免可惜。
“朝阳门工事不备,守军多为募兵,城防弱于他处。”
“殿下攻城日,吾等将于金川门,朝阳门两处迎大军。”
朱棣反复看过李景隆留下的密信,字迹是徐增寿的没错,为消除最后一丝疑虑,才下令沈瑄佯攻朝阳门。
不料沈瑄麾下作战太过勇猛,孟清和提议建造的攻城锤过于犀利,一场佯攻,竟然把城门给砸开了。
这下怎么办?
继续进攻?
必须进攻!
在后军观战的燕王当机立断,下令朱能领左军压上,与沈瑄一同进攻朝阳门。徐忠吴杰率兵攻打金川门,房宽领后军压阵,邱福……和房宽一起压阵。
机不可失,虽然不在计划之内,却也是攻下南京的好机会,可能拖后腿的全都压阵去吧。
眼见燕王父子率蒙古骑兵直冲金川门,房宽和邱福很郁闷,他们麾下的将士更郁闷。
主将不给力,被王爷不待见,连带着小兵想捞战功都变得艰难。
看看朱将军的左军,再看看沈指挥的中军,哪次不是冲锋在前战功优先?
这两位猛人的队伍比不上,徐将军的前军和吴侯爷的右军呢?照样甩后军一头。
将士们很无奈,望着不远处的南京城眼放绿光,充满了渴望。
同袍都去攻打京城了,他们却被留下压阵,何其命苦!
后军将士们的郁闷暂且不论,攻破朝阳门的中军得到继续进攻的命令,再无迟疑,挥舞着刀枪如潮水一般涌入了城门。
朝阳门的守军四散溃逃,援军未到,沈瑄令麾下放慢进攻速度,先占据城门,与朱能合兵之后再动。
“指挥,不继续进攻?”孟清和觉得可惜,“若能直捣皇宫,定是首功。”
沈瑄道,“正是首功,才不能争。”
首功,才不能争?
孟清和打了激灵,因为兴奋而发热的大脑顿时清醒。
他忘记了,攻破朝阳门已是大功,足以让人眼红,若是再争,可就不太妙了。大家都是跟着王爷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拼杀过来的,凭什么好处都让一个人占了?
“还有,”沈瑄侧过头,看着孟清和,“领军破开城门的是中军副将张辅,朱将军和王爷问起,都要这么说。
“指挥……”
“恩?”
“卑职记住了。”
“记住就好。”沈瑄回头遥望,前方已出现了身着朱红袢袄的守军,猛的拉紧缰绳,托起长枪,“十二郎切记,攻入京城不是结束,才是开始!”
话落,燕军号角声起,沈瑄策马当先,“随我杀!”
“杀!”
朝阳门的动静越大,会吸引更多守军的注意力。守军接连向朝阳门派出援军时,李景隆已伙同谷王打开了金川门。
安王,辽王心里门清,没主动参与,却也没向建文帝告密。假作被燕军击败,退回王府闭门不出。
庆成郡主带回消息,燕王进京之日,安守宅邸定能无恙。
几位藩王都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朝阳门和金川门接连被破,神策门与太平门同时火起。
建文帝在宫中得知消息,顿时大惊失色,燕王进城了?!
“快,召集群臣!”
建文帝当真是慌了,他不像老爹出生在战火中,经历过元末战乱。更不像朱棣等北疆藩王,常年同北元对峙,视战场厮杀如家常便饭。
他出生在明朝建立,朱元璋平定天下之后,成长在皇宫大内,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儒家教育。
他有野心,有抱负,在登基之后重用文臣压制武将,并非单为个人喜好,更为巩固皇位。
高皇帝大孝刚出,便想方设法削藩,推行周礼,也是为了整个江山。
朱允炆认为自己没做错,高皇帝在世,不也同样清除了跟随他打江山的功臣?
他唯一错的,就是过于急躁,过于相信自己的正统地位,过于……相信了方孝孺和黄子澄等一干文人。
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
建文帝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看着去而复返的宦官,知道不会有人应诏而来了。
这一刻,他成为了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
“齐、黄两位爱卿现在何处?”
“回陛下,齐尚书和黄翰林已于两日前外出募兵。”
建文帝恍然,道:“是了,是朕下的命令,竟然忘记了。”
想起黄子澄在苏州无功而返,提议到外洋募兵,被方孝孺大声斥责的情形,朱允炆突然笑了。
“事出汝等,岂可弃陛下而逃?!”
“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若非汝谎报军情,为曹国公隐瞒,战况何至于此?!误国之辈,当杀!”
“你……陛下!”
方孝孺同黄子澄的声音似乎仍在大殿中回响,朱允炆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笑出了眼泪。
走吧,走了也好。
“陛下?”宦官小心翼翼的问道,“可要再下令?”
“不必了。”朱允炆站起身,立在宝座之前,俯瞰整座大殿,脸上再无一点焦急的神色。
他是洪武帝的孙子,孝康皇帝的儿子,他有自己的尊严,没有谁能够侵犯,就算是燕王,也不行!
“退下。”
“陛下?”
“退下!”
“奴婢遵命。”
空旷的奉天殿中,只余朱允炆一人。
良久,他又开始笑,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愤怒和疯狂,传出殿外,映衬着火起的京师,令人胆寒。
“万岁,天子,哈哈……”
火光映红了天幕,喊杀声中,京城十三座内城门接连被燕军攻下。
守城的藩王要么如谷王一般摆明立场,要么如辽王安王一般闭门不出,武将多在燕军入城后率军投降。不愿投降的也没支撑多久。被征调的青壮和部分士兵炸营,夺刀擒住上官,城门很快易主。
城内的百姓纷纷紧闭屋门,却有地痞无赖趁机作乱。
孟清和奉命往金川门处送信,亲眼见到几个贼眉鼠眼的无赖欺辱妇人,一个着儒衫的男子倒在一侧,面孔已被鲜血模糊。
“杀了。”
见惯了生死,孟清和下令时没有丝毫迟疑。
高福抽—出长刀,地痞见势想逃,不等跑出两步,一道寒光闪过,顷刻人头落地。
处置了几个地痞,孟清和没有停留,军务紧急,不能耽搁。高福收起刀,看着满脸泪痕,腰缠麻带的妇人,从怀中掏出一瓶伤药,指着倒在一边的书生,“给他用,养上几天就好了。”
话落,调转马头,紧随孟清和而去。
妇人擦干脸上的泪水,走到书生身边,咬咬牙,还是将他扶了起来。
之前,她曾指着这人的鼻子骂,今日,他却差点为救自己丢了性命。
这份恩情,她记住了。
回想起杀了地痞的高福和在马上下令的孟清和,妇人攥紧了手中的药瓶,日后有机会,这份恩情也定然要报。
建文四年六月乙丑,燕军下京城,困皇宫。
京内勋贵纷至燕王驾前痛陈皇帝无道,听信女干臣谗言,迫害功臣后代。
“吾等愿归殿下,请殿下为周公辅政。”
燕王含笑,却没点头。
众人以为台子架得还不够高,正想继续努力,却见燕王摆手。
“公等都是深明大义之人,一心为国。孤已秉承太祖高皇帝遗训靖难进京,当下以捉拿女干臣为要,其他可再议。”
随即,燕王令人取出拟好的女干臣名单,交给在场众人传阅。
被列入女干臣名单的共有五十余人,左班文臣共二十九人。
太常寺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文学博士方孝孺赫然在列。另有礼部尚书陈迪,刑部侍郎暴昭等,但凡曾被朱棣拉黑过的,一个也没落下。
虽有道衍从北平来信,称方孝孺学问不凡,虽声名有堕,仍受士林推崇,万万不可杀。
大和尚开口,朱棣自然不会不给面子,不杀他,却不妨碍将其列上女干臣名单,再泼几瓢脏水。
造反期间,朱棣没少挨骂,大部分檄文都是出自方孝孺之手,怎么着也得出了口气。
负责草拟并抄录这份名单的正是待诏解缙。
由于历史发生一点点误差,攻破南京城门的日期稍有提前,解大才子没来得及夜奔,但在燕王入城后,却同胡靖等人第一批出迎,给朱棣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名单末尾写明,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绑缚女干臣,各有赏赐。
文武升官,军吏升级,庶民给钱。
最后一条是在孟清和的的建议之下加上去的,草拟告示的解缙很不以为然,区区一个武官竟在此指手画脚?思及自己新投燕王,立足未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燕王攻下内城之后,发布了捉拿女干臣的告示,并没进皇宫,反而带兵进驻龙江,下令不得扰民。
很多人看不明白燕王此举的意图,看明白的却闭口不语。
燕王以退为进,单看天子如何选择。
生还是死,全在一念之间。
翌日,天刚明,皇宫突然起火,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朱棣闻听消息,立刻赶往皇宫,至东华门时,火已扑灭。
满面乌黑的守军跪在朱棣马前,“禀殿下,火自奉天殿起,卑职赶到时,天子,皇后及太子均已葬身火海。”
听到消息的魏国公徐辉祖长叹一声,跪在徐达的神位前久久不起,直到深夜。
寺庙道观的钟声又一次在京城内外响起,向天下宣称,建文皇帝已然大行。
站在奉天门前,孟清和心中有个疑问,建文帝真死了吗?
目光转向负手而立的燕王,慢慢垂下了双眸。
钟声已响,穿着龙袍的尸体也已找到。无论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大明的建文皇帝,朱元璋亲自选定的继承人,都已经死了。
第一百零一章:暗潮
建文帝驾崩,不管真崩还是假崩,皇宫都需要一个新主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
建文四年六月丙寅,群臣上表,叩请燕王入奉天殿,祭祀太庙,继皇帝位。
“为宗社民生,天下岂可一日无君?殿下奉高皇帝遗训,靖难扫除女干臣,功在千秋,当正天位,承太祖万世洪业!”
靖难清君侧的旗帜早被高高挂起,周公辅政的口号也被扔到一边。
皇帝人选中,群臣无一例外的忽略了建文帝的儿子。
国家需要年长的君主,少主容易被女干臣蒙蔽,建文帝就是前车之鉴!燕王殿下是太祖高皇帝嫡子,文韬武略,天生圣人,绝对是皇位的最佳继承人。
文臣的一张口,一支笔,骂人时像锋利的刀子,反过来却能使人通体舒泰。
解缙,胡靖等人笔下生花,劝进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不单呈送到燕王面前,还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广发民间,推动强大的舆论攻势,证明燕王继位是顺应民心,是大势所趋,是国家的必须。
舆论已成,文臣再上表,燕王仍不应,并言:“孤为国家社稷,起兵清君侧,不意少主不亮孤心,自绝于天。孤甚愧,伤矣。天子之位当择德才兼备者。孤才疏,岂敢负荷。”
简言之,他起兵造反是为皇帝好,结果皇帝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自焚死了。他很羞愧,万分的伤心。没心思当皇帝。皇帝谁当,另选吧。
话说得漂亮,姿态也很诚恳,但能当真吗?谁当真谁是傻子。
文臣劝道:“殿下,您就是德才兼备之人,天下还有谁比您更有才?”
燕王摆手,“孤才疏,很是才疏。”
文臣再劝:“殿下,您乃高皇帝嫡嗣,您不负鼎谁来负?”
燕王仍摆手,谁来负他管不着,总之,他不负!
文臣急了,殿下,谦虚两次就行了吧?快点继位,咱们也好恢复生产,重新开工,建设国家不是?
燕王不语,沉默,坚持顽固不化。
文臣没辙了。
天下人都知道燕王起兵就是奔着皇位来的,如今建文帝崩了,登上九五的道路扫清了,他却突然撂挑子,把到手的果实扔出去,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朱棣想当皇帝,一直都想。
朱标死后,洪武帝选了孙子继承大统,朱棣很不服气。
凭什么?
论才干资历,论对国家的贡献,朱允炆哪一点比得上自己?
一个黄口小儿,成日里只晓得同书生为伍,之乎者也,能处理好国家大事?
朱棣心中的火苗一直在烧,加上道衍在一边煽风,建文帝不停递柴,火越烧越旺,一路从河北烧到江苏,烧进南京,阻拦朱棣的所有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
最后,建文帝的执政生涯也在大火中彻底结束。
朱棣辛勤诚恳的造了四年反,为的就是奉天殿中的那张宝座,如今万事俱备,抬腿坐上去就万事大吉,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完全可以继位,改年号,宣布从今天开始老子就是皇帝,天下都是老子的。跟老子一起靖难的厚赏,和老子作对的一刀咔嚓,新皇帝新气象,这就是老子的风格!
要是真这么个干了,他就不是朱棣,也不会是将大明的国势推向顶峰,震慑海外的永乐大帝了。
大家都知道朱棣是在端着,如何才能架起让他满意的梯子,就是没能找对路。
文臣三次上表,朱棣皆不应,最后,连面都不见了。
站在朱棣的大营前,文臣想哭。当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捆着朱棣推上皇位吧?再说他们也没那能耐啊!
武将们冷眼看着文臣们蹦跶,很是沉得住气。
直到文臣折腾了几个来回,燕王仍是不为所动,才联合勋贵一同上表劝进。奏疏内容很直白,也很实际,主题思想只有一个,殿下是皇位的当然继承人,除了殿下,无人能继承皇位。大家是粗人,只认殿下!便是建文帝活过来也哪凉快哪玩去吧!
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也真正骚到了朱棣的痒处。
当然,奏疏上不会写得这么直白,字里行间表达出的意思却十分清楚。
武将和勋贵对燕王殿下情比金坚,义比海深。
殿下,您就顺应大家的心愿,继位吧!
武将之后,藩王也接连上表,同朱棣结盟的宁王和晋王更是言辞恳切。
燕王推辞不过,肃然道:“公等如此,孤便返回北平!”
众人面面相觑,这还不成?
到底梯子要架到多高,燕王殿下才肯下来?
能不能给个提示?
京城的文武闹得沸沸扬扬,藩王们也没闲着,有心人会发现,无论闹腾得多厉害,其中都没有沈瑄朱能的影子。
燕军中,只有房宽,邱福,何寿等人参与了上表,真正被朱棣视为心腹的将领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朱能奉命督造皇陵,沈瑄奉命捉拿出逃的女干臣,徐忠负责京城的安全保卫工作,吴杰在攻打南京时中了流矢,卧床养伤,连兵权都交给了两个副将,很有韬光养晦的意思。
燕王早晚会继位,朝中文武架起的梯子也够高了,仍未点头,不过是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