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味越来越浓,很多人察觉到情况不对。
这样下去,事情怕会失控。
当今天子不必建文,压根不会额外照顾文臣,就算被武将打了,有个能浮石沉木颠倒黑白的兴宁伯,怕也讨不回多少公道。
杨荣和杨士奇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一同上前。杨士奇拉住解缙,免得解大才子真同一群武人杠上。杨荣开口打圆场。虽然名声比不得解缙,为官资历也比不上杨士奇,论起察言观色,与武将搞好关系,杨荣却是当仁不让,连杨士奇都相当的佩服。
有了杨士奇的插手和杨荣的打圆场,解缙有火也不能发。孟清和对杨荣笑着拱手,当初在宫门前见着这位,直觉就不是个善茬,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解侍读为人耿直,兴宁伯见谅。”
“兴宁伯深明大义,为人宽厚,屡次得天子褒奖,荣亦佩服。”
听听,几句话就把解缙的找茬圆了过来,推卸掉责任不算,若是自己咬住不放,定然会让旁人觉得武将蛮横,欺负面前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捏捏手指,孟清和嘲讽的勾了一下嘴角,
永乐帝明显对朝中的文官有气,不然,自己如何从纪纲手里得到那么详细的资料,据纪纲说,杨铎也帮了不小的忙。
他若是无理取闹一次,不知后果会怎样?单打独斗还是来一场群殴?
好像武阳侯还没走?皇帝的小舅子在场,绝对的保命金牌。
孟清和摸着下巴,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他是武将,是莽夫嘛。
在这些文人的嘴里,莽夫不就是不讲道理?
被孟清和的眼神瞄着,杨荣后背发冷,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漏算了,若是兴宁伯不打算同他讲道理,这事真圆不过去。
想到这里,杨荣心中不免对解缙升起一阵不满。什么时候找麻烦不成,非得现在!天子刚在殿上发作了一批言官,还看不清形势?
兴宁伯笑得如偷鸡前的狐狸,武将们心领神会。狞笑间将文臣团团包围,拳头握得咔吧作响。
敢动手的,家里基本都有天子批量发送的免死铁券。只要不闹出人命,天子也不一定会真的罢官降爵,顶多各打五十大板。
架打了,气出了,被训斥几句,不痛不痒。
说到底,还是自己占便宜。
面对一个个满面狰狞的壮汉,一些文臣开始腿肚子打颤。
真心不关他们的事,怎么也被围起来了?
早知如此,打死也不留下看热闹!
千钧一发之际,郑和带人赶到,天子召定远侯与兴宁伯西暖阁问话。
这场及时雨救了差点被群殴的文官,众人看向郑和的目光饱含着说不出的情感。
郑和搓搓胳膊,忙不迭带着沈瑄和孟清和闪人。
这就是朝廷的官?竟还比不上咱家这个宦官爷们。
兴宁伯撤了,群架明显打不下去了。
武将们散开包围圈,文官们也顾不得风度仪态,撒腿就跑。甭管其他,远离是非之地再说。
事实证明,“以理服人”同“以力服人”撞到一起,还是后者更具有说服力。
奉天殿西暖阁内,换下一身衮冕的永乐帝大马金刀的坐着,脸黑如锅底,不停的运气。
当然,气不是冲着沈瑄和孟清和运的。
老朱家的人都护短,朱棣认准了沈瑄是好儿子,顺带对忠心耿耿的兴宁伯也是爱屋及乌,不好的定然是那些找沈瑄麻烦,肆意泼脏水的!
孟清和以为殿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自己不被打板子也会被斥责几句。不料朱棣问都没问,开口就是一句,“瑄儿,委屈你了!”
这又是什么状况?
“陛下,臣不委屈。”沈瑄坦然道,“臣本就不能同女子成婚,陛下无需为臣担忧。”
这又是打的什么哑谜?
孟清和脑子飞转,片刻恍然。
明白了。
甭管前礼部给事中赵纬是出于何种目的喊出“定远侯好龙阳”,到底是将台面下的流言摆到了台面上。
沈瑄好龙阳的名声定然会越传越广。
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恐怕会闹出不小的麻烦,但凡同沈瑄走得近的,或多或少都会被传出闲话。沈瑄今后在朝廷中的人缘当真不好说。
孤臣?
可能性相当的大。
皇帝不能直接下令压制流言,也没法封锁消息。如此,倒更加坐实了之前的传言。
安慰过沈瑄,朱棣又将目光转向孟清和。
今天的朝会,孟清和所行让他很满意。但可以预见,那些被摆了一道的文官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宗族同乡,旧友故交,座师学生,同榜同年。
一张张编织而成的关系网,一张张如刀锋般的利口,将彻底把孟清和打入尘埃。
沈瑄背后有皇帝,有朱能等靖难功臣,有洪武帝义孙的身份。
孟清和有什么?只有沈瑄。或许还要加上一个道衍。
可以想见,他今后在朝中定然是寸步难行。
朱棣能想到的事,孟清和自然不会忽略。
苦笑一声,他知道,今日之事一出,自己相当于站在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以大明文官的行事风格,要么按死他,要么被他按死,轻易不会罢休。
一对多,他的胜算很小,却不是完全没有。
赵纬的倒戈定然让永乐帝对文官集团更为忌惮。带入南京的班底都被挖了墙角,可见读书人之间的关系网有多么紧密。
朱棣需要一个切入点撕开这张关系网,至少不能让这张网越结越大,最后将自己也网入其中。
这就是孟清和的机会。
他自己站出来,告诉朱棣,他会是扯开这张网的一枚钉子,一把利刃!
虽然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但收益也同样巨大。
既然下决心赌这一把,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何况,以皇帝的态度来看,他手中的赢面同样不小。
朱棣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无可否认,在一定程度上,他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尤其对他认准的心腹,也是相当的护短。
“兴宁伯。”
“臣在。”
“今日你做得很好。”
“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为陛下做事,是臣的本分!”
朱棣点头,按了按眉心,“若满朝文武皆如兴宁伯一般,朕心可慰。”
孟清和垂首,连道不敢。
若是永乐帝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么,还会这么说吗?
瞄一眼沈瑄,咂咂嘴,百分百会令拍案而起,令人拉他下去扒皮充草。
擦把冷汗,孟清和开口道:“陛下,关于今天殿上之事,臣有奏……”
为了不被拉下去,必须好好表现!
孟清和相信,尽最大的努力,美人……不是,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西暖阁内,君臣三人的奏对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期间,只有郑和在暖阁内伺候,暖阁门前守着看起来就很爷们的宦官,非紧要事,其余宦官宫人皆不敢靠近。
到了饭点,徐皇后差人来问,暖阁的门才从里面打开。
郑和对来询问的宦官说道:“陛下正与定远侯兴宁伯商议要事,怕是不得空。”
徐皇后得了信,派人送了几碟点心,便不再过问。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西暖阁的门才再次开启。
朱棣留了沈瑄与孟清和在宫用饭,直到宫门关闭前才令两人出宫。
宫里的不少人都亲眼看到皇帝拍着定远侯和兴宁伯的肩膀,连说了几个好字。至于好从何来,众人一时间都想不明白。
朱高炽兄弟得知消息,表面上没有任何动作,暗地里却在派人打听,父皇到底同沈瑄二人谈些什么。
是朝堂上的事,还是其他?
隔日,皇帝连下数道旨意,引得满朝哗然。
“迁世子入文华殿,并置官署。”
“令高僧道衍复俗家名,擢升太子少师。”
“都督何福为征虏将军,镇宁夏,节制陕西行都司。都督同知韩观练兵江西,节制广东、福建。西平侯沐晟镇云南。高阳郡王备边开平,节制北平大宁。”
在满朝大臣尚未从皇帝的一连串命令中窥探出究竟,又是两道旨意下达,让众人满眼冒金星。
“擢孟清和一等伯,世袭,赐铁券。”
“废广泽王允熥、怀恩王允熞为庶人。”
广泽王和怀恩王是谁?朱允炆的亲弟弟!
没有罪名,也没有解释,直接废为庶人?
很多朝臣都开始心惊,莫不是今上要再来一次“清洗”?
就在众人心底打鼓的时候,朱棣却突然停下了动作,连续数日都没有新旨意下达。
是真的停住了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解缙胡广等人凑到一起研究,半晌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荣杨士奇同样在凝神沉思,天子究竟想做什么?
满朝文武都因皇帝的连串命令一头雾水,苦思之下,终日不安。升了爵位的孟清和却悠哉的去找道衍下棋聊天。
虽被皇帝下令还俗,道衍仍是一身的僧袍。
坐在孟清和对面,捻着佛珠,继续之前未下完的一盘棋。
“徒儿兵行险招,可曾想过后果?”
“想过。”孟清和执起一粒棋子,未多加思索便落在棋盘之上,搅乱了整盘棋局,“朝堂的水太深,按旁人的步调走,我定然没有胜算,早晚会被淹死。”
“所以?”
“所以就不能按照规矩来。”孟清和指着搅乱整个棋局的一点,说道,“如此,我才有一条生路。”
“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孟清和端正了姿态,道,“若他们不来惹我,大可相安无事,可偏偏来了,还嚣张跋扈到令人生厌,那就不能怪我不守规矩了。”
引经据典嘴上争锋不过是开胃菜,敲闷棍下黑手,让惹到他的晚上都睡不踏实,才算真正达到目的。
“世子同高阳郡王之事,可同你有关?”
“这个真没有。”孟清和连忙摆手,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占点小便宜还成,可令朱高煦戍边,朱高炽入文华殿,和他绝对没有一点关系,是永乐帝的的手笔。
他不过是谏言,利用赵纬这条线顺藤摸瓜,在文官的关系网上打开个缺口。
京中传出兴宁伯同定远侯关系不一般的流言之后,杨铎纪纲就开始行动,最后查到了看守陵园的广泽王和怀恩王身上,孟清和也没想到。
他们被关在陵园里,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又是同谁联系?
意识到这其中的水比他想象中的更深,孟清和果断后撤,这种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好奇心。杨铎纪纲最后查出了什么,孟清和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跟着沈瑄一起“自污”,给了永乐帝拔刺的借口和机会,就足够了。
看在这件事上,以后再有人找他和沈瑄的麻烦,皇帝也会照顾一二。
而且……
孟清和又捻起一粒棋子,有了京中的流言,打算同定远侯府结亲的人家也越来越少。
别有用心的不论,真心想挑女婿的大多打了退堂鼓。
最近这段时间,到徐皇后跟前打听的人已经无限趋近于零。顺带出名一把的孟清和也被无数人家从女婿的名单上划掉。
这样的女婿,真心不能要。
永乐帝得知情况,坐在皇后宫中,满心的愧疚和感叹,孟清和的免死铁券就是这么来的。
对某人来说,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同道衍下完整盘棋,孟清和还是输了。
可他的心情却相当不错。
走出寺庙,一路哼着小曲,见到等在山门外的沈瑄,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
有了铁券,美人还会远吗?
第一百零九章:过不好的年
进入十二月,南京城里飘起了雪花。
雪中夹杂着雨水,偶尔还有指甲盖大小的冰雹。
天气无常,地面变得泥泞,官员出入都要乘轿骑马,雨帽雨靴成为了常备。
自从有了兴宁伯的惊天一参,在京官员无不每日三省吾身。
重点在身上的官服有没有问题,衣领颜色犯不犯忌讳,靴子高度违不违制。
凡四品以下官员还要折腾一下自家的房梁和大门。门环不对的通通换掉,多出来的角门侧门必须封上。门槛务必仔细测量高度,超过半寸马上砍断。屋脊房梁上的绘饰严格检查,只要有丁点不对,立刻有家人提着漆桶爬高作业。
往年这个时候,匠户们多无事可做,闲在家中。临近新年,谁家会破土动工敲敲打打?
今年则不同,京城里的匠户,尤其是木匠和石匠,忙得是脚打后脑勺。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房梁绘饰违制,重绘;
应天府治中的大门开的不对,重修;
大理寺右寺丞的房檐超品,敲掉;
詹事府府丞在自家院子里发现了凉亭,这还得了,必须拆掉!
六部司务和员外郎无一例外,家中都或多或少的发现问题,排好了队等着工匠上门。
太常寺,鸿胪寺也没闲着,连行人司和太医院都凑起了热闹。
匠户们背着工具整日在官员府宅进出,动不动还要加各夜班,若非每次都有油水可捞,怕是要集体罢工。
饶是如此,匠户们凑到一起也不免抱怨,朝廷里的官老爷可真能折腾,快过年了也不消停。
官员们也在抱怨,若不是兴宁伯在朝堂上参倒了个位数以上的言官,大家需要这样吗?
在兴宁伯面前倒下的诸多言官,不是北方戍边就是西南支教,最好的下场也是被贬到县衙里当个典史,基本再无出头之日。前礼部给事中赵纬最倒霉,刚出京就被下了黑手,不出两日一命呜呼,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每每想到赵纬的下场,昔日同僚们不寒而栗,觉都睡不踏实。
自此,打卡下班之后,再自诩风流的才子也没心思流连风化场所,全都回家捧起《御制大诰》,抱起太祖成法钻研苦读,劲头丝毫不逊于当年寒窗备考,同天下学子共挤独木桥。
科考落榜还能再来一次。被兴宁伯参一本,挑出毛病,仕途却会到此为止。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因为官服尺寸不对被下岗,冤不冤?
在苦读的同时,许多官员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
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做官?
金钱权势,如花美眷?
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诚然,每个人都不能免俗。
但在最初,坐在儒学中,听儒师讲授论语经义,人伦纲常,自己所思所想的,最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记忆已经久远,仿佛被尘沙埋没。
有人拨开尘土,找回了本心。有人仍是浑浑噩噩,始终想不明白。
这也同时意味着他们将作出不同的选择。
从此,两者将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且越行越远。
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此时都忙着自省己身,没空找孟清和的麻烦。便是同孟十二郎结下梁子的解缙,也在杨荣和杨士奇的劝说下暂时偃旗息鼓。
情况对己方不利,天子明显偏向武将一方。
能寒窗苦读位列朝堂,没一个是脑袋里塞棉花的。暂时蛰伏以待时机,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解缙等人突然沉寂下来,让孟十二郎很是憋闷。明明准备打一场恶仗,拳头挥出去,却打在棉花上,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用武之地。
武官们倒是整日里笑口常开,没了动不动就朝自己喷口水的酸丁,当真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少了言官们成堆的弹劾奏章,通政使司的工作效率蹭蹭拔高,脚步明显轻快许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参上一本,负责勘合封存奏章的通政参议也烦。不仔细辨验是失职,仔细查阅则会发现,大部分言官递上的奏本纯属没事找事,着实是浪费精力和时间。
如此一来,朱棣每日的工作也轻松许多。就算和老爹一样热爱工作,他也没兴趣累死自己。比起对着满篇之乎者也的奏本,他宁愿跨上战马,提起长刀,和北边的鞑子干上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