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旨,令大宁,宣府,辽东诸卫自归附部落垛集壮丁。赵王领骑兵一千步卒三千巡视辽东,备御朝鲜。”
内官带着朱棣的命令到了文渊阁,当值的杨士奇和杨荣领命,动作利落的对圣旨加以润色。一切妥当之后,交由皇帝盖印。
自解缙黄淮等奉命修书以来,文渊阁名为七人,实际已是二杨独大。
杨士奇为人谨慎,行事周密,杨荣善于察言观色,体察上意,宫中每有旨意下达,都能做到令天子满意。因而屡次得到天子恩赏,以五品的官职,竟得六部天官礼遇。
两人的风头渐渐压过了曾被永乐帝捧上天的解缙。
在二杨面前,解大学士已然是昨日黄花。
获悉文渊阁的排位变化,解缙纵有不甘,也只能咬牙认了。他被修书一事绑住了手脚,在道衍的眼皮子底下玩不出任何花样。
解缙终究是个聪明人,知道《文献大成》的糊弄了事已让天子已对他有了看法,为今之计,只有认真修书,高质量完成本职工作,才能让天子对他改观。
为重新获得天子的信任,夺回在文渊阁内的地位,解大学士撸起袖子,集中精神,全力以赴。
有了他的带头作用,书籍材料的整理和抄录速度变得飞快。参与修书的众人丝毫不敢懈怠,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用来抄录典籍。
挑灯夜战成了常例,谁敢说自己每日的工作时间不满八个时辰,绝对会受到众人鄙视。
大明的才子们日夜奋斗在岗位第一线,经过他们的手,一部载入史册的大典即将问世。
修书的解缙不轻松,监工的道衍也是一样。
比起解缙,道衍还兼任皇帝智囊。永乐帝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总是会询问道衍一二。包括派遣船队下西洋,对安南的冷处理,背后都有道衍的影子。
在召见过安南使臣之后,永乐帝又一次把道衍请大了西暖阁问策。
道衍恢复了俗家姓名,身着官袍,头戴官帽,却始终顶着颗锃光瓦亮的秃头。
永乐帝说了几次,道衍依旧故我。
见无论怎么说都没用,朱棣也撒手不管了。
大和尚已近古稀之年,只要别突发奇想,跑到哪个深古刹避世苦修,想怎么样,由他去吧。
西暖阁内,数个冰盆摆在墙边,盆边立着制造精美的木扇,随着内官摇动木扇后的手柄,扇叶转动,凉风徐徐,趋走了室内的燥热。
木扇由大宁杂造局进献,数量有限。能享受到凉风待遇的除了皇帝本人,只有皇后和成国公朱能。皇帝的两个舅子和亲儿子府上都没有。在孟清和扩大生产,再送成品进京之前,皇帝的舅子和儿子只能拖家带口到皇宫蹭凉。
朱高炽和徐增寿暂且不论,倒是魏国公三番两次进宫,令朝中传言,皇帝即将对大舅子加以重用,很有可能派他到北边镇守。
听到流言,早年间领教过魏国公武力值的北边邻居们全都绷紧了皮。
有一尊杀神在北京就够渗人的,又要来一个?朱老四想干什么,还能不能愉快的做邻居了?
西暖阁内,临到时辰,转动木扇的宦官擦擦汗,和贴着墙角的同事换班。
转动手柄需要人力,人总会累,为保证不断档,皇帝皇后身边伺候的宦官临时增加数个名额,都是身强体健,尤擅臂力者。
没人觉得做个人力发电机是苦差事,相反,能在天子和皇后跟前露脸,寻常求也求不来。
有幸被点名的宦官们成日里念着,秋凉时节别那么快到来,最好再热上十天半个月。在皇帝身边伺候,得的好处不论,在内廷的地位都是火箭一般飞升。
往日里,遇见个听事都得点头哈腰,近些时日,十二监里的少监,见着给皇帝摇扇叶的,都要给个笑脸。
里子面子全都有了,谁还乐意回到之前的日子?
得知木扇是由大宁镇守献上之后,因此得益的宦官们对兴宁伯的好感度瞬间飙升。
文官们啪啪在孟清和头上盖“佞臣”的大戳,宦官们却坚持认为,兴宁伯是个值得结交的好人。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孟清和不过是想刷一刷皇帝的好感度,顺便带动一下京城的流行风潮,赚点外快,当然,能将产品远销海外更好,却万万没有想到,刷大boss的同时,还顺带提升了一群npc的好感度。
有句老话,朝中有人好办事。
孟清和头一扬,眉毛一挑,朝中有人算什么,咱宫里有人,更好办事!
他和文官不对付已成定局,指着鼻子骂他佞幸不是稀奇事。名声已经这样了,和宦官做好朋友,完全没有压力。必须注意的是,提前同皇帝报备一下。
好在他同锦衣卫的关系好算得上不错,即使有人在皇帝跟前告状,也成不了大气候。
不过这样一来,脑门上的大戳定然又要加盖。
宦官之友的旁边,还要加上锦衣卫帮凶五个大字。
顶着这样的大戳,不用旁人指出,孟清和自己都认为“佞臣”两个字很是贴切。
谁让古人和史官就是如此定义?
加上毁誉参半的和尚师父,动不动就以朋友之名占他便宜的皇子,孟清和确信,自己将在女干佞的康庄大道上不断向前,大踏步迈进。
对于孟清和的处境,道衍只是捻着佛珠,偶尔提点两句。他相信自己看徒弟的眼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图名声。
佞臣如何?他一样被读书人唾骂,被亲人不理解。在唾骂声中,他实现了毕生的理想,大明也有了一位明主。
认定了前方的路,就不必瞻前顾后,只需坚定的走下去。
道衍相信,孟清和行事或为人诟病,本性却是纯良,所行之事,多是为国为民。这一点,天子也知晓,否则,孟十二郎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朱棣召道衍至西暖阁,仍为安南一事。
“胡氏欲迎陈氏回国,归还所占土地,大师认为其意如何?”
“臣斗胆,陛下之意又是如何?”
朱棣没说话,道衍干脆闭目养神,年纪大了,精力再不比从前。
换成别人,敢在永乐帝跟前这么做,早被大汉将军拖下去棍棒伺候了。
良久,朱棣开口道;“大师知朕意?”
道衍睁开眼,道:“胡氏之心昭然若揭,陛下定已心如明镜。震慑安南,取回边境之土,亦或一劳永逸,不过在陛下一念之间。”
朱棣朗声一笑,“大师果然知朕。”
“臣不敢。”
“依大师之见,朕欲一劳永逸,该当如何?”
“臣以为,当依胡氏之意,送陈氏归国。”
朱棣看着道衍,道衍垂下眼,又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
君臣相处十余年,朱棣想什么,道衍可以猜出来。道衍给朱棣出的主意,不用深思,朱棣也能明白、送陈天平归国?
朱棣敲着御案,虎目微眯,旋即豁然。
是该送陈氏归国。
不给胡氏下手的机会,何能一劳永逸?
永乐帝三年九月,大明天子召见安南使臣,后遣行人聂聪等赍敕谕安南胡氏,言朕君临万邦,推心待人,无间远迩。
一番铺陈之后,引出正题。
然尔习于变诈,夺先国主之位,复狡以封。今复遣人谕尔,尔果诚心悔过,则迎还陈氏,以君事之。退还禄州等处,猛慢等寨,尽革前非,朕当恕尔大谬,建以大郡,传之子孙。朕之斯言上通于天伫,俟来章以颁显命。
简言之,就是对胡氏国王说,朕为大明天子,君临万邦,待人推心置腹。你之前篡夺王位,骗得册封的事,朕都已知晓。如今事发,顽抗到底是没有用的,痛改前非才是正途。
如果真心悔过,当迎陈天平回国,让出王位,退还侵占的土地,发誓不再骚扰明朝边境。
朕高兴了,可以封你个爵位,让新王从安南划出个大郡,世袭子孙。
如若敢阳奉阴违,下场如何,自己掂量。
敕谕发出,安南使臣阮景真等请同聂聪等一起归国,朱棣当即批准。
请陈氏归国是阮景真主张,若要胡氏乖乖照办,阮景真等人自然不能留在大明。
在安南使团离开时,朱棣没有发下任何赏赐,连路费都没给。
一向财大气粗,和吝啬不沾边的大明,做出这番举动,无疑是再次警告安南,不照大明的意思办,后果会很严重。
阮景真等人长吁短叹的启程,留在南京的占城人却是拊掌相庆。
不用担心了,明朝一定会收拾安南,时间只在早晚。
聂聪和安南使臣离开时,已进入十月。
金秋之月,五谷丰登之时。
各地藩王陆续遣人进京朝拜,自洪武年定下的规矩,每年春耕秋收,藩王都要遣人进京,进献禾麦。
大宁麦收之后,军屯和商屯都在抓紧补种荞麦。陇上田间又是一番忙碌景象。
孟清和打马出城,同负责屯田的两名指挥佥事一起巡视军屯,远远见到赶着马队,扛着皮货和药材的女真人,侧首问道:“秋市将开,城西可都安排好了?”
“伯爷尽管放心,店铺摊位,都按照去年的例子,当春就发了牌子。来过的,直接就能找到地方,有新来的,也有经历在西门处登录,不会出了岔子。”
孟清和点头,见女真人在城门处停下,又道,“朝廷派下来的税官,一定要礼遇。归入户部的钱粮,如实报到税课司。上交天子的,另外备录,誊抄两份,不必令人知晓。”
“是。”
“还有,”孟清和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弯了一下,“两日后,顺天府税课司副使会到大宁,一份誊本交给他即可。”
“卑职斗胆,可是定国公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孟清和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道,“天子早有意迁都北京,北京行部上奏,欲将设在北京的行太仆寺迁到大宁。大宁今后是个什么局面,都司上下是个什么前程,单看个人造化了。”
虽说是个人造化,也要有人提点才行。
刘佥事抱拳,“卑职谢伯爷。”
孟清和笑笑,“不必谢我,回去给大家都带个信就成。”
“是。”
此时,停靠在爪哇岛的郑和船队,也终于有了收获。
派到岛上打探的人回报说,已经联络上岛中的前宋遗民,并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岛上的一些具体情况。之前船队遇袭,并非个例,但凡是停靠在岸上港口的船队,多少都要遇上过几回。
“属下还得知,岛上数国,以麻喏八歇国西王都马板势最大,余下为车里元江,旁近碟里,日夏罗治,金猫里三国均以都马板为首。之前麻喏八歇国东王与西王抗衡,争斗数年,战败之后,土地均为都马板占领,船队停靠之处,本为东王之地,东王战败之后,现在为都马板所辖。”
探听消息的军汉言简意赅,很快说清了岛上的形势,也锁定了袭击大明船队的主使者。
郑和及船舱众人皆面色肃然,沉思许久,才道:“依此看,罪魁当是西王都马板无疑。”
“如此,当即刻遣人至都马板处。
“岛上多密林,且岛民黝黑矮小,藏于林中,至何处寻?”
“可寻人带路。”
“若遇埋伏该当如何?都马板乃祸首,殊不知其旁近国亦可能包藏祸心。”
“周给谏此言有理。”
“但……”
船舱众人争执不下,最终是郑和出言,才让船舱里的火药味消了下去。
“都马板一定要见,一可再询前朝遗民,二可寻岛民,许以钱帛,令其带路,三可遣人至碟里等国,诉说厉害。”
郑和说话时,船舱里无一人插言。
随着两次远航,郑和已然在船队中树立起了威信。
“麻喏八歇国势大,邻国虽表面臣服,其背后未必没有私意。当善加利用,自有利于我等。”
话至此,众人纷纷点头。
“待寻至麻喏八歇国西王都马板,自当严斥其罪,令其交出首恶并赔偿船队损失。如若不然,我等可代其行之。”
交出首恶,赔偿损失?
众人彼此看看,不必说,之前袭击船队的岛民,早就去见了阎王,郑公公的意思,是让那个什么西王把自己捆了?
至于赔偿损失,岛上最值钱的,除了大片的森林和胡椒还有什么?倒是听说旁边的岛上盛产黄金,但那和都马板可没关系。
咬死让都马板赔偿,他能给出什么?
木材,胡椒,珍禽异兽?
要么就是,土地?
仔细琢磨了一下郑公公的一番话,反应快的,已然是双眼发亮。
第一百五十九章:朕很好说话
人若是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
都马板目前就处于这种状态。
爪哇岛上,以麻喏八歇国实力最强,都马板在争夺土地和权力的战争中打败了东王,占据了麻喏八歇国的统治地位,本该过上作威作福,欺压邻国,在岛上横着走的日子。哪里会想到,一个不小心,找错了抢劫对象,惹上了明朝船队。
都马板很郁闷。
满心以为是一块肥肉,咬下去,却不是喷香的油花,而是块合金钢板,瞬间崩掉满嘴大牙。
派出去抢劫的战士没一个能活着回来,尸体被堆在岸边,不掩埋也不焚烧,引来的食腐鸟在岛上空盘旋,叫声凄厉慑人。
不需要亲眼目睹,只是想象就足以让人胆寒。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一边说,腿一边哆嗦,牙齿磕碰的声音异常清晰。
“……是明朝的船队……太可怕了,巨大的海船像妖魔一样……会喷火,还有巨大的箭,能将人压碎的铁球……”
都马板皱眉听着,火光映照下,黝黑的面孔无比狰狞。
等到探子说完,围坐在四周的王国大臣和将军们不约而同看向都马板。
这事怎么办?
强龙难压地头蛇不假,但明朝的船队委实太强,撑起脖子,也只有被一爪子拍扁的份。
“国主,听说船队正派人四处寻找您的踪迹。”
“国主,硬碰硬绝不是办法。”
“国主,之前袭击船队的事情,可以辩称是将上岸的船队成员误认作了东王余孽,是个误会,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大臣和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出着主意,试图说服都马板,武力对抗和继续逃跑都不是好主意,向明朝船队服软请罪才能设法保住性命。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继续跑,岛上就这么大地方,早晚会被找到。
跑到旁边的岛上去?没人欢迎。一个不慎,还会被当做礼物送给停泊在海上的明朝船队。
这不是危言耸听,只要都马板敢离开爪哇,假设很快就会成为现实。
都马板跑不了,麻喏八歇国的大臣和将军们也一样跑不了。
平日里欺负邻国的劲头,此刻都变作满心忐忑,篝火熊熊燃烧,额头上却冒出了冷汗。
“行了!。”
都马板狠狠咬牙,一样认为不能继续藏下去了。明朝的船队是铁了心要找到他,继续藏,一旦被找到,下场会更惨。
“国主的意思是?”
一个大臣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都马板眼睛一瞪,明知故问,他是国王,就算打定主意要投降,话也不能由他来说!
短暂的沉默之后,大臣们明白了,将军们也清楚了。
国主的意思是投降!
抹一把冷汗,总算是不必担惊受怕的过日子了。
对方要宰,国王一定派在最前边。
国王被宰了,比自己官大的一样不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逃过脖子上的一刀。
投降,必须投降!
如果都马板知道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大臣和将军们都在想什么,肯定会气得抄起刀子先砍了他们。
无奈人心隔肚皮,都马板也没有透视能力,只能一边感动于大臣们的忠心,一边琢磨着明朝船队追究起来,该把哪个大臣推出去做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