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为人低调,锦衣卫始终没能在他身上查出证据,因此,调动工作和恩赏都没他的份。
杨荣和解缙私下里有联络,被锦衣卫拿住了证据,可他到底是聪明人,先一步上了奏疏,言家中父亲病重,请归乡侍疾。
“臣乞陛下恩准。”
杨荣的封奏疏上得很及时,稍晚一点,他有七成以上的可能,会和解大学士结伴南下。
永乐帝批准了杨荣回乡,考虑到他在靖难中迎驾的功劳,没摘了他的乌纱,俸禄却不能再领,算是大明朝版的“停薪留职”。
皇帝的一系列动作,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多数朝臣都在为孟少保的任命和汉王世子将来的定位苦苦思索,被调动工作的解缙等人已经收拾好包裹,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开了京城。
冯贵走得很快,解缙比他更快,杨荣尤其快上加快,好似身后有猛虎追赶。
消息传出,群臣无不愕然。
早朝之上,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群臣都在忐忑,尤其是拥护平王的文臣,喘气都不敢大声。
今上并没像高皇帝一样,想起来就砍几颗脑袋。可一点预兆没有,说流放就流放,不比掉脑袋好多少。
升职?这话也只能骗骗傻子。
广西,交趾,实打实的蛮荒之地。
就算有三司,有军民卫所,有发财的途径又怎么样?
苦读十余载,一朝登科,位列朝堂,执天下牛耳,才是士大夫们的最高最求。
到地方做个土财主?还不如抱着脑袋撞墙。
即便是甘心做个土财主,广西交趾那片地界,明显是武官更有发言权,以解缙和冯贵同武将的关系,无论政治前途还是经济钱途,都相当的渺茫。
同文官相比,以成国公为首,包括定国公一系,支持汉王和赵王的武将们则轻松许多。不论其他,有个被授太子少保的兴宁伯,大家都是脸上有光。
被立为标杆,推到风口浪尖,孟某人也有些无奈。
壮着胆子朝丹陛上看一眼,又立刻低头。既然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保持沉默比较好。
于是,朝会就在沉默中开始,又在沉默中结束。除了户部尚书夏元吉上奏,应天十八府辖下又有州县发生了自然灾害,需要减免税收,没有第二个人出列发言。
殿外的大汉将军和锦衣卫互相瞅瞅,都感到奇怪。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提六部,六科都察院都这么安静,太不符合常理!
群臣不说话,永乐帝不耐烦继续浪费时间,袖子一甩,“无事退朝。”
四个字,犹如天籁。
刚刚还萎靡不振的朝官,立刻以竞走般的速度退出了奉天殿。
孟清和留了下来。
按照皇命,今天是他为汉王世子讲学的第一天。具体的教学地点在哪里,上课时间有多长,教授的课程需不需要审核,都要上报永乐帝才能最终决定。
被皇帝夸一句有才就飘飘然,忘记自己姓什么,绝对是掉脑袋的节奏。
“兴宁伯随朕来。”
朱棣也很干脆,穿着一身皮弁服,直接带着孟清和去了文华殿。
文华殿曾是平王的居所,平王就藩西南,被改用作了为皇孙的就学之地。
文华殿啊……
不出声的跟在朱棣身后,思及文华殿的象征意义,孟清和的嘴角弯了一下,又很快隐去。
学生只有一个,正殿过于空旷,自然不能在这里设下桌案,也不和规矩。
正殿旁的暖阁自然被利用起来。
暖阁的门开着,朱棣走到门边,暖阁里的人立刻起身。
“见过父皇!”
“孙儿拜见皇祖父!”
三道声音先后响起,孟清和顺着声音看过去,顿时牙酸。
暖阁里摆着三张红木桌案,两大一小。
桌案上笔墨纸砚齐备,桌案后坐着两位亲王,一位亲王世子,都是大红的常服加身,镶金的幞头,齐刷刷的站起身,就算是末座的三头身,也是抬头挺胸,相当有气势。
朱棣免了儿子和孙子的礼,孟清和上前,行礼道:“臣见过两位殿下,见过王世子。”
“少保请起。”
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是异常的客气,客气得让孟清和有些不习惯。
眨眨眼,今儿这是怎么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表示,他们也不想这样,可老爹发话了,在南京期间,兄弟俩都得给朱瞻壑当陪读。不从?鞭子伺候!
“陛下,两位殿下这是?”
孟清和隐约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可该走的程序仍旧不能省略。
“尔博学有才,高煦高燧在京也无事可做。汉王府和赵王府纪善教授的上疏都在朕的案头摆着。尔只管授课,朕就坐在这里,敢不老实,朕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孟清和:“……”虎爸,绝对的虎爸!
朱高煦&朱高燧:“……”亲爹?!
朱瞻壑睁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干脆端正坐好,反正听皇祖父的话就对了!
定定神,孟清和也知道,永乐帝决定的事轻易不会更改,考虑两秒,开口道:“臣遵陛下旨意。”
一个也是教,三个也是赶……既然是永乐帝的吩咐,照做就是!
不过,永乐帝在身边,当真是压力山大。
多了两个“学生”,预定的课程定然要更改。
斟酌片刻,让暖阁内伺候笔墨的宦官取来一张宣纸,铺在桌案之上,拿起笔,饱蘸墨汁,落在纸上,似觉得不太满意,再取一支,重新落笔,才点了点头。
孟清和不说话,只一心动笔泼墨,三个“学生”都老实坐着,朱棣起身走到桌案旁,看到纸上逐渐成形的轮廓,神情立时一变。
“侯显。”
“奴婢在。”
“让人都退下去。”
“是。”
朱棣的表现让朱高煦和朱高燧心里发痒,兄弟俩互看一眼,终于冒着被老爹抽鞭子的风险,凑了过来。
看到纸上的东西,兄弟俩的眼睛也瞬间直了。
随着孟清和起手落笔,父子三人的目光愈发炽热,毫不夸张的形容,三双眼睛,几乎要在纸上烧出六个窟窿。
最后一笔落下,孟清和抬起头,顿时被吓了一跳。
于此同时,经历几番波折,郑和率领的船队终于安全回航,抵达了福建海港。
第一百九十三章:舆图
天子近侍侯显突然带皇帝口谕来到兵部,言天子要查看全国舆图。
“陛下有言,征讨大军呈送的交趾舆图要一并送上。”
兵部尚书刘俊和右侍郎墨鳞互相看看,不敢确定天子此举究竟为何,但皇令不能耽搁,“侯公公稍待。”
刘尚书亲自取来尚未入库的交趾舆图,确认没有疏漏,交给了侯显。
墨侍郎叫来一名书吏,吩咐道:“告诉马郎中,陛下要查看全国舆图,选最新的送来。”
“是。”
书吏走后,侯显接过交趾舆图,不用跟来的宦官,自己抱着。
很快,其他省份的舆图一并送到,整整两只大木箱,几名宦官费了些力气才抬起来。
“小心着点。”
侯显吩咐一声,转头对刘俊和墨鳞道:“今日麻烦刘尚书,墨侍郎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麻烦。”
“陛下急着看图,咱家就先告辞了。”
“侯公公慢走。”
客气两句,侯显带着兵部呈送的舆图快步离开。
回到值房,刘尚书和墨侍郎一头的雾水。
天子突然要查看舆图,到底是何原因?
交趾也就罢了,但连南甸,干崖宣抚司和八百大甸,木邦,车里,老挝等宣慰司,甚至是更远的大古嘞等地都包括在内,着实让人感到奇怪。
“莫不是又要动兵?”
“难说。”
墨侍郎的猜测,刘尚书并不赞同。
交趾平定不久,也没有鞑子犯边的消息,又值隆冬,并不是动兵的好时机。
何况,大明乃礼仪之邦,出兵总要有合适的理由。
鞑子在北边打谷草,侵扰国境,边军御敌属于正当防卫。即使跑到鞑靼和瓦剌的地盘上进行正当防卫,也说得过去。
谁让鬼力赤和马哈亩纵容手下到明朝境内抢劫?
这个时代可没有防卫过当的说法。
只要鞑子抢了,边军跑去草原烧帐篷也能占住“理”字。
不久前,镇守大同的江阴侯吴高上奏:“沿边草盛,欲焚之。”
朱棣痛快准了。
至于吴高到底是烧草还是烧帐篷……明朝坚持说是草,鞑靼和瓦剌也没处说理去。实力不如人,拿边军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趁大火烧起来之前,拆了帐篷搬家了事。
兀良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拿的是明朝工资,也不愁牛羊的草料,全当看热闹。
好在边军的“锄草”行动大多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等到火灭了,新草长出来,搬走的部落会陆续再搬回来。放牧之余,继续等待打谷草的最佳时机。
不能说边军没有生态保护意识,也不能批评鞑靼和瓦剌屡教不改。
归根到底,明军是为了保家卫国,草原上的部落则是为了生存。
大同边军烧荒,宣府和辽东等地的边军也不会闲着。鬼力赤和马哈木正该忙着搬家,绝对没空来边境找麻烦。
凭经验,刘尚书认为,天子真要动兵,也不会是北边。
“难道是南边?”
刘尚书和墨侍郎脑子里同时冒出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打消。
交趾平定,广西的贼寇快被定国公杀干净了,砍掉的脑袋足有上万。云南和广东等地都受到了影响,再桀骜不驯不识教化的土人,听到“定国公”三个字都会脑门冒汗,头皮发麻。境内的治安状况好得不能再好。
在定国公的眼皮子底下造反?到底是有多想不开。
临近的番邦也没有乱况传出。
八百大甸和老挝宣慰司的土官刚被天子警告过,在征讨安南的过程中,他们表现得很不好。不配合出兵也就罢了,竟敢收留黎氏贼子,收留了还不上报,当真是胆大包天!
朱棣的警告很简单,却相当粗暴,“若不真心改过,下场参照安南。”
八百大甸和老挝宣慰司的土官被吓得觉都睡不着,亲自带队到南京负荆请罪,至今还在会同馆里等着。
天子要收拾的,肯定不是他们。
暹罗倒是有可能。
月前,占城,苏门答腊和满剌加使臣联名告状,控诉暹罗恃强凌弱,发兵抢劫明朝封赐给他们的印诰。
苏门答腊和满剌加使臣是在回国途中被抢,占城比较倒霉,直接被暹罗发兵国内,欺负上门。
明军征讨黎氏,占城配合出兵,趁机取回了被安南强占的土地和城邦。占城君臣都以为安南被明朝拍扁了,以后能过上舒心日子。不料没了安南,暹罗又上门找麻烦。
当真是柿子软,包子面,是人就想捏一把?
听完几名使臣的哭诉,朱棣同样对暹罗发出了警告,“继续这么干,下场一样参照安南!”
警告完又加了一句,自朕登基以来,暹罗朝贡了几次,一次还是两次?去年好像就没来,这是对朕不满?不满没关系,朕派人到暹罗当面谈,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从京城派人远了点,正好定国公在西南,离得近,不如就派他了。
消息刚一传出,暹罗立刻服软。
抢来的印诰全都送回去,苏门答腊的使臣归国了?赶紧的,出海去送!
向明朝朝贡的队伍立即出发,参照爪哇西王都马板,金子不能少,珍禽异兽更要多。
驯象,孔雀,挑最好的!
鹦鹉必须会喊万岁万万岁!
朝贡的队伍出发后,暹罗国王和大臣们抱成团,心惊胆战的等着明朝的回应。
哪怕搬空国库,也比定国公上门好!
明朝天子是要钱,那尊杀神上门,绝对是要命!
不知不觉间,沈瑄的凶名从国内传到了国外,在国际友人的心目中,直接和“十二级台风”画上了等号。
定国公在大明交不上朋友,出了国也是一样。
暹罗反应很及时,朱棣到底没让沈瑄再穿越一次国境线。
饶是如此,暹罗和附近的番邦也是擦了一把冷汗。
为让永乐帝彻底打消派遣沈瑄“出使”的想法,卖给明朝的粮食,价格直降三成。
凭祥的李大令得知消息,立刻发动往来城中的豪商买粮,并将情况上报广西镇守韩观。很快,正打点行装准备离开交趾的张辅等人也得知了消息。
送上门的便宜,当然要占!
交趾盐课提举司顿时忙碌起来,储备的井盐大批运出,换来了几百万石的粮食。大部分运回广西云南,小部分在征讨大军内部消化。
锦衣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分属不同的武官系统,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这种“分配”方式早在天子面前过了明路,报上去也不会被追究。毕竟,大军的粮饷都是自筹。
对此,交趾布政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只有羡慕的份,压根没有效仿的可能…
粮食有了,暹罗和不太服管的几个宣慰司都老实了,南边基本无战事。
兵部刘尚书和墨侍郎想了多种可能,又一一否定。最后也只能面面相觑,叹息一声,果然是天子的心思你别猜!
文华殿暖阁内,朱棣正伏案细看孟清和绘出的舆图。
朱高煦和朱高燧站在一旁,抻着脖子,不敢打扰老爹,双眼却是火热。孟清和这个绘图者倒是被挤到了一旁。
“少保?”
朱瞻壑还没桌案高,大眼睛呼扇呼扇。
孟清和倒吸一口凉气,左手紧扣右手,才没伸出罪恶的爪子,在白胖娃娃的脸上捏一下。
敢当着永乐帝的面这么干,有九成以上的可能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侯显带着舆图走进暖阁内,躬身道:“陛下,奴婢将舆图带回来了。”
朱棣看一眼地上的两只箱子,再次埋首,“把辽东,河北和甘肃宁夏的舆图找出来。”
“遵命。”
箱子打开,侯显亲自动手,朱高煦和朱高燧抢不过老爹,干脆上前帮忙。
孟清和慢了一步,发现没自己站脚的地方,只得退到朱瞻壑的桌案旁,想起自己是来给朱瞻壑教学的,铺开一张纸,一边画着简图,一边为朱瞻壑授课。
朱瞻壑看得兴致勃勃,“少保所绘,可是舆图?”
“正是。”孟清和笑道,“世子慧聪,臣不能及。”
朱瞻壑笑弯了双眼。
再早慧也是个孩子,受到夸奖会不由得欢喜。
“世子请看,这是大明的国土,这里是辽东,此处是河北……”
孟清和在北疆从军,曾上阵同鞑子对战,靖难之前,还曾跟随沈瑄出塞。后奉皇命镇守大宁,结合后世记忆,北疆各边镇,长江以北的主要州府,都能指出大概位置。
“这里就是北京……宣府在此处……”
朱瞻壑郑重道:“宣府是父王封地,父王在这里种田!”
“咳……”
孟清和转过头,咳嗽一声。端正了神情,童言无忌。
朱瞻壑的精神头更足了,“少保,金陵在哪里?”
对长江以南,孟清和不如北疆熟悉。但南京的大体位置还是知道的。
“世子请看,金陵在此处,中都凤阳是在这里。”
孟清和教得认真,朱瞻壑也学得认真。
他已经启蒙,识字不少,却从没人将大明的舆图画给他看。
事实上,不只他的父王,连皇祖父都没这待遇。
朱棣仍埋首舆图,丝毫不被孙子刚刚喊出的“种田”两字影响。朱高煦也三天两头被言官以此为借口找麻烦,听习惯了,着实不算什么。相比起来,还是舆图更吸引他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