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伯,近日过得还好?”
李至刚冷哼一声,满面正气,昂然而立。
杨铎笑笑,温和说道:“下官有事向李宗伯请教。”
“可是本官弹劾大宁一事?”李至刚再次冷哼,“如此不必再言!““非也。”杨铎摇头,回手取来一份卷宗,展开,道,“下官请教的,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信漏泄狱事,违明典,六部隐瞒贪墨军需之事。李方伯可有告我?”
“本官何能知晓!”
“怎么,李宗伯想不起来?下官不妨为宗伯提个醒,李宗伯泰山犯法,未经有司呈报,李宗伯何以提前得知,向陛下求情?旧贮校场库内已有九十万斤黄腾,工部为何又请征于民?扩建会同馆所需材料已备,为何三次增加?”顿了顿,杨铎语带冷意,“发山东劳役,给役丁的新粮何以换做了陈米?山东野茧,山西瑞麦,引流民开荒,何以致有田之民背井离乡,富户破财破家?这些,李宗伯一概不知?”
“本官不知!”
杨铎合上卷宗,垂下双眸,道,“下官听闻,李宗伯出仕之前,家中清贫,如今确有良田千亩,家财无数。上个月,李宗伯刚在老家修了祠堂,扩了宅院吧?”
“你……”
杨铎不给李至刚申辩的机会,继续道:“洪武中,李宗伯出仕礼部郎中,坐事戍边,寻召工部郎中。后坐事下狱,罢官免职。今上临祚,闻宗伯有才,下旨召还,授礼部尚书,以近臣待之。敢问宗伯,下官所言可有错漏之处?”
李至刚转头,似不屑,负在背后的手却隐隐发颤。
“以太祖高皇帝所定官员俸禄,李宗伯的良田豪院从何而来?”杨铎冷笑,“李氏宗族何以豪富?鱼肉乡里,霸占民田,欺压良善,以陈米换新米,大肆获利,便是所谓的耕读之家,天官之姓?”
“休要血口喷人,污蔑本官!”
“证据确凿,何来污蔑?”杨铎道,“据下官所知,李宗伯同郑司徒有旧,与赵、刘两位侍郎颇有交际。此次户部联合工部贪墨之事,李宗伯当真不知情?”
“本官不知!杨指挥所言,本官一概不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宗伯当真不吃敬酒?”杨铎拿起另一份卷宗,比起第一份明显厚了许多,“提醒宗伯一句,北镇抚司的罚酒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见李至刚仍不言,杨铎冷笑,“纪纲。”
“卑职在。”
“本官明日进宫面圣。”
“杨指挥放心,卑职一定在今日将事办好。”
“恩。”
杨铎起身离开了刑房,没再看李至刚一样。
纪纲拿起杨铎丢下的卷宗,翻开,“李宗伯,卑职可要得罪了。”
炭火在铜盆中熊熊燃烧。
铁门合拢,门里门外,顿时成为了两个世界。
走出诏狱,杨铎一路都在思索,递送给天子的条子该怎么写。
弹劾大宁镇守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图谋不轨?
简直是笑话。
杨铎捏着虎口的枪茧,冷笑一声,以为天子是太孙吗?
根本没有必要针对弹劾大宁的奏疏发作,查出此事背后主谋,自然有办法令其永世不得翻身。朝中诸公,扯破脸皮去抓,没有一个干净。光是每年的冰敬碳敬,足够让六部过一遍筛子。
有南北两京六部对比,天子眼中已是容不得沙子。何况,这粒沙子委实不小。
从官十余载,良田无数,铜钱成山,太祖高皇帝年间,早剥皮充草。
今上正想发作几个,杀鸡儆猴,梯子就递了上来。
抻着脖子,还要叫上两声,自以为得意,殊不知刀子早就架在了脖子上。
叹息一声,状似悲悯,当真是不想办都不成啊。
天子有意在大宁设立布政使司,掌管民政,近段时间,盯上大宁的朝官的确越来越多。兴宁伯要头疼的日子还长着。
该不该提个醒?
杨铎单手按在绣春刀上,摩挲着刀柄,摇摇头,有定国公在,不必多此一举。
大宁城
孟清和尚不知南京城中因他而起的风波,将鸟铳的图纸送到兵仗局后,终日一门心思的扑在改进冶铁工艺和火器研发上。
“刘熟手怎么说就怎么做,缺钱缺人尽管开口。本官只有一个要求,务必将此事做好。届时,本官会向朝廷为诸位请功。”
鼓励的话不能少,实际的利益更要摆在明面上。
遵化的工匠抵达大宁之后,孟清和再次登门拜访白公公,白公公果然是个好说话的人,直接从兵仗局派遣三名内管,数名有实才的文吏,填补大宁杂造局的空缺。
大宁杂造局大使和副使面上不显,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从兵仗局要人,是伯爷对他们的工作不满?
“两位不必担忧,兵仗局之人只是暂时借调。”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清楚,却也不能让手下的人寒心,“待此事完成,杂造局还会扩充,新增五个工坊,用人之处更多,两位家中可有适龄子弟?”
话只说了一半,意思却十分明白。
工坊新建,需要大量人手,只要能力过关,依两人在杂造局中的地位,安排做个管事,监工,绰绰有余。
“卑职谢伯爷!”
职场和官场,看似两个不同的领域,某些道理却是相通。
规则要讲,人情也不能真的抛开。在不违背大原则的情况下,开开后门,也算不得什么。
安排好了杂造局的事,孟清和写给天子的奏疏也快马送出了大宁。
鸟铳图纸给了兵仗局,白彦回肯定会为他说话,锦衣卫没有异动,说明天子不打算办他。
同沈瑄的书信未断,得知他正驻军开平万全卫一带,遇到两股鞑靼游骑,鬼力赤的主力距离边塞依旧很远。
“开春后,鞑子会不会南下打谷草?”
“未必,秋岁就没来。”
“先前有定国公镇守北疆,如今又有魏国公,来了就是送死!”
这样的谈话,在边军中并不稀奇。
大宁制造的佛郎机炮在边关开吼,沈瑄朱高煦带数千士兵巡边,草原上的邻居,对打谷草的热情瞬间降落数个百分点。与之相对的,兀良哈部落的生意做得不亦可乎。
对此,朱棣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规定铁器火药等严禁交易,茶叶盐巴必须限量。
孟清和坚决拥护天子的决定,请来兀良哈的大小头目,开了一场生动活泼的边贸座谈会。
“物以稀为贵,量少才能卖上价钱,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兴宁伯口沫横飞,拳头挥舞,壮汉们聚精会神,听得如痴如醉。
原来,生意要这么做。
原来,他们的价格定得如此之低。
原来……
总之,在会议之后,兀良哈的大小头目们无不捶胸顿足,恨不能把卖出去的粮食和茶叶再抢回来。
“许各位同鞑靼交易,本官可是担了风险的。本官视诸位如亲友,自己人。换做旁人,一粒粮食都不许出塞。”
垄断生意啊,不趁机提价还等何时?既然一起担了风险,好处是不是也该分配一下?
价格太高,担心对方来硬的?
没关系,抽—刀子上!本官支持诸位,天子支持诸位,大明支持诸位!
壮汉们顿悟了,喜色满面回了部落,当天就将出售给草原的货物价格提高数倍。
不买?没关系,明天价格更高。
对鞑靼和瓦剌的生意,完全是卖方市场,明知道价格不合理,买货的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真XXXX的不是东西啊!
从永乐四年到永乐八年,兀良哈同鞑靼瓦剌一直维持着交易,也始终摩擦不断,三方挥刀子互砍的次数远超和边军对殴。
到永乐八年,情况才发生变化。
无他,永乐帝带着数量严重超额的军队到草原拜访邻居而已。
距离猛虎下山,永乐帝杀出边塞只剩不到四年的时间。这意味着,马哈木和鬼力赤的幸福日子可以从后向前倒数了。加上孟清和这个变数,可以想见,草原邻居们的日子,将会何等的丰富多彩。
在那之前,孟清和还得想办法进一步完善火铳的制造工艺。大明的新式火铳火炮,也需在他处战场检测一下威力。
有幸被选中的试验场,正是安南。
第一百六十四章:威慑
永乐四年元月辛酉,一支由五辆大车,百余名骑士组成的队伍,由北迤南,飞驰在官道之上。
马上骑士均着朱红对襟袢袄,腰挎长刀,背负长弓硬弩。
为首的数名骑士,单手持缰,单臂撑旗,亲王旗及五行旗在风中烈烈飞扬。
惊鸿一瞥,气势惊人。
路过驿站,队伍并未停歇,只有队尾的三名骑士下马,吩咐驿卒灌满水囊,有现成的干粮全部送来,随后丢出一个钱袋,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紧随前方的队伍飞驰而去。
“天爷!”
驿卒捧着钱袋,嘴里念着老天,呆呆的立着,仍在状况之外。
不过是些热水和干粮,竟然还给钱?
驿丞也被惊动了,快步跑到驿站门前,单手搭在额前,望着远去的队伍,咂咂嘴,看这架势,莫非是哪位进京的藩王?
没有亲王辂,也没有亲王仪仗,该是王府官属进京朝拜。
在驿站中歇息用饭的众人,此刻多在谈论这支队伍。
“人都说北疆边军骁勇,对上一两个鞑子不在话下,我还以为是虚话。亲眼所见,才知不是虚言。”
“如今汉王和赵王都在北边,顺天府有定国公镇守,魏国公练兵,大宁城有兴宁伯,甘肃宁夏辽东等地都是将官骁勇善谋,兵强马壮,鞑子连谷草都不敢打了,生怕来了就回不去了!”
“此言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自今上登位,北疆诸地早已今非昔比。见兄台面善,在下方多说几句……”
说话的是个一脸书生气的中年人,因事坐罪被谪云南,后因精通算学再被举荐,此次是到顺天府大兴县任主簿一职。想起赴任前同僚亲朋脸上的欣羡,不免更加得意。
顺天府,龙兴之地!
朝廷早有迁都之意,南北两京,谁主谁次,聪明人都能猜到。
翻阅永乐三年至今的朝廷邸报,除了外邦使臣朝贡,应天基本没多少好事,不是这个被抓,就是那个被贬。前段时间,高皇帝的女婿,今上的妹夫,驸马都尉都被人推桥下淹死了,还同锦衣卫扯上了关系。好不容易消停一阵,礼部尚书又被锦衣卫抓了,罪名一抓一大把,贪污受贿,纵族人行不法事,欺压乡里,最低也是充军流放。
反观顺天,虽是边塞之地,却频传佳讯。
荒田开垦,粮食丰产,互市繁茂,接连有草原部落归附,辽东女真来朝。
天子派遣两个儿子到北边就藩,令定国公镇守北京,又派魏国公到顺天练兵,加上异军突起的大宁城,对北疆的重视可见一斑。据言,大宁虽比不上金陵等地的繁华,边民和归附牧民的生活却日渐富裕,一天三顿,顿顿吃饱。
“听说大宁城中连乞丐都见不着。”
“真没有乞丐?”
“真没有。”
外人不解其中缘故,唯一能给出答案的,只有大宁都指挥使司和临时设置在城内的兵仗局。
在某个红毛的刺激之下,杂造局和兵仗局里的工匠都爆发出了巨大的工作热情。
工坊规模不断扩大,新产品陆续上马,人员缺口自然越来越多。
没有手艺?不要紧,当杂役。
是民户?呔!是民户不好好种田,四处闲逛,偷鸡摸狗,先到局子里干两天杂活,劳动改造。视情况决定放还是不放。
杂造局内,佛郎机炮和火绳枪是主打,改进冶铁工艺有了一定成果。随着技术的熟练和材料的完善,有工匠在鸟铳的基础上造出了短铳,另有工匠认为火绳枪的点火装置过于不便,做出了自动点火装置,甚至提出了遂发抢的概念。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理论和工艺都不成熟,大明工匠的研发和动手能力还是让孟清和大吃一惊。
认真想想,其实他才是土着,这些作坊里的工匠才是穿越来的吧?
兵仗局得到鸟铳的图纸,如获至宝。
白彦回立刻给皇帝打报告,同孟清和的奏疏前后脚抵达京师。
靖难中,燕军在南军的大炮和火铳面前吃过大亏,李景隆用火炮围困北平,盛庸组织的火器队差点为朱棣的人生提前划上句号。
血淋淋的教训不容忘记,对火器能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朱棣和手下的一干武将都有极其深刻的认识。
武力强悍,不错。
武器强悍,更好。
两强合一,并驾齐驱,不说天下第一,也是想揍谁揍谁,想踹谁踹谁。
大宁进献的佛郎机炮让朱棣眼前一亮。白彦回和孟清和描述的火绳枪,更是让朱棣呼吸加快。
永乐帝搓着双手,兴奋得在大殿中转悠。
如此犀利的火器,如果大量装备军队,甭管北边的南边的,地上的海里的,通通洗净脖子,等着挨宰吧!
谁让咱手里有枪,家里有钱!
白彦回上报制造火绳枪同时,对兴宁伯的忠义之心大加推崇。并言,大宁杂造局所造火铳皆一一造册,同运送到大宁的铁料火药完全对得上号。从侧面印证,兴宁伯私造兵器,意图不轨,纯属污蔑!说这话的人才是真正的小人,女干佞!
被宦官斥为女干佞,不知在诏狱中的礼部尚书会作何感想。
朱棣却是连连点头,没错,这些没事乱蹦跶,见着好处就上,吃不到嘴里也要膈应一下旁人的,才是该下狠手料理的对象。
于是乎,锦衣卫的业务指标蹭蹭向上飙升。
不出半个月,李尚书的狱友增加十数人,贪污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屡试不爽。
不愿见锦衣卫过于嚣张,也为探一探皇帝的口风,浙江等道监察御史充任领头羊,将已经下狱的礼部尚书和隆平侯张信捆绑弹劾。
图谋不轨不成,同样的借口用多了,大家都嫌烦。
贪污受贿也不成,下东洋的船队回来时,领钱的队伍中不缺隆平侯的身影。
御史们统一口径,弹劾两人上班迟到,下班早退,遇上祭祀天地这样的大场合,最后才到,只比天子早一步,丝毫没有敬谨之心。
“此辈不加惩戒,无以肃群僚。”
李至刚已经进了诏狱,囫囵个出来的可能性不大,好坏已经这样的,用他来试水最好。张信在靖难中立有大功,没他报信,天子连北平城都出不来。但比起朱能等人,张信不善于带兵,手里没兵权,算是半个富贵闲人,一样是个好对象。
如果陛下重惩,张信必定逃脱不掉,届时,武将不出头也不能保持沉默。
若是轻轻揭过,事情更好办。同样的罪名,不能办一个放一个,身为大明的最高统治者,总要一碗水端平吧?
当然,众人的目的不是将李至刚救出诏狱,而是以此为借口,限制锦衣卫的行动。
严格点说,是为了自保。
今天抓了礼部尚书,明天抓了翰林编修,后天抓了兵科给事中,大后天抓谁?洪武朝的清扫六部行动又要上演?
会不会因此让李尚书由充军变成砍头……总之,这不重要。
弹劾大宁一事再没掀起一点浪花。
朝大宁伸手,随时都可以。被牵连进六部贪墨一案,才会真的要命。
钱重要,命更重要。
朝堂之上,众臣慷慨陈词。
锦衣狱中,纪纲站在李至刚的囚室前,将朝廷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道出。
身为当事人,李尚书当有知情权。
说完,纪纲嘿嘿一笑,“想不到,真想不到,比起堂上诸公,卑职要学的地方相当多。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活到老学到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