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谦虚,笑道:“陛下也有了个好臣子。”
朱棣笑了,何必羡慕大和尚,自家人,有能耐才好。
既然有才,那就该赏。
当日课程讲完,孟清和正准备出宫,白彦回却在文华殿外候着,见到孟清和,笑着行礼,道:“恭喜伯爷。”
孟清和脚步一顿,“白公公所指为何?”
“陛下有旨,赏兴宁伯银一百两,宝钞五百锭。”
孟清和眼睛圆了,平白无故,怎么赏钱?
白彦回没有道出缘由,只笑眯眯指着身前的箱子,“箱子有些分量,咱家遣人送到宫门前。”
“多谢白公公。”
孟清和道谢,仍是没弄明白赏银何来。
不过,天子给钱总是好事。顶多再被老朱家压榨几次。反正早就被压榨习惯了,多来几次也没什么。
实在不成,找国公爷拿主意。以国公爷的政治嗅觉,钱该不该拿,第一时间就能给出答案。
白彦回吩咐四个宦官送孟清和到奉天门,自己快步赶回西暖阁伺候。
抬着箱子,一路走到宫门前,四个宦官头上都冒出了热汗。
“辛苦了。”
孟伯爷出手一向大方,搬一回箱子,四个宦官都有入账。谢过孟清和,同门前当值的锦衣卫交代一番,颇有些依依不的转身离开。
“劳烦遣人知会本官亲卫。”
孟清和入宫,亲卫必须在宫外等着,想找人,得请锦衣卫跑腿。
“伯爷稍等。”
当值的锦衣卫百户是个生面孔,但也晓得兴宁伯是“自己人”,当即叫来一名小旗,吩咐几句,小旗应诺,领命而去。
片刻后,亲卫没等到,却见一身大红锦衣的杨铎迎面走来。
临近傍晚,气温未见降低多少。站在宫门前,孟清和出了一层薄汗,杨铎却是通身清爽,一滴汗水不见。
孟伯爷承认,他羡慕嫉妒恨了。
一样都是武官,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杨指挥好。”
杨铎颔首,“兴宁伯这是要出宫?”
“正是。”见杨铎的视线落在脚边的箱子上,孟清和解释了一句,“天子赏赐。”
“恭喜伯爷。”
“不敢。”
孟清和笑笑,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一时有冷场。
突然,杨铎上前半步,俯身,如丝绒般的嗓音滑过孟清和耳边,“西南之事已了,伯爷自可宽心。”
愣了一下,孟清和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过近了。抬起头,杨铎已经退开,高福等人已快步前来,行礼后,抬起了箱子。
从亲卫手中接过缰,孟清和回头,杨铎已不在原地。思及他刚才所言,心头却是一动。
西南?
回到国公府,孟清和寻到中堂,将天子赏赐和杨铎之言原原本本,一丝不漏的告知沈瑄
放下看到一半的兵册,沈瑄缓缓勾起嘴角,眼波流转,摄人心魄,“过来。”
孟清和不解,还是老实过去了。
当下,国公爷扣住孟伯爷的后颈,呼吸擦过他的脸颊,“十二郎以为,杨指挥是指什么?”
“西南……是普安州?”
道出答案,孟清和仍有几分迟疑。
沈瑄却点了头,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此事暂了,十二郎不必过于费神。”
“可……”
“如再有事起,交由瑄即可。”
孟清和眨眼,再眨眼,国公爷的语气,貌似有几分……不满?
不等他完全想明白,唇已被咬住。
事实证明,想完全明白侯二代的心思,对孟伯爷而言,仍属高难度任务。
永乐六年九月壬戌,永乐帝出南京,巡幸北疆。
六部尚书,礼部尚书病重,其余五部尚书,四人留京,只有户部尚书夏元吉随扈。
汉王赵王骑马,朱瞻基和朱瞻壑乘车。孟清和有幸被请到车中,名为讲学,实际兼有“保姆”职责。
一个小少年,一个三头身,从出了南京,一路都在为什么。除孟伯爷,连三头身的亲爹都HOLD不住。
御驾驻跸山东,有快马从北来报,瓦剌首领马哈木召集四部,集结四千骑兵,在阿鲁浑河再败鞑靼。
“据报,鞑靼余部今逃至胪朐河,有侵兀良哈诸卫之意。”
报信的千户说完,自永乐帝以下,随扈的文武官员都感到不可思议。被瓦剌打败了,逃命不及,还策划攻打兀良哈,侵扰大明边境?
永乐帝不解,随扈文武一样满头雾水。
只要脑子正常的,就不会下这样的决定。排除本雅失里,此人已非常理能够揣测,以狡猾着称的阿鲁台也失心疯了吗?
这架势,是认为大明发兵的速度还不够快?
第二百一十章:兴宁伯献策
永乐六年十月,天子御驾驻跸河间府,命兀良哈三卫出边巡弋的敕令飞送大宁。
大宁都指挥使遣人通知兀良哈大小头目,天子有旨,鞑靼新败瓦剌,北行之路不通,转而向东奔窜,极有可能犯边。
“遇有敌来犯,可出塞击之。”
简言之,不来则罢,敢来,通通拍死。
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头领接到敕令,均大喜过望。
阿鲁台是不是真犯了失心疯,他们管不着。天子这道命令,当真合了他们的心意。
外出交易的商队被抢,壮汉们早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奈朝廷大军集结边卫,魏国公治军极严,无令不敢擅动。否则就是违抗皇命,掉脑袋的罪名、不违抗皇命,违抗军令的帽子压下来,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打个比方,兀良哈壮汉们一见定国公就发憷,像是兔子见了老虎。换成魏国公,也好不到哪里去。
今上靖难时,朵颜三卫同魏国公交过手,战后得出结论,皇帝大舅子手黑程度直逼定国公。非必要,绝对不能惹。
天子令三卫出边迎敌,无异于解开了壮汉们头上的紧箍咒。
当真是大喜啊!
“本雅失里不足为惧,还比不上鬼力赤。”朵颜卫同知哈儿歹同鬼力赤阿鲁台都交过手,对鞑靼十分了解,“阿鲁台倒是难对付。”
“不然。”乞列该到京城一趟,长了见识,又得了孟清和青眼,在泰宁卫大小头目中,地位直线上升,说话也相当有底气,“现在的阿鲁台早没了往日风光,否则也不会轻易被马哈木打败。”
“你是说?”
“阿鲁台是狡猾,却要看和谁比。杀了鬼力赤,拥立本雅失里,如果继续向大明称臣,还有转圜余地。杀了大明使节,惹怒了大明天子,才是自绝前路。”
乞列该一边说,一边伸出拳头,攥紧,松开,再攥紧。
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让帐篷里的壮汉们控制不住的热血冲头。
“鞑靼新败,仓皇逃窜,我等以逸待劳,若无一场大胜,难免让那群女真人看扁!”
乞列该的话,触动了壮汉们最敏感的神经。
身为大明金牌打手,最强外援,哪怕为了丰厚的赏赐,也不容许有人挑战自己的地位。归附大明,同样精于骑射的辽东女真各部,自然成了壮汉们的眼中钉。
女真想崛起,势必要让大明朝廷看到自身价值。要钱没钱,要技术没技术,只有上马打仗的本事还能拿得出手,即使总体实力比不上兀良哈,为了部落的发展,也必须硬着头皮竞争。
虽然女真部落的人口是个硬伤,但论凶狠悍勇,丝毫不弱于蒙古骑兵,足以引起朝廷重视。
建州卫,毛怜卫,虎儿文卫陆续开始崭露头角。天子下令征沙漠,辽东总兵官特意举荐呵哈出等人,凭孟善的面子,魏国公徐辉祖也不会把人晾着。积极点,上下活动活动,进不了中军,得个前锋也不是不可能。
“对,不能让这群女真看遍了!”
拉出女真做靶子,乞列该的话马上得到共鸣。
朵颜卫都指挥同知哈儿歹当即下令,召集卫中官军,派出斥候,一旦发现鞑靼骑兵的踪迹,立刻出击。
“天子令我等出边迎敌,我等必要取得一场大胜!”
福余卫都指挥使佥事安出拔—出马刀,恶狠狠道:“鞑靼抢了我们的盐巴茶叶,杀了兀良哈的勇士,此仇必须要报!”
“报仇!”
“杀死本雅失里,生擒阿鲁台!”
群情激奋,头目们很快散去,迅速召集麾下勇士,做战前动员,布置作战任务。
送上门的人头,不砍白不砍!
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挖坑填土,落井下石,正当时!
兀良哈的举动很快传到朱棣耳中。
对壮汉们的表现,永乐帝十分满意,特意遣人前往北京,告知徐辉祖,必要时,可派步骑支援朵颜三卫的行动。
“若大胜,不问缴获,只以首级论封赏。”
宦官怀带天子手谕匆匆离去。
立在一旁的孟清和不免咂舌,这是无论抢多少,都不必上交朝廷,全部自己消化?
据悉,本雅失里脑袋缺根筋,抢劫手段却是一流。如果扰边的主力不是阿鲁台和马儿哈咱,而是他,兀良哈肯定要大发一笔。
这就是所谓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挠挠下巴,着实是羡慕啊。
朱棣不知道孟清和正想什么,如果他知道,估计会相当无语。
以孟清和如今的身家,还需要羡慕本雅失里手中那点东西?
不怪朱棣眼光高,此时的大明,完全就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高富帅。在高富帅的朱老四眼中,鞑靼手里那三瓜两枣不值得惦记,掉到跟前都未必乐意弯腰捡。
所以说,孟伯爷身居高位仍然仇富,不是没理由的。
给兀良哈下了命令,朱棣心情大好,转而向随扈官员问策,云南按察使陈敏言奏请增设学校一事,如何处置才最妥当。
随扈文官中,户部尚书夏元吉官职最高,也是典型的实干型人才,对陈御史所奏之事,早已有了腹案。朱棣视线看过来,当即开口道:“臣以为,陈御史所奏合乎民情,合朝廷教化之功,可从之。”
朱棣没有马上点头,又接连询问了胡广,杨士奇等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都认为在云南增设儒学是有益于社稷的大事,当准。
原本杨荣也该在随驾名单中,可惜运气不好,早前以父病为由从麻烦中脱身,开创永乐朝停薪留职的先例,不料想乌鸦嘴成真,小病成了大病,进而一病不起,杨侍读不得不上了丁忧的奏疏,为父结庐守孝。
但事有两面。
错过了随扈北巡的机会,却减弱了永乐帝对他的厌恶。他日起复,七成可能会升上两级。
胡广等人各抒己见时,孟清和一直保持沉默。不是他没有想法,恰恰是他想得更多,也更深入。
京城递送的奏疏中,永乐帝为何偏偏将陈敏言的奏请单提出来?若说没有其他意图,孟清和敢马上去和国公爷比武。
陈御史在奏疏中说,自洪武中,西南诸省设学校,教养生徒,令州县诸生习经义识教化。并令当地布政使司一如中原,逢三年开科取士。然西南之地远离京城,多以土人为官,创制学规隘陋,儒师校官学问肤浅,容止粗鄙,不称其职。能中举之人,凤毛麟角。
“臣请朝廷别选明礼仪,识经义,明行修之士入学授课,庶几教育有法。盖以宣扬教化,令土人识天子之明德。”
陈御史的上疏有理有据,合乎朝廷教化边民的基本政策,送到京城,未隔夜就发往行在处。
如果永乐帝不是刻意提出此事,孟清和还不会想太多。
想起杨铎提及西南事将了,再结合沈瑄的只言片语,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西南,儒学?
天子削减平王俸禄,貌似就和他在贵州私设学校有关。
永乐帝对士大夫们的不满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肯定要爆发出来。陈敏言的上疏,八成就是个引子。
孟清和顿时一个激灵。
瞄一眼永乐帝,难怪国公爷和他说,西南的事不必操心了。永乐帝想收拾谁,即使是亲生儿子,也只能乖乖洗净脖子等着挨刀。
如果没猜错,他该怎么做?继续保持沉默,还是适时的递把刀子?
在场众人,好像都没意识到天子的根本意图。还是说,心中有了猜测却故意装傻?
在场之人,明面上都是皇帝的铁杆。永乐帝要向士大夫开刀,基本不会朝他们下手,或许还能借机解决几个对头。以这几位平日里的作风,未必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似乎,夏元吉和杨士奇等人可以装糊涂,孟清和却不行。
比起明哲保身,不如爽快给皇帝递刀。
想继续立足朝堂,就必须有敌人。没有敌人,也要为自己树立起敌人。
满朝都是朋友,人人都说好话,是想作甚?
学习王莽?
再者言,他和文官集团的关系已经是水火不容,多增加几条裂痕,更利于抱紧朱棣大腿。
想到这里,孟清和上前半步,道:“陛下,臣有言。”
“讲。”
“臣以为,学校者,人才之所出,必师范得人,而后学有仰赖。今四夷平定,八方来朝,仰慕我朝文明者不知凡几。西南边陲之地,虽士子有向学之心,然学规简陋,师资平庸,不副其所望,纵学有数载,亦难成才。徒耗费时光,辜负朝廷兴学教化之美意。”
话到此处,孟清和顿了顿,朱棣颔首,夏元吉杨士奇等人也面露赞同之色。无论对孟清和本人是什么看法,这番话都说到了众人心里,相当符合实际。
“继续讲。”永乐帝道。
“是。”孟清和清了清嗓子,“幸甚,陛下圣明,择英才巡察四方,上奏学校诸事。”
之前是摆事实将道理,这句话就是明晃晃的拍龙屁,还拍得相当自然。
朱棣被拍得很舒服、
夏元吉和杨士奇八风吹不动,胡广金幼孜却是嘴角抽动。
自永乐三年,翰林院一直忙着修书,对孟伯爷的种种壮举,多是耳闻,不得亲见。现如今亲眼目睹,不得不承认,单是这拍龙屁的功夫,寻常人都要学上一段时间,还未必能得其精髓。
孟清和不在意旁人怎么想,宦官和锦衣卫之友的戳都盖了,佞臣?小意思!
“臣以为,学校之重,首重学官儒师。学有明师,纵陋室亦可成饱学之士,出翰墨之才。”
朱棣终于笑了,“以尔之见,儒师当如何择选?”
“回陛下,臣闻山水之间有名宿。”
“哦?”朱棣又习惯性的开始敲手指,“尔言以朝廷征兆?”
“臣以为,可布告天下,示民以朝廷增设儒学,广征儒师之事。”孟清和道,“布告当言学子求学之心,朝廷广宣教化之意,应征者,必为高雅清明之士。”
说者似不觉,听者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应征的就是高士,不应征的是什么?
“还可令民间推举,将宿儒德才之名列于布告之上。”是真的民意推举,还是锦衣卫暗箱操作,单看朱棣意向利。
夏元吉杨士奇等人倒吸一口凉气。
推举?还要列名?
黑,当真是黑!
朝廷征辟为官,不应召,还可说是淡泊名利。
民意推举,广布天下,若是置之不理,沽名钓誉四个字百分百砸在头上。更会被人怀疑一身学问的真实性。
确有实才的话,为何不应召?又不是到朝廷做官,而是到儒学中教书育人,教化蛮夷。功在千秋的好事,却要推拒,除了才学不佳,怕漏了底子,还有什么解释?
黑成这样仍不算完,孟伯爷仍在继续挖坑。
“若仍有清高之士,其俸米可归于学中,以奖励聪慧勤奋之学子。”
清高?不沾染铜臭?
好,不给你发工资,改作学生的奖学金,保证两袖清风,还有什么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