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行李袋快速穿过马路,家乡的气温冷多了,明明应该早就熟悉,却还是莫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手插在衣兜里低着脑袋冒着冷风前进。
拐过前头的小巷口,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里头卖得东西不多,却设置了许多座位,陈川进门的时候还陆续跟进了几个客人。
众人都忍不住哈着热气,一进便利店,瞬间觉得暖和了许多。
便利店里的灯坏了一盏,造成一半亮如白昼一般暗如黑夜。收银台下头摆着电视机,放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片子,女主角哭得撕心裂肺,收银员小妹一边打哈欠一边目光呆滞地继续看着,看那模样完全不像被打动了的样子。
陈川快速从货架上扫了一些饼干泡面,又拿了两个卤蛋。结账之后借了热水泡了面,端着坐到座位上去吃。
大清早的汽车站也关着门,得在这儿等到6点。
还有2个小时。
陈川坐在靠窗口的位置,很快也有人过来,坐到对面。一边啃面包喝牛奶,一边拿出手机唰唰地按着。
寂静的街道,寂静的便利店。电视机里的声音似乎都变得很遥远。
陈川在这种萧索感里逐渐找回了熟悉的味道,家乡的味道。
他捧着泡面碗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掏出手机拍了张自己泪眼汪汪的相片,然后上传到了空间里。
万年不用的QQ空间,更新了第一张相片。
放回手机,陈川几口吃了面,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等到6点。外头人开始多了起来,街上的车也热闹了。
小地方没那么多管制,火车站乱成一片,卖早餐的卖地图的卖袜子鞋子的。
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的,陈川提着行李在一片雾气中挤到汽车站售票口,拿到票就被催促着上了车。
从火车站到自己家,汽车坐一个半小时。这样来回的车每天会发很多辆,中途还会经过一些地方再上人,摇摇晃晃地也就浪费不少时间。
感觉这里的人每天一出门就开始打仗了一样,没有一刻是停下来休息的。陈川从前没注意过这些,现在却莫名其妙有了一些感慨。
上了车,很快十几个人的小巴位置就坐满了。
车窗关不上,看起来年久失修的样子。司机叼着烟发车,轰一声巨响,吓了陈川一跳。
然后是一路摇摇晃晃,磕磕巴巴,中途这辆车就像城市里的公交一样,哪儿人招手往哪儿停,有搭顺风的,也有上车补票的。同行的卖票员习以为常地从司机座位后头摸出几个塑料凳子,往过道上一放,站着的人就自动坐了。
一路上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随车晃悠着,陈川到的是终点站,为了防止晕车,他干脆闭着眼睛开始休息。
到了地方,下车,被人群拥挤着往外走。小巴停在县城人最多的地方算完,没有什么一环二环的概念,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走几步就满眼都是田地了。
熟练地左拐右拐,然后拍门。
“妈?”
女人从楼上探出头,开心地叫了一嗓子,“回来啦?!”
楼下的铁门一年到头都是一副下一秒就要崩溃地样子,晃晃悠悠地,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地,尽职尽责地“守卫”着。
小楼正是三姨妈给姥姥买的房子,一楼二楼没人住空着,三楼就是姥姥住的地方。
现在想想,三楼……老人家也真够爬的。
为了方便照顾姥姥,母亲几乎是住在这里的,父亲的房子偶尔回去收拾一下,反倒是空了许久。
陈川回来都是住自家,姥姥家没多余的客房,住不下。不过这会儿要找人,肯定是来这里没有错的。
上了三楼,小小的屋子里满是食物的味道和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陈川将东西放在门边,进厨房看了一眼。厨房里已经摆满了各种食材,就等着挨个下锅了。
旁边的炉灶上则早就炖上了鸡汤,香味正浓。
“妈,这是给姥姥和你的。”陈川将自己买的东西先拿出来放下,又拿出周海歌买的,“这是我同事……就是周海歌送你们的。”
“这么多?”女人显然吃惊非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哪些是你买的啊?”
陈川觉得额头突突跳,用手指了指,“这……些。”
女人一时有些愣。陈川其实也觉得很囧,自己起先不知道周海歌要送东西,自己的钱也就够买了两样补品算意思意思,结果周海歌这一堆东西……
外人要是看见,比起他,周海歌更像亲生的啊。
“这怎么好意思……”女人怔愣之后很快变得无措,“我们、我们送什么回去才好?”
陈川看她一眼,“这个我会处理,你就别管了。”
他坐下来,随手打开电视机。屏幕小又老旧的电视,总共也收不到几个台,还老花屏。
陈川坐了一会儿,“干脆把家里大电视搬过来吧。”
女人跟着坐下来,目光还盯在那一堆东西上,“我也这么说过,你姥姥说电视大费电,她平时也不喜欢看,不用麻烦。”
陈川哦了一声,坐在沙发里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窗外的喧哗和城市里车水马龙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猫叫狗吠,此起彼伏。
他想起要跟周海歌说一声,便发了条消息报了个平安。那边很快回了个好字,陈川突然觉得,自己想他了。
非常非常想,恨不得这一刻就飞奔回他的怀抱里。
他有些冲动地在手机上输入了想你两个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又飞快地删除了。
女人开始问东问西,家长里短,这样那样什么都聊一些。他漫不经心地回应着,下一刻,他听到她说:“那个钱的事……帮我好好谢谢周先生。”
陈川一顿,眉头皱了起来。
是啊,他还有这件事没能好好处理呢。
33.往事和尴尬
借钱的事哪怕陈川有一万个发火的理由,但仅凭母亲这两个字,就足够让他吞下所有的火气。他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是怎么长大的,至少在他这里,母亲永远不会有错,错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自己。
如果没有自己,母亲完全可以再嫁,生活负担也远不如现在这么重。虽然这种想法着实是陈川想太多,但不可否认,小时候他不止一次这样的假设过。因为带着自己,母亲才拒绝了新的生活,从此隔绝了其他人。
他们这里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孩子年纪尚小,父亲去世,母亲便将孩子交给丈夫的上一辈看护,自己则提着行李永远地离开。
比起这样的母亲,总是家长里短,极易带上负面情绪,同时也总将负面情绪扩散给自己的母亲,真的好太多太多了。
至少,她始终承担着作为母亲的责任。嘴里说得再多,手上的活却从未少干过,也从未打心眼里厌倦过这样的生活。
所以陈川没有任何理由来责怪她。
其次,还有一个让陈川始终抱有负罪感的原因。那便是自己喜欢男人,注定了无法正常地结婚,组建家庭以及让母亲抱抱孙儿,做一回奶奶。
所以他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斟酌了好一会儿的用词,慢慢道:“为什么跟周海歌借钱?你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如果他不借给你呢?你有没有考虑过身为他的同事的我,以后和他见面或许会非常尴尬?”
女人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无措,“我那不是……我知道你存的那些钱不容易,想帮你分担一点。我跟他说好了,我一点一点还给他,你姥姥有医疗补助的,等申请的报账单下来,我……我会还给他。”
陈川看着她,“你觉得我会让你还这笔钱吗?”
“你不用操心这个。”女人有点急,“我来还就好了,其实也借不了多久。明年开春账单就能报下来了,能还上一大半的,我没想让你还,让你还……让你还我还借什么啊?”
陈川叹口气,他差不多猜到了理由,不过亲耳听到心情还是很复杂。
他伸手,拉过母亲的手握在掌心里。
女人看起来比前一年回来时见到的模样更苍老了许多,大概是烦心事太多了,平时也没有保养的概念。手心和手指关节上都是茧子,手心的茧子是早年做工磨出来的,关节上的茧子有的是因为工作,有的则是因为平日做得家务活太多造成。
如果让女人自己来说,每一个茧子都能讲出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比那些选秀比谁惨的故事凄凉多了。
陈川握着这只手,慢慢道:“妈,我是你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管这件事呢?”
女人有些急,“周先生答应我了,让我慢慢还。而且其实……我当时也是很犹豫的,我说完借钱的话我就后悔了,我知道我做错了,当时脑子一发热,没考虑太多。因为我在他家等你的时候,他一直跟我说你的事情,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都知道。我觉得……我觉得他人很可靠,值得信赖也是个好人,他也真的很关心你。我就,我就没考虑太多,总觉得是他的话,一定会愿意帮我们这个忙。我有好好地谢谢他!”
女人一通解释,说到后来自己脸也有些发红,“小川,妈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陈川其实有点惊讶,他没听母亲仔细说过这一段。只以为母亲被周海歌照顾了一会儿,却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一直跟你聊……我的事?”
“是啊。”女人说起这个,微微笑起来,“他说你很厉害,一直夸你。觉得你很有才能,认真干下去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陈川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表情有些复杂,“那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脑袋发热啊。”
“对不起,他给我的感觉实在是……太关心你了,我以为你们感情非常好,就、就和以前你和陆栓儿那样的。”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毫无防备地撞到陈川面上,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握着的手刹那放开。随即他发现自己的做法太过突兀,有些做作地抬手扒拉了一下头发,努力装得很若无其事。
女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只是说:“那……那我过完年就想办法还上一些吧,你、你补一点就行了,帮我跟他道个谦,就说阿姨没考虑好,给他添麻烦了。”
“算了,没事。”陈川摇头,“这事我跟他谈过了,他不急着要那笔钱。”
他说着又顿了顿,抬眼看到母亲有些不适的样子,放轻了声音,“他人是真的很好,你不用担心。”
闻言,女人总算松了口气。
“你姥姥这几天身体好点了,晚上咱们给她送点好吃的去。前段时间医生一直不让进补,喝了两个星期米粥加咸菜了,眼看着人瘦得快没形了。”
陈川唔了一声,不再提钱的事。原本他也没打算分说个好坏来,只是想知道母亲这么做的原因罢了。现在母亲已经知道这事以后不能再做,他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陈川听着母亲重新回到厨房的声音,她有一搭没一搭跟难得回来一次的儿子说着话。哪怕这个儿子其实把心不在焉表现得很是明显,可长辈或许都是一个样子,只是希望有个值得信赖的人倾述罢了。
陈川时不时答应一声,一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开水。手捧着杯子,站在窗边看着外头喧哗的街道,天始终是阴沉沉的,说不好这两天就得降回大雪。
“陆栓儿今年也回来了。”母亲突然在厨房说了一句,“这都多少年没回来过了,比你还狠心呢,一走就是……三年?四年?”
陈川捧着杯子,哈了口热气,“不记得了。”
“你们以前不是很要好么?”母亲在厨房吊着嗓子道:“整个高中都混在一起吧,周围谁不知道你们俩好的跟亲兄弟似的,怎么后来反而没了联系呢?”
陈川唔了一声,淡淡道:“就那样吧,人生总有不散的宴席什么的……”
母亲咦了一声,似乎挺讶异。但很快也没再提这个人,话题又转开到了三大姨八大姑身上,陈川却渐渐走神了。
陆栓儿,这并不是本名。只是这小县里统共也没几个人,邻里之间更是互相熟悉。陆家在县上日子算过得不错的,陆老爹在菜市口干杀猪的活路,陆阿姨是个护士,在县上的卫生所做事,谁都要说声“这是文化人,读书人”,陆老爹是祖上冒青烟才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儿。
陆栓儿是陆家的幺儿,上头还有个大哥,叫陆文明。陆栓儿全名其实是陆文栓,文明是陆阿姨给取的,还像那么回事,栓是陆老爹取的,也不知道是想栓出个什么来,为这陆文栓小时候没少被同龄小孩儿嘲笑。而周围的邻居就都习惯叫他陆栓儿了。
陈川和陆文栓是邻居,不过俩小孩儿性格不同,家里环境不同,以至于从小到大虽然认识彼此,可从未在一起玩过。
小学同校不同班,中学同校不同班,直到上了高中,两人才在偶然巧合下熟悉起彼此,关系也就好了起来。
陆文栓喜欢带着一堆小弟到处跑,自小就是孩子王,也擅长活跃气氛。说话偶尔不过脑子,不过谁叫人家长得不错,还嘴甜,自然人缘好,真不小心得罪谁了,赔几个不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陈川是向来安安静静地,下了课还得跟母亲帮忙,或者打打下手零工,帮人看会儿店子赚点小费什么的,所以两人从来也没深、交过。
高中因为陆栓儿要奋起,他大哥自小成绩一流,是邻里之间谈论的焦点,大学考去了北方一所名校,他们这地方甚少出一个大学生,一时间陆家简直连门框都发起光来了。
于是这位幺儿不服气,偏要跟自己的大哥比个高下,高中之后整个人收敛了,也不出去瞎玩了,拉着分到一个班的陈川给他补课。就这么两人熟悉起来。
可仅仅只是熟悉,只是关系不错的邻居、朋友,陈川也不会有这么多感慨了。
高二的时候,陈川告诉了陆文栓自己喜欢男人。这事他憋了太多年,心里早就累积了大量的负面情绪,压抑的情绪,如果这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没一个人说道,他觉得自己有一天可能会疯的。
那会儿他所能接收的“生理课程”还十分有限,异性走在一起尚且被议论,更别说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了。
这在他不大的年岁里,真能跟天塌了不分上下。
他头一回有这么好的朋友,于是有一天终于是没能憋住。陆文栓这个人平时大大咧咧,其实心眼不少,而且喜欢出风头。这从他喜欢带着小弟,让人家膜拜他就能看出来。
陈川性格好,成绩好,长得不错。陆文栓觉得交这么个朋友挺有面子,人家也高看他几分,可没想到这人心底里居然藏了这么一个可怕的秘密。
一时间他有点懵。
整整两天,他没跟陈川说话,放学也一个人匆匆走了。陈川挺后悔,觉得不该告诉他,这友谊可能就这么彻底完了。
可没想到的是,第三天,陆文栓自己找来了,拉着他躲到一间空的杂物室里,神秘地说:“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不会因为这个讨厌你。”
陈川当时就哭出来了,绷了整整两天的神经,甚至做好了被绝交的结果,却没想到陆文栓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之后两人关系越来越好,陈川的目光也不由自主总是粘在陆文栓身上,怎么也移不开。
到高二下学期,陆文栓在一个晚自习后拉着陈川绕到了学校后面的田埂上。
他站在那里,借着月光,进行了一番表白。
于是自然而然地,陈川和他交往了。
陈川陷入在回忆里太深,以至于手机响了许久他也没发现。等回过神,发现以为早就模糊掉的回忆,其实只要稍微动一动神经,便能清晰如昨日的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