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爸爸”让陆成荣手一抖,险些把这孩子丢到地上,他仔仔细细地把孩子揪到眼前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用最古老的土方子验证一下——扒了裤子才见真伪。
谁知他还没动作,就突然手中一轻,那像个猴似的陆琪雨突然从他胳膊底下闯过来,在他一不留神的时候,这丫头就夺宝似的把陆筝抢进了怀里,两个孩子像一阵风似的刮回了屋子,大门“哐当”一声就被摔上了。
徒留陆成荣和秀芬两个大人一个站一个跪地僵直在院子里,风一吹就成了两个薄薄的纸片。
陆成荣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先和大的把话说明白,他快走几步上前,揪住这不省心婆娘的衣领就把她抓进了屋里,大门也同样挟着风声被恶狠狠地拍上了。
而在小屋里的床上,陆筝则被泪流满面的陆琪雨一把按在了胸前,他的鼻子里瞬间就流出两道细细的血线。
……这当然和“旖旎”没有半点关系,纯属就是被撞的。
陆琪雨发育的很晚,至少是到现在,她那胸膛比陆筝的还要硬还要平,一马平川的倾斜了就可以去充当滑梯,总之陆筝软软的鼻尖在她胸前险些被挤塌了,一时间连怕带疼,连他也不禁湿润了眼眶。
不过陆琪雨抽搭了一会儿,还是想起了自己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职责,于是她把陆筝搂在胸前,像妈妈平时安慰自己一样安慰陆筝:“弟弟别怕,爸爸就是喝多了耍疯,明天早上就好了。”
陆筝其实想用动作或者语言来表达“我不怕”的意思,但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发现不知如何说出口,于是只能把手伸出去,试探性地搂了搂陆琪雨:“……姐姐,不怕。”
陆琪雨简直被澎湃的自豪感点染的热泪盈眶了:“嗯!”
两个孩子头对头脚抵脚地靠在了一起,就此一夜无话。
陆成荣闹了整整半夜,第二天终于青黑着眼睑,颇不满意地出了房门,陆琪雨和陆筝都躲在屋子里没有出来,他在两个孩子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在“踹门”、“踢门”以及“砸门”之间摇摆挣扎了许久,昨天晚上陆琪雨仇视的目光突然闯进了脑海,他愤恨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痛心疾首地走了。
秀芬和陆成荣暂时达成了共识,于是这傻娘们多长了个心眼,把两个孩子叫到面前来做了一番思想教育,从佘太君来到这里到佘太君离开这里所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列成个口头表格,和两个孩子一一说了一遍。
“奶奶要是问,‘弟弟上没上户口’,你要怎么回答?”
陆琪雨脆生生答:“还没来得及上!陆成荣已经去托关系找人了,很快就能把户口办下来!”
秀芬一巴掌扇在她脑袋上:“什么陆成荣!那是你爸!”
陆琪雨小嘴一撇:“他才不是我爸!我没有那么没用的爸!”
“你你你!你这丫头!真是个小白眼狼!白养你了!”
陆琪雨吐吐舌头,一溜烟的跑了,徒留陆筝还在这里接受幼儿园教育水平的母亲训话。
“小筝啊,要是奶奶问你,爸爸妈妈对你好不好啊?你要怎么回答?”
陆筝听懂了她的话,努力了一会儿才发出个奶声奶气的音:“……好。”
秀芬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道:“要是奶奶问你,‘想不想和奶奶去大城市生活’,你要怎么回答?”
陆筝在察言观色这项技能上简直是无师自通,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想。”
秀芬顿觉上天待她不薄,这孩子虽然是个领养回来的,但说不定以后会比那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还有出息。
就在这一家人战战兢兢每日三看的等待之中,太皇太后王君终于屈尊降贵,移驾回了这小山村微服私访了。
40、往事(3)
说是“移驾”应该也不太恰当,因为王君着实没像古时的太皇太后那般找上几个人去给她抬轿子——她是自己来的,而且来的毫无征兆,整个一副路过查岗,微服私访之类的淡定而又洒脱的模样。
王君进门的时候,秀芬正张牙舞爪地对着那盆衣服上下其手,结果一抬头,就见一个打扮的精神抖擞的小老太太立在门边,见她抬起了眼,那小老太太还微微一笑,皱纹像树皮似地堆到一起,自信与自恋程度比她那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穿了一身看上去很“高贵”的衣服,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还抹了点发油,鬓角是刚刚将白色染回了的一片漆黑,面上一点矜持的笑容,笑不过六颗金牙,但是在面对秀芬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带出点鄙夷的神色来。
对于这个儿媳妇的一切,王君一直不太满意。
唯一能看的上眼的只有那张脸,没有一技之长,只会给人洗衣服,圆房好久之后肚子才有动静,生出来的居然还是个没用的丫头。若不是知道她之后又给老陆家生了个儿子,王君是真的想把这一大一小都扔出去要饭,留王君自己和宝贝儿子过日子就行了。
王君年轻时候就守了寡,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嫁,已经完全把儿子当成了自己的精神寄托,占有欲简直强到人生共愤的地步,基本上就是属于半夜都想悄无声息地溜到儿子那屋,把儿媳踹到一边,留她自己和儿子回味母子时光的那种人物。
要不是因为帮佣的那家女主人死活不让她请假,她早就回来看孙子了——孙子可是他们老陆家的希望,怎么能不当个掌上明珠似的好好伺候?
陆琪雨被她妈甩着隐形的鞭子赶着抽着,被迫去找她爹了,也亏得她爹陆成荣和王君两个母子连心,陆成荣前一天晚上就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揣了兔子似的扑棱扑棱地直蹦,撞得他心口欲碎,下意识地没敢走远,这才轻易地被自家这傻丫头给找了回来。
结果他们进了家门的时候,就见王君已经正襟危坐着在对秀芬训话了,此时正是吃饭的时间,秀芬捧着个碗把脸埋了进去,王君问一句,秀芬答一句,那脸红的和熟透了的苹果似的,手里的饭扒拉来扒拉去,就是不敢往嘴里送。
王君对她横眉冷对,转而对坐在另一个椅子上的陆筝却是和颜悦色,其人格转化之快、脸色变化之速简直与川剧变脸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孙儿,你以后有什么理想啊?”
她也不知道陆筝能不能听懂这句话,但是在秀芬面前,身为婆婆的地位还是要保持崇高的——听见没有,“理想”这么有文化的词,你个土包子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秀芬点头如捣蒜,同样一脸期盼地望向陆筝,心里祈祷这孩子是个天才,除了会说爸爸妈妈之外还会说点别的。
陆筝正费力地用长长的筷子把一块糯米夹到奶奶碗里,他人小筷子长,那糯米在他的筷子间调皮地抖动着,楞是半天都没被顺利地夹过去。
王君看了看就心疼了,忍不住骂秀芬:“你是怎么给人当妈的?孩子这么小就让孩子用筷子?知不知道要让孩子用勺?”
秀芬吓得脚底抹油就跑去厨房找勺子了,愣是半天都没敢再跑回来。
陆成荣和霜打的茄子似地挪到王君面前,硬着头皮道:“妈,您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好歹事先告诉儿子一声,儿子好过去接您啊!”
王君横眉倒竖,但是舍不得吼她儿子,只得拿筷子敲敲桌面:“坐下吃饭!”
陆琪雨也想跟着坐到一边,王君瞪眼看她:“谁让你坐在这儿的?小孩子坐到小桌子那边去!”
陆琪雨原本爬到一半的小身子静止在了原处,她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了,但她还是咬着牙发着抖,梗着脖子和她这从大城市回来的奶奶叫板:“我就要坐在这儿吃!”
“反了你了,小丫头片子!”
王君气得七窍生烟,伸掌就要过来打她,手臂刚刚伸到一半,就被个细弱的声音阻隔了,那个声音好像被吓坏了,所以显得格外颤抖:“……奶奶。”
王君顿时喜不自胜,隔着桌子就把陆筝抱了过来,啪嗒就往他脸上亲了过去:“哎!我这大孙子真会说话!还知道要叫奶奶!以后一定出人头地,给我们老陆家祖上争光!得!这事儿就我做主了!过几年就把孩子送到镇里的学校,上学的钱我出!”
陆琪雨突然后退了一步,她抖着牙像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狮子,一头乱发似乎都能冲到天上,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说不出口,于是只能哆嗦着嘴唇冲王君呲牙,转而摔了个碗就跑了出去。
陆筝原本迷迷茫茫的眼神居然清醒了一瞬,他迈着小短腿从奶奶腿上滑下来,左右也顾不得了就跟着陆琪雨往外跑,临出门的时候还跌了一跤。
王君一边打发着秀芬去追孩子,一边心里也有点后悔,但是还是端着不想表露出来:“我说说她,她竟然还不乐意了,丫头读书有什么用!念得再好,到头来还不是要随人家的姓!”
陆成荣在一旁唯唯诺诺地打哈哈,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而陆琪雨并没有跑多远,而是跑了没多久就拐了个弯,直接藏到了邻居家的柴火垛子里,那家邻居早上出门的时候只是挂上门但没有完全锁上,陆琪雨早就练就了一身猴功,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冲进了大门,扑到柴火垛子上就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柴火垛子堆的比一个成年人都高,她那么瘦小的一个人扑在上面,竟是对比出了一种无奈而凄凉的意味来。
既然她都能轻易地跑进来,对陆筝而言,随着她跑进来就更加轻松了,只是他还没站定,陆琪雨就不知从哪儿扔出来一根柴火杆,直接扎在了他的脚边:“你别过来!你就去上学吧!上学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呢!”
事实上,陆琪雨并不知道上学有什么好,她对于“上学”这件事情的概念十分之模糊,如果非要说出一个原因,那就是有一天,王君从城里给秀芬寄了一封信,那封信上洋洋洒洒有个八百来个字,秀芬只认得自己的名字,无奈只得拿着信封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又送了三筐李子,才求得那眼白翻到天上的知识分子给她把信读了出来。
又陪着笑脸又陪着李子这种事,在陆琪雨看来简直就令人难以接受,在她看来,上学就等同于认字,只要认字就不会这么低声下气,只要认字就不会被人瞧不起。
由此可见,她的自尊自傲是天生而来的,而且绝不允许他人亵渎,由此也可以看出,千万不要以为小孩子不记事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和他们说话,他们不仅记事,而且还会牢牢记在心里,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而在现实中的这个心情激愤的姐姐面前,陆筝也同样十分焦虑,他急匆匆地跑出来,也只是不想让姐姐这么难过,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笨拙地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思:“姐……我,我不上学。你……你去上学。”
陆琪雨“腾”地把头抬起来,眼睛都瞪红了,她心里对这个小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从本质上来讲,她欢迎他的到来,但又为自己因而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感到不甘,这么思前想后地纠结了许久,所能想出的也只有一个字能表达她的感情:“滚!”
陆筝被她这前所未有的怒火吓得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陆琪雨更加恼怒,发顶上小小的旋都要冒青烟:“滚!你就是个别人不要了然后被捡回来的!你不是我弟弟!”
陆筝吓得后退两步,他小脸都发白了,而且隐约觉得姐姐这话说的十分之不好听——几乎等同于辱骂。以他当时的年龄和阅历,他根本就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他慌不择路地跑了。
陆琪雨几乎是在片刻之后就后悔了,但残留的那点身为女孩的矜持和骄傲还是将她牢牢钉在原地,没有让他向着陆筝就直接追过去。
结果陆筝那天晚上并没有回家。
秀芬当天身心俱疲,好不容易伺候婆婆睡下之后就去看了看孩子,家里一共就两间屋子,她们三个女流之辈挤了一间,陆成荣和陆筝睡在一间,按理来讲,秀芬应该放心她那成年的老公能照顾好自己的儿子——但事实上她就是不放心,而多亏了这个“不放心”,让这个家那天晚上鸡飞狗跳,片刻都不得安宁。
陆成荣睡得和死猪似的,呼噜打的震天响,秀芬有时候都打从心眼里佩服,他那么好的睡眠质量是从哪儿来的,不过无论如何,这屋子里也只有陆成荣一个,她在屋里屋外来来回回的转了几圈,连陆筝的影子都没找着。
秀芬急了,下狠手推她丈夫:“成荣!成荣别睡了!咱们儿子去哪儿了?”
陆成荣哼哼唧唧地喷出个鼻涕泡:“嗯?”
秀芬恨铁不成钢地继续推他:“小筝去哪里了?他是不是根本就没回来?哎呀我这一下午光顾着伺候咱妈了,咱妈现在还在那屋呢!要是明天她问起来,我看你怎么办!”
陆成荣被“咱妈”这个词吓醒了,他“腾”地一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那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啊?赶紧出去找啊!”
秀芬难得聪明一次,这辈子的智商估计都用在这天了:“我当时刚刚拿了勺子出来,就看见小筝跟着小雨后面跑出去了,现在那傻丫头都回来了,小筝怎么还不回家?”
陆成荣气急败坏地踢了她一脚:“那还不快去问那蠢丫头!”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将陆琪雨从屋里偷了出来,酝酿了好久名为平和的情绪,可惜最终还是不幸破功,陆成荣怒上心头:“小死丫头,你弟弟跑去哪儿玩了?”
陆琪雨抽噎着哭,上气不接下气,可就是死鸭子嘴硬地不说话,刚和她奶奶叫板之后,就继续梗着脖子和她爹妈叫板:“我不知道!他自己跑掉的!”
秀芬上去就想拧她:“你说什么了?就你弟弟那个性子,他敢无缘无故地跑掉而且还不回家吗?现在告诉我我还不收拾你,要是让我问了出来,你可小心着点,我非得把你屁股打成八瓣!”
估计是“打成八瓣”这个词语实在太具有说服力,陆琪雨一下子就把泪水憋了回去,但还是眨着眼睑试图挣扎:“他后来就是自己跑走了嘛!我给他说对不起他也不理我,我……”
她又委屈又难过,又觉得不公平了又觉得爸爸妈妈不想要她了,总之扯着嗓子就要开哭,要是真让她哭出来,都能把方圆百里之类的野狼都给引来。
秀芬无奈,只得不轻不重地拧了她一把又哄了她几句,大棒和糖果拿捏得恰到好处,然后就把她送进屋里,和陆成荣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跑了出去,既不敢惊动家里的太上老君,又不敢太过吵闹把邻居们也引来,总之就是这俩人难得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了一回,总算看上去像一对为人父母的样子了。
里里外外跑了几圈,好话不知说了多少,跑了满头满脸的热汗,还是没人见过和陆筝相像的人。
秀芬急得直哭,一个劲儿地跺脚:“这、这可怎么办啊?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明天要是咱妈醒来了问起来,咱们可怎么交待啊?是不是被人贩子给拐跑了啊?是不是被狼给叼走了啊……”
如果陆成荣有文化的话,非骂她“喋喋不休的祥林嫂”不可,不过陆成荣自己连周先生是谁也不知道,于是只能绞尽脑汁的骂了一句:“没用的臭娘们!”
秀芬一听就哭得更厉害了,她当时正靠着一家的大门,那门里的人约莫着是被她哭烦了,于是“咔吱”一声将门推开,一个梳着个发髻的脑袋随之探了出来,张口就喝:“在外人门前,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妇道人家罔顾纲常,这世道真是变了!”